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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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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周輔成於北大未名湖畔

我受教於輔成先生始自一九七五年底。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上午十點,一群來自北京市機械局各個工廠的"理論骨幹"集合在德勝門城樓下,一輛大轎車把我們送到清河鎮小營原北京市機械學校。

我們的哲學進修班就辦在這裡。全班約四十餘人,年紀最大的四十多歲,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於我們都是來自工人階級隊伍,學校便沒安排學工、學農、學軍等活動,只是讀書。

課程有馬列主義基本原理、辯證唯物論、歷史唯物論、自然辯證法、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經典著作選讀。學習時間安排得很滿,大課後分組討論,也有單獨的閱讀時間,可以靜心讀書。

一九七五年,社會政治氣氛緊張,清河小營倒真成了世外桃源。學校周圍是大片農田,晚飯後,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總要漫步綠野,談古論今。

按照課程安排,十一月份要開西方哲學史課了。教馬列基本原理的陳楚余老師說,西哲史要由北京大學的"權威"來講。說起"權威",就讓人聯想起"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頂帽子。我卻偏對這類人有好感,覺得既是"學術權威",不管是什麼階級的,必定是有學問的人。

十一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韓老師走進教室,很鄭重地告訴大家,今天西方哲學史開課,請北京大學周輔成同志給大家上課。片刻,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就是中國倫理學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學系的周輔成教授,那時公開場合都稱"同志"。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身著一件四兜藍制服棉襖,已洗退了色兒,有點兒發白。腳穿五眼燈芯絨黑棉鞋,頭戴一頂深棕色栽絨雙耳棉帽,步履輕捷,無絲毫老態。先生走上講壇,摘下棉帽放在講台上,露出短髮皆白。白髮不甚伏貼,有幾簇支立著,先生也不去管它。

我好奇,以往心目中的"權威",大半和"高帽兒"、"掛牌"、"噴氣式"有關,但見眼前這位老人溫文爾雅,便仔細觀察。先生長圓臉,膚白皙,豐頰闊額,眉間開,目光澄澈,鼻樑高,鼻尖略收,唇稍厚,下頷渾圓,表情開朗安詳。

先生開口講話,普通話中有川音,說受學校領導委派,來向工人師傅匯報學習心得。又說馬恩和列寧本人都精通西方哲學史,所以要學好馬列原著非有西哲史知識不可。幾句簡略的應景話講過之後,先生從一隻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中拿出一黃舊的厚本子,裡面密密地夾著一些紙條。

先生打開本子,轉身開始板書——古希臘哲學,第一節,米利都學派與希臘早期樸素唯物論思想。先生講得深入細緻,旁徵博引。每引一條文獻,先生都會站起來板書。有時會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

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指出米利都學派的要旨是以物質性的存在來推斷世界的構成。對米利都學派三哲,先生給阿那克西曼德的評價最高。先生以現存殘簡和哲學史家所論為據,指出阿那克西曼德已經開始用抽象的語言表述存在的單一性、萬物的運動性和對立面的衝突。先生提醒我們注意,這些看法在初民的原始意識中,是以神話和詩歌來表現的。在這個意義上,米利都學派是第一批哲學家。

在先生的引領下,我驚異於希臘人的奇思睿智。先生只手為我們推開一扇窗,它面對著蔚藍色的海洋。先生娓娓的講述讓我興奮,希臘先哲的智慧令我神往。這群人物既是沉思冥想的先哲,又是嬉笑玩耍的孩童,像泰勒斯,為了向人證明哲學家如果願意也能掙錢,他預計來年橄欖會有好收成,事先包租下全城的榨油機,而大發利市,儘管他聲稱,他的樂趣並不在此。

教室里極安靜,同學們都在認真記筆記,只聽見紙筆摩擦的沙沙聲。先生每要擦掉前面的板書,總會停下來問,同學們都記下了嗎?然後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筆灰沾滿雙手,先生便不時地輕拍雙手,但總也拍不淨,有時想輕輕撣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藍棉襖上又添白印。

先生連續講了一個半小時,屋裡很暖,先生又穿著厚厚的制服棉襖,加上不斷板書,漸漸地額頭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經意地用手去擦,不覺在自己的額頭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我坐在教室後面,遠望著先生勉力的樣子,心裡隱隱被某種東西觸動著,是什麼?一時也說不清。以後在與先生的漫長交往中,才漸漸悟出一點兒。

課間休息時,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隨後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煙。那時先生吸菸,一個人站在裊裊輕煙中,有點落寞的樣子。同學們忙著對筆記。我素來不大重視筆記,關鍵處記二三筆提示了事。見先生站在那裡抽菸,便想過去搭訕,心裡頭打著私下請教的小算盤,想或許能把讀書不通處拿來就教於先生。心裡猶豫著,腳步卻朝先生挪動。那時我煙也抽得凶,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煙,似乎有點兒向先生借個火兒的意思。

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戲,反迎著我走來。表情有點嚴肅,卻很和藹地問,今天講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我趕忙回答不,沒有,我是想問您一些問題,但不是關於希臘哲學的。

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剛開始講希臘哲學嗎?你的問題是什麼?我說是關於康德的。先生喔了一聲,似乎掃了我一眼,我覺先生眼中精光一閃。這時幾個同學也走過來和先生說話,談的是今天課上的內容。

休息時間一過,同學們回到教室,先生又開始講課。第一天的西哲史便以米利都學派的三哲之一,阿那克西米尼同質不同量的宇宙構造說結束。同學們鼓掌致謝,我當然鼓得最起勁兒。先生向同學輕輕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們隨後擁出教室下樓準備吃飯。見先生站在樓前台階下,正等車送他回家。我快步趨前向先生招呼,先生說你剛才要問的問題今天來不及談了,下周來上課,你可以把問題寫個條子給我,我看看準備一下再回答你。

我驚奇先生的謙謹,對我這麼個"基本上是文盲"(父親語)的毛頭小子的問題,先生還要準備準備?後來才知道這是先生一生修學的習慣。車來了,我順勢拉開車門,扶先生上車。

午飯時,幾個要好的同學聚在一起,都很興奮,大談先生的課。班長慶樣搖頭晃腦地說,看看,這就叫言必有據。確實,我們這些心在高天而不知根底的同學少年,這是第一次親炙高師。先生的課讓我自識學海無涯,工廠里混出來的那點不知輕重的小得意實在淺薄。

過一周,先生又來上課,第二講從赫拉克利特一直到巴門尼德。先生有意把這兩人放入一個單元,這樣可以結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赫拉克利特的讚揚來反觀巴門尼德的思想。先生認為赫拉克利特實際上是把人當做自然界的一部分來觀察,可以稱得上是個自然的一元論者。

他從自然界的變動不居推論世界本質是永恆的變易,我們可由此推廣至人類社會也充滿了變易。對立面的鬥爭與統一是這種變易的表現形式。當時我理解先生是想藉此打通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以符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和毛澤東在《矛盾論》中陳述的原則。

課間休息時,我把準備好的字條交給先生。我的問題是因讀列寧的《唯批》而起。那時毛澤東的《實踐論》是讀哲學的日修課,在辯證唯物論的真理論中,實踐標準是至高無上的。

列寧在《唯批》中卻認為實踐標準並不是絕對的,它永遠不能達成對真理的完全證實。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也有類似的表述。若從康德哲學論,《實踐論》中所談的實踐之為真理標準仍屬知性範疇,它不過是知性運用範疇統一感性材料的過程。而列寧對實踐標準絕對性的保留卻與康德界定理性認識能力相通。既然實踐之為感性活動不能絕對判定真理,康德的物自體就有了存在的理由。這個想法在當時有點大逆不道。但難道不正是先生講到了哲學的愛智本性嗎?就算因無知說錯了,想先生也會寬容。先生看了一下我的問題,說你讀書很仔細,這個問題幾句話說不清楚,下次我帶些材料給你,有些問題書讀到了自然就解決了。先生的這句話讓我受益終生。後來讀書治學每逢難解之處,就想起先生的話。

那天課程的第二部分先生講巴門尼德。先生用英文念出巴門尼德的名字,重音放在第一和第三個音節上。在第一個音節上還帶上點兒化音,聽起來很特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種讀法。後來讀西哲史,對巴門尼德的稱謂總是隨了先生的念法。先生很看重巴門尼德的思想,雖然也批評他的僵化的唯心主義存在觀,但卻告訴我們巴門尼德在哲學史上是承前啟後的人物,他對存在的解釋開啟了本體論的先河。

先生的講課激起了我狂熱的求知慾。從前以為自己還是讀了幾本書的,在廠里小兄弟之間也有點賣弄的資本,不小心也拿自己當了回事兒。聽了先生的課,才知道自己簡直就是一張白紙,至多上面揉出了幾道褶子。於是痛下決心要刻苦讀書。

又到先生來上課的時間了。現在每周就盼著聽先生的課。先生很快將希臘哲學梳理了一遍,跟著開始講授羅馬哲學,盧克萊修、琉善一路道來,讓我如沐春風。

那天課間休息,先生在門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過去,見先生從他那隻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書,說康德的著作不好讀,藍先生的譯文也不好懂。大約是前次他問起我讀了康德的哪些書,用的誰的譯本,我便如實講了。

先生輕拍手裡拿著的那本書,說這本書講得清楚,譯文也順暢些,你可以讀一讀,有問題再討論。我接過書,厚厚的一冊,書頁有點黃,是斯密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義》,倬然譯,商務印書館出的。我謝過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見書中夾著一張紙條"供工人師傅批判參考",心頭一緊,才意識到先生授我此冊是冒著風險的。

一九七五年,文革已經氣息奄奄,但正因其將死而愈見兇險。先生這一代人被肆意凌辱二十餘年,校園中也多見弟子反噬恩師的孽行。我與先生僅幾面之緣,片刻交談,先生便將這屬於"封、資、修"的書籍授我。這絕非先生對我這個毛頭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問題引先生"技癢",那是久違了的"思想的快樂"。先生夾個紙條來遮人耳目,卻掩不住幾十年吃砣求真的一瓣心香。

後來年歲漸長,閱歷略豐,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業的人,大半有犯難而上的勇氣,正如蘇格拉底寧死也要對弟子講完最後的思考。當海德格爾深悟到"思想之業是危險的"時候,他絕想不到中國的運思者面臨的是雙重的危險:理念與人身。

先生心中寂寞啊。碰到能談及學理的機會,先生便不願放棄。後來讀到先生寫於一九三八年外敵入侵時的文章《中國文化對目前國難之適應》,更明白先生的舉動是他畢生信念的反映。

先生說:"古代希臘人雖然一個也沒有了,但只要人類還存在著,他們那些寄託其理想的活動力之文物,流傳下來,就會給我們後人以莫大的啟示、鼓舞和慰藉。我們很可感覺到幾千年前的人類精神文化,那些天才的靈魂與人格,與我們息息相關,並對我們殷切關照。"

我把先生授我的書認真讀了,對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理數有了粗淺的了解,但對先驗辯證論一節總覺模糊,以為康德論述純粹理性的二律背反總有扞格不入的地方。越讀書,問題越多,課下我向先生表露了這個意思。

一次課後送先生下樓,先生突然說,你有時間可以到我家裡來,這樣可以多些時間談談。說完遞給我一個舊信封,是別人寄給他的信,上面有地址"北京大學朗潤園十公寓204"。先生說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課時來,我總是在家的。我極喜能有機會再聆教誨,便把這個舊信封仔細收好,心裡盤算著哪天去叨擾先生。

一九七五年嚴冬,臨近年關的一個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開了朗潤園十公寓204的門。

朗潤園在北大東北角。進北大東門,沿未名湖東側北行,過小石橋行百餘米,便有一組樓群兀立。樓不甚高,紅磚砌就。嚴冬時節,樓之間衰草枯楊在寒風中瑟瑟顫抖。進樓門,玄關處較常見的蘇式建築進深略寬,暗暗的。樓梯拐角處,堆放著一方大白菜,靠牆有幾輛破舊的自行車。204號是二樓左手的單元,暗褐色的門上有幾處破損的痕跡。

敲門片刻,門輕輕開了,一位中年婦女當門而立,體態停勻,頭髮梳得淨爽,一副南方婦女精明強幹的樣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後來一直稱師娘的。師娘說話聲音極輕,說"周先生在等你"。師娘在我面前都是這樣稱呼先生的。

我進門,撲面一股暖氣,夾雜著飯菜香。門廳甚暗,未及我眼睛適應光線,先生已從對面的一間屋子裡走出,連聲說歡迎歡迎,便引我進屋。這是先生的客廳,但大約同時住人,兩隻簡陋的沙發,上面套著白布罩子。靠牆有張大床。後來才知道,文革起時,先生這套四居室的單元竟同時住過三家人。而我去時,仍有一戶與先生同住。住房條件夠惡劣的。

我剛落座,先生就忙著倒水。茶几上的圓盤裡放著一罐麥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種需要倒在杯子裡稀釋了喝的。我想這是當時中國民間能見到的最高檔的飲料了。後來知道先生愛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難找到咖啡,先生大約就用麥乳精中加入的那點可可來替代。我忙起身,接過先生沖好的那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請先生坐下。心想就我這麼個工廠里摸爬滾打的糙人,居然要喝麥乳精,先生太客氣了。

先生隨便問了幾句家常,知我母親原來也是清華的學生,便說,那我們是校友,將來有機會去看看她。我忙說家母在清華拿讀書當幌子,革命為主,屬於不務正業。先生笑了笑說,她那才是正業哩。

話入正題,先生說,希臘羅馬哲學一個月四次課就完了。時間短,內容有限,你要有興趣於哲學,怕還要多讀一些,因為它是基礎。我可以告訴你要讀哪些書,我這裡還有幾本參考書,你看了,有問題再談。

我便把年內要來北大哲學系讀書,沒來成的事簡述了一下,大約表示了有心向學的意思。先生注意聽了,便說,這不是壞事,真到北大哲學系裡你就讀不了書了。他們很忙,就是不忙讀書。倒是你現在這樣好,時間集中,可以專心讀書。

先生說,要讀希臘哲學,先要讀希臘歷史。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是要緊的。我那時只在商務印書館出的《外國歷史小叢書》中讀過介紹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小冊子。希羅多德的名字從未耳聞,便問先生可有他的書。

先生說有,過一會兒找給你。先生隨即就講起了希臘城邦的結構、社會等級、公民與奴隸、雅典與斯巴達的特點。不用講稿,娓娓道來,條分縷析,啟我心智大開。我拿出準備好的筆電,仔細記下先生所述。先生說,這些都在書上,我給你提個頭,你倒是讀書時要多記筆記。

先生又問我,可曾讀莎士比亞的戲劇。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懂先生何以從希臘一下子跳到莎翁。便囁嚅道,讀過,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爾王》等幾部。也巧,上初中時,班上有一姚姓同學,住炒豆胡同安寧里,其父供職中央戲劇學院,他家中有《莎士比亞戲劇集》,是朱生豪的譯本,我曾借來胡亂讀過一些。

先生說,初中生,十三四歲,讀不懂的。現在可以重讀。我問先生莎士比亞和哲學有何關係,先生提高聲音說,莎士比亞的戲全談人生哲學,比哲學家高明得多。

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那時先生講的話我不全明白,只覺得這裡有些東西要好好想想。後來讀了先生一九四三年的力作《莎士比亞的人格》,才明白先生治學是以真、善、美的統一為人生與思想的最高境界。先生以為,莎士比亞"具有一種高越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觸到真的最深度"。

談了許久,不覺已近黃昏。先生起身說,找幾本書給你,先開始讀起來。便引我出客廳,左拐推開了一扇門,進屋是一條用書架隔開的走道,狹窄得很,將能過人。書架後靠西牆一張碩大的書桌,黑色漆皮磨損得厲害,無漆處透出原木色,已磨得油亮。這便是先生日常含英咀華,纂言鉤玄的地方。

先生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遞我,記得有希羅多德的《歷史》,湯姆遜的《古代哲學家》,和一本有關蘇格拉底的書,似乎是柏拉圖的《申辯篇》,譯文半文半白。

先生囑我,希臘哲學家中最要緊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是自他而來。坐在先生書桌旁,見高至屋頂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高處還放有幾函線裝書。後來才知道先生得空也談中國哲學,曾專論董仲舒、戴東原。

先生書桌對面靠東牆放著一張單人床,頂頭有一架書都是外文,其中一套,暗紅色皮面,燙金書脊,極厚重地挺立在書架中央。我過去用手摸,聽先生淡淡地說,"那是《康德全集》"。先生語出,我摸在書背上的手似乎觸電。從未想過與先哲如此接近,竟至"肌膚相親"。我與先生相對無言。夕陽正沉在未名湖上,一縷金光入室。剎那,這狹窄侷促的小屋顯出輝煌。

離開先生家已是夜幕初垂。清冷的天空有幾點寒星。天酷寒,我卻渾身灼熱,心中興奮滿溢。不為他事,只因先生授我一席話,借我幾冊書。以往,多少渴望冀求,晦暗不明地蜷曲蟄伏心中,而今先生的智慧和學識點亮燭火,通浚阻塞,喚醒了一個青年的精神生活,讓他懵懂的內心世界疏朗清明起來。

一九七六年元旦後幾天,收到先生一則短函,說七日他要進城看望朋友,約我晚上在萃華樓飯莊與他見面。我心中有點奇怪,先生為何要約在飯館見面。後來次數多了,才知這是先生的一個習慣。

先生點了菜,等候著,便開始問我上次拿的書讀了沒有。我告他先讀了湯姆遜的《古代哲學家》,因為先生囑我希臘哲學還要多看,所以先讀有關希臘哲學的綜述。先生馬上說,湯姆遜的這本書水平不高,他是想用歷史唯物論觀點看希臘哲學的發展。但有的地方太牽強,沒有說服力。

其實我已經注意到先生讀這部書時在天頭地腳密密麻麻寫滿了批註,對這部書的論述方法多有指責。先生說你只需從這本書得一線索即可。希臘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他多有忽略,比如蘇格拉底,他幾乎一字不提。柏拉圖的《申辯篇》你一時還不能領會。我要告訴你,讀哲學第一步就是讀懂蘇格拉底,他是哲學家們的哲學家,這一點你要用心記住。看先生嚴肅的樣子,我豈敢不用心記。

先生以為,蘇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謂"精神接生術",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學,而是先哲學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學為對象,後者是以哲學為生活。以哲學為生活就要對社會中的問題取一種哲學的態度。這種態度就是知道自己是無知的。

蘇格拉底最寶貴的知識是"知己無知",自己的各類定見都可能是錯誤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那你先要懷疑這宣揚者的道德,因為他在說著一些他並未深思過的東西。

何謂真理?何謂標準?但這並不是相對主義,因為它不涉及對某一具體結論的定評,只關心你是如何獲取這些結論的。

先生說,張揚人的精神生活的神聖性始自蘇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尋求"善的知識"為目的。同樣,教育的目的也在於使青年人學會探求善的方法。一個好的政治家就是懂得以善為治國理想的人。他曾譴責那些僭主"用裝滿貨物的船隻而不是用道德充滿城邦"。

先生特別強調,蘇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權勢者的辯士。先生又說,希臘大哲可分兩類,體系型的,如亞里士多德;詩人型的,如柏拉圖。但蘇格拉底超於兩者之上。柏拉圖寫對話錄,亞里士多德寫形上學。

先生佩服亞里士多德而喜愛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教誨了亞歷山大大帝,真做了帝王師。柏拉圖推崇"哲人王",這點蘇格拉底知道了會不高興。因為他是信奉平等對話的人,而不要稱王,哲人王就不會對話了。先生笑柏拉圖自奉蘇氏嫡傳,卻未學得真髓。

離開萃華樓,天大黑了。我陪先生到地安門,便分了手。先生乘7路無軌去動物園換32路回北大,我乘5路汽車去德勝門換車回清河。趕回學校,校門已關,翻牆進校,悄悄溜回宿舍,躺在床上把先生所講在心裡回述一遍,結果再難人睡。

二月初,春節過後,先生來信約我在康樂餐廳見面。康樂餐廳是家有名的餐館,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帶。後來漸漸大眾化了,成了普通的大眾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過名聲仍在,先生大約是因了這名聲才約我去那裡。

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凍,剛在餐館坐定,外面就下起雪來。雪花漫天飛揚,霎時間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館裡的霧氣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白色的柔紗,透過它,能依稀望見外面雪花圍裹著昏黃的街燈飛舞。

那天和先生吃飯,氣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談笑風生,顯得心事重重。我少見先生如此,問他,他嘆息道,國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亂啊。我當時年輕,並無先生那麼深刻的危機感。其實,政黨權爭本與百姓無關,林沖手刃王倫,關大宋百姓何事?伯爾上校與漢密爾頓決鬥亦不干擾美國公民的生活。

飯後,走出餐館,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抬頭見冷月高懸,夜空如洗。餐館門前就是7路無軌電車,我要送先生上車,但先生說還早,"再走走,談一談吧"。

先生喜說"再談談,再談談"。每逢此,我當然從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絨帽子的護耳,再戴上口罩。先生笑了,說那就既不能聽,也不能說,你是要我又聾又啞啊。

街上幾無人跡,偶有電車緩緩駛過,導電桿滑過電線,留下悠長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詠嘆"。車過後,晃動的電線鞭打著路旁老槐樹的枯枝,枝上積雪簌簌落下,灑在先生肩頭、帽頂上。先生並不知覺,不時揮動一下那根黃藤手杖。

在這靜謐的雪夜,我伴著先生行走在玉潔冰清的世界裡,不再理會四圍黑暗的逼迫。已記不清具體談了些什麼,但肯定不是哲學,多半是交換對國是的看法,對未來的估測。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沒趕上末班車,怕……早起急忙投了封信給先生,問個平安,那時先生家裡沒有電話。問聲平安,要靠4分錢郵票。兩天後收到先生的信,短短的,說"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間,也去先生那裡。但後來查看當年的讀書筆記,竟不見先生授課的內容,只記有先生指示我讀的一些書目。想必三月里見面都談國是、政治了。

希臘先賢中,先生極尊梭倫。正是梭倫,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圖尚未得勢時,警告追隨他的"群眾":"你們真是重視奸徒的言行,跟著狐狸走。"在他掌權之後,又是梭倫說:"僭主政治尚在準備之中時,較易阻止它,當它已經成長壯大,要去除它則是更光榮偉大的職責。"隨後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在平靜中繼續作詩指出雅典人的過錯,"是你們給了僭位者力量,讓自己淪為卑賤的奴隸"。先生踵武前賢,在四圍的黑暗中,持守著人性與人道的聖火。

我翻看這書,裡面儘是我所不知的先哲名言。讀幾段,不忍釋手。先生見我喜愛,便走到書架上拿出一本嶄新的書,說,我這裡還存有一部,送給你吧。並在扉頁上題字"送給越勝同志,周輔成於朗潤園"。這是先生送我的第一部書,卻是影響了我一生的書。

後來我知道,它不僅僅影響我一個人,而是影響了一批有志於學的青年學子。天予就曾對我說過,先生編的這部書是讓他"翻爛了"的書。

先生在書的序言中寫道:"二十世紀的人性論與人道主義思想,實際上是十九世紀的繼續。不過社會主義的人性論、人道主義卻更為壯大,影響也更廣。這也是發展的必然趨勢。蘇聯史達林,提倡集體主義,後來他的對手便以人道主義來補其缺點。至於西歐的社會主義,幾乎全部大講特講人道主義,這也可算是時代的特點。"

一九七六年七月,京、津、唐一帶天搖地動。那一段,社會似乎停擺,學校也停了課。我整天東遊西逛,身上的書包中總裝著先生贈我的書。

先生授書給我時曾告我,皮科的《論人的尊嚴》是文藝復興初揚時的重要文獻,是人道反抗神道的宣言。先生還說愛拉斯謨的思想在人文主義興起中意義非凡。《愚人頌》是一部需要反覆讀的書。他借愚婦之口對社會的諷刺批判拿到現在來看都不過時。

八月初,京城到處都在建地震棚。突然,我極想去看看先生,不知他的地震棚蓋得如何。說走就走,從清河直奔成府。

我順著各式各樣的地震棚找過去,見先生坐在一把摺疊椅上,一手拿著扇子不停地扇,一手拿著本外文書在看。見我來了,先生極高興,起身說出去走走。一邊抱怨地震棚里根本睡不好覺,說他夜裡會溜回家睡,否則震不死也得累死,索性由它去吧,極達觀瀟灑的樣子。

沿未名湖向朗潤園走,見十公寓樓旁的東牆上有一個大豁口,好像是地震後牆壁毀損留下的洞。先生說可以從這個豁口直接走到校外,便領我踩著亂石鑽出豁口。

我們一直向北,過一條小馬路就進了圓明園。那時圓明園不大有人去。福海是一片荒蕪的蘆葦盪,湖邊阡陌交縱,雜樹亂生,園內鳥啾蟬鳴,風清野靜。我們信步漫走,我恭聽先生隨意講評。過大水法殘跡,先生指著倒在地上的拱形門楣說,燒園後很久,這東西還立著,後來是咱們自己人給拆了。

先生又講起火燒圓明園的經過,當年英法聯軍點火前在城內發告示,說為英法使團中被清廷虐待死的官員報仇。告示一發,就有刁民與太監勾結。英法聯軍撿了幾處點火,火一點起,內奸們就入園大掠。為掩蓋痕跡,掠一處,點一處火,致使大火蔓延不可收拾。這園子是外寇燒半,內奸燒一半。

先生講起項羽燒阿房宮。照《阿房宮賦》所講,阿房宮要勝過圓明園,但照樣"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先生說,阿房宮這把火實際上是秦始皇焚書埋下的火種。

秦始皇焚書坑儒,讀書人便離心離德,認秦為"暴秦"。秦二世時,趙高指鹿為馬,就是逼讀書人昧良心說假話。章碣詩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是劉項手下讀書人很多。所以,又有袁宏道說:"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有未燒的書,就有讀書思考的人。先生又說,其實這把火一點就是兩千年。英法聯軍能欺中國之弱,秦始皇焚書坑儒是立了功的。

先生說,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儒、墨、法、兵,各逞其能,是我們最有創造力的一段。而後,秦焚書,漢定一尊,中國思想興衰就隨當權者意志,獨立思想很少見了。

先生感嘆,"禮失求諸野"都難。就算林下泉間有遺賢,要麼默默終老,要麼抓去殺頭。

先生問我是否讀過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我說這些名篇曾背過一些。先生說嵇康"七不堪"、"二不可",推脫的夠乾淨了。最後司馬王朝不容他,不管你隱還是不隱,一樣殺頭。有思想的頭腦都砍了,民族還能有什麼創造力。"禮失求諸野"?恐怕朝野都一樣,只剩鄉愿腐儒而已。

說到讀書,我就請教先生,愛拉斯謨的《愚人頌》指東說西,撲朔迷離,不好抓住重點。先生說,愚婦的話有時需要從反面理解,她是正話反說。先生又點撥道,《愚人頌》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揚寬容、批判專制。

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之下,衝突都可以通過對話、妥協來解決,不像路德那種宗教極端分子,凡事非拼個死活。這就必須學會寬容。要爭取寬容的環境,就非反抗專制暴政不可,因為專制暴政是人性和寬容的死敵。

愛拉斯謨借愚婦之口說,那些道貌岸然,反對別人感官享樂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獨占快樂",又痛斥那些不賢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掃帚星"。還借愚婦之口大讚"無知",說那些自以為是的極端分子,"本來自己是頭驢,卻以為自己是雄獅"。先生說文藝復興時代諸賢人中,愛拉斯謨最近蘇格拉底。後來讀愛拉斯謨的傳記,發現他果然崇拜蘇格拉底,稱之為"神聖的蘇格拉底"。

先生還教我,讀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東西,不能忽視那一時期的藝術。說丹納的《藝術哲學》可以一讀,那裡資料不少,傅雷譯筆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殺了。先生說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他的死是讓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現今正坐著高位。說罷黯然。

在圓明園走走、說說、坐坐,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先生又說找個地方吃飯吧,反正家裡也開不了火。我堅持要走,不打攪先生,先生卻執意不放,說吃好飯上樓把丹納的書找給我。於是隨先生沿北大校園外牆走了一會兒,到了南門外的一個飯館,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送先生回家。

進了家門,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納的《藝術哲學》。我隨手一翻,見書里天頭地腳又有許多先生的批註。讀先生用過的書,順便讀先生的批註,仿佛聽先生講課。

先生又走回書桌,拉開抽屜,拿出一疊紙,說這篇東西你可以讀讀。請人譯了,但沒有收入資料集。我接過手,見是手稿,極工整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是拉波哀西的《自願奴役論》。先生囑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讀完還給他。說僅此一份,沒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進書包。先生見我放妥帖了,又說,托爾斯泰是流淚讀這文章的。我悚然。

回去展讀這篇手稿,一連串的句子敲擊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問題:"我只想弄清楚,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鄉村,這麼多的城市,這麼多的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騎在自己頭上。如果他們不給這個暴君權力,他原不會有任何權力。"況且這個暴君"多半來自全體人民中間最膽怯和最軟弱無力的人。這種人並不習慣於真正上陣交鋒,倒是習慣於比武場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是由百依百順的婦人來侍奉"。

在拉波哀西看來,要想改變這種受奴役狀態甚至不需戰而勝之,只要國人都不願受奴役,自然不戰而勝。不必剝奪他什麼,只要不給他什麼就行了。國人無須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對自己就行了"。

因為從根本上,"是你們自己使他變成現在這樣強大,為了造成他的偉大,你們不惜犧牲生命。他唯一的優勢還是你們給了他的,那就是毀滅你們的特權。只要決心不再供他驅使,你們就自由了……只要不去支持他,他將會像從下面抽掉了基礎的龐然大物一樣,由於自身重力塌陷下來,就會被砸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卻絕望地看到:"人民喪失了理解力,因為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病痛,這就已表明他們是奄奄待斃了。甚至現在的人,連熱愛自由也覺得不自然。……人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喚醒他們把自由收回來,是困難的。他們甘願供人驅使,好像他們不是喪失了自由,而是贏得了奴役。"

拉波哀西分析說:"人們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驅使的。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見自由他們已經無所遺憾地供人驅使了。他們自願地完成著他們的前輩只是由於強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於羈紲,長為奴隸的人,都把他們出生的環境,當做自然狀態。竟然從來不願意看一看自己的遺產證書,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享有了全部遺留給他的權利,人們是不是從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輩身上剝奪了什麼東西。"

拉波哀西斷言:"暴君沒有愛過,而且也不會愛任何人。友誼是神聖的名詞,是一種神聖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誼,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友誼才會發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過正直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

拉波哀西呼籲:"讓我們行事善良吧,不論是為了我們的良心,不論是為了對美德本身的熱愛。我深信,在上帝看來,沒有比暴政更可惡的東西了。上帝會在來世單獨給暴君和他們的走狗,準備下特殊的懲罰。"

放下拉波哀西的文章,心緒難平。先哲對自由燃燒著的渴望,對人之為人的權利與尊嚴的捍衛,打動著我,也困惑著我。我從未經歷過這樣一種精神上的冒險,也從未意識到從公民政治權利的角度上看,我們根本就是奴隸。更沒有想過,這奴隸地位是我們每日欣然樂在其中的。意識到這點,有痛苦,有無奈,但更想知道為什麼。想此文對托爾斯泰的震動,便覺我們與先哲之間心曲相通。

從先生不及一年,但漸漸明白,我們的心靈蒙昧昏暗,我們的熱情虛驕盲目,很容易被人鼓動起來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文革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羨慕過哥哥的同學們手提皮鞭,耀武揚威的樣子。由仇恨澆灌的心田最適合生長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與博愛的乳汁才能養育高貴的人格與優雅的心靈。

我給先生寫信談我的心得,先生回信說,做奴隸不可怕,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淪為奴隸的情況時常會有,但記住不要自願做奴隸。讀書思考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淪為奴隸而不知。

先生對此點的警覺與反省堅持不懈,一九九一年先生在印度寄文章給我,先生說:"過去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好好地愛它,讓它少受陰影的干擾,有負於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們竟然也隨著陰影活動,做了它的順民、奴隸、幫凶,有時自己還和他們一起,覺得自己了不起,自嗚得意,真是可憐可憫,又可恥!"先生這樣一個純厚之人竟如此痛責自己,他內心的深覺,我們晚輩能不悚然?!

本文節選自《燃燈者》(增補版)之"輔成先生"(因特殊原因,略有刪改),趙越勝/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4月。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江一

來源:吃果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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