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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年,山上的森林是怎麼被砍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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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都在想,1958年大戰鋼鐵,漫山遍野的森林是怎麼被砍光的?

小時候,經常有農民挑著一擔捆子柴進城來賣,雙方談好價錢,農民便主動替你送到家中。這些捆子柴大多為松樹或青槓之類的雜樹,經初步加工,將它鋸開劈成一尺長的短節;普通家庭燒火做飯,還得再劈成細條才好使用。我童年老乾這種差事。拿刀把捆子柴劈開,會發現柴孔里經常躲著肉嘟嘟的老木蟲。有人拿它到火上烤熟了吃,說是香噴噴脆酥酥的。我沒嘗過。後來家道中落,買不起捆子柴了,就跟母親去岷江對岸的山上砍柴割草。

我外婆早年在任家垻一帶有田土,租給人種。外婆待人厚道,多年後,那些佃戶和我母親還有交往。母親去山上剔樹椏枝,撓雜草,農民都不阻攔,有時還提醒說:「那面坡上椏枝多。」我當時還小,背個小背簍,跟在母親身後,在樹林裡鑽來鑽去,樹幹上長著的枝椏,有些掉了葉子,已經乾枯,一拉就斷了。這樣幹上一陣子,一背簍柴禾就裝滿了。

童年給我的印象,鄉下就是出產燒柴的地方,這樂山城周邊的山山嶺嶺,都是連綿不斷的森林。

住大碼頭旁邊的李靈泉,父輩是做木柴生意的。他回憶說:當年樂山的木柴供應基地是板橋溪,綿延百里的山地森林,自古來不間斷地為樂山城供應燃料。靠山吃山,不見砍完過。他的外婆就是板橋溪的胡姓人家,民國時代那裡山青水秀,風光旖旎,人也善良。

我1969年下鄉,插隊設籍的村子,民國時期叫惠安村,公社化時期改稱惠安大隊,文革時又改名東風大隊。這村子前面是田垻,村後是連綿的大山。據我的房東講,1958年前,山上林木豐茂,遮天蔽日,柏樹、杉樹、松樹、青槓、雜樹,應有盡有。人入林中,不見天日,有些地方,大樹密到背個稀眼背簍擠不過去,幾抱粗的古樹比比皆是,早年間常有虎豹出沒。有年秋收季節,一隻斑斕大虎下山遊蕩,闖入農家,見孩童在地垻獨自玩耍,叼上就走。適逢鄰居挑草回家,疾呼救人,驚動四野,滿田勞作者聞風而動,各操器械,奮勇攔截。老虎無路可逃,情急中拋下獵物,竄入山麓處的蠻洞躲藏。眾人於洞外嚴陣吶喊,與老虎相持。後有智慧者出一主意,指揮眾人搬來草料,堵住洞口縱火焚燒。就耳聞老虎在洞內狂呼亂撞,聲音漸漸嘶啞,終至活活燒死。

這樣的森林植被,提供給民居建築,便大都是圓木構架,粉牆青瓦,木板門壁。自古以來森林資源豐富,足資可用,所以鄉村民居的構造樣式,便以木材為主。葉聖陶是蘇州人,抗戰時隨武漢大學遷居樂山,開始時住校場垻,所租房屋「舊為油棧」,其構架「皆用巨大木材」,給葉聖陶的印象,是「四川木材不值錢」,才敢如此大手大腳。為使油棧適於人居,葉聖陶對居室做了裝修,鋪設地板,添置板壁,糊以紙窗,使其別有風味。這次改造,連工價在內,共花費一百三四十元。其後樂山城區遭日機轟炸,損毀房屋3000餘幢,重建起來的商鋪、民居,基本上都是木質結構的建築,靠的就是本地山林雄厚的木材資源。

三十年後,我插隊設籍的村子,及其周邊的村莊,所有祠堂、農舍,只要是民國時期修建的,無一不是木質結構的建築。說明幾十年前的生態結構,哪怕戰爭時期,木材用量大增,也完全能夠保障建房用材的需求。

不但建房用的木材如此,就是今天看起來非常珍貴的楠木,幾十年前也不算回事。葉聖陶剛到樂山,就看到一種現象,「此間楠木不以為奇,尋常家具多用楠木製」。他游烏尤寺,發現「全山蒙密樹,尤多楠木,大者五六圍」。這種情景,當然不限於烏尤山。我在鄉下當知青時,有次趕冠英場,見場口白牆處一排十多棵楨楠樹,挺直聳立。數年後在西湖塘讀書,教室周邊的山坡上,也是植被茂密,楨楠樹居多。只是到了前些年,楨楠樹才日漸稀少,成了珍貴木材。

這些大面積森林的摧毀,主要是因為1958年大煉鋼鐵。當時全民煉鋼,土法上馬,修小高爐。小高爐煉鋼需要燒煤,農村里不產煤,於是全民煉鋼立即演變成了全民伐樹,砍倒的大樹大部分用來煉鋼,其餘用於公共食堂燒飯。

我下鄉的這一片村莊,剛開始砍伐時,專挑大樹下手,放倒一棵,要二三十人合抬。大家都像瘋了似的,沒人心疼,也不敢心疼。大樹砍完了,便砍次一等的,兩人合扛一棵。再砍下去,樹又小了,便一人肩扛一棵。一直砍到一人肩扛數棵。砍到最後,連拇指粗細的樹苗也不放過,一個胳肢窩可以夾一大捆,硬是把漫山遍坡的森林砍成了和尚的光頭。

再後來,鋼鐵不煉了,公共食堂也停辦了,農村開始出現燒柴短缺,村里人便成群結隊上山打樹圪兜,拿了鋤頭鋼釺把殘留在土中的樹樁,一棵棵連根拔出。我當知青時,生產隊有個叫牟有富的農民,高位截肢,只能用手支撐著在地上移動行走。房東告訴我說,牟有富就是當年挖樹圪兜時,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殘的。

到了1960年初,上面也知道了全民伐樹的後果,作為一種補救,採用飛播造林的方式,在這一帶山嶺上撒下了無數松籽。到我下鄉,飛播已近十載,但見漫山翠綠,小松樹已經開始蔚然成林。此後幾年時間,嚴禁上山採伐,就連放牧、砍柴也一概禁止。山崖上,村道旁,凡能書寫大字的地方,都用石灰刷上標語:「封山育林!」誰要膽敢違禁,一律課以重罰。

如此封山的結果,是燒柴日漸短缺,迫使鄉下人對所有能做柴禾的燃料都特別在乎。一年四季,四月打油菜籽,五月收小麥,八月收割水稻,這些莊稼秸稈都用來做了燒飯用的燃料。那時候,農村都燒土灶,灶膛大,挽成草把子的莊稼秸稈非常好燒。為節省燒柴,家家戶戶灶口上方,都吊著一口粘土燒制的砂鍋,俗稱「秋壺」。燒飯時,利用竄出灶膛的火苗,順帶把壺中的水也燒熱了,洗臉、洗腳就不用單獨再燒水了。

即便如此,到了下半年,燒柴還是免不了短缺,就需要想方設法買些泥煤來燒。

離我所住村子六十里地的太平鎮,有座沫江煤礦,出產焦煤。礦上的洗煤廠有種副產品泥煤,要通過關係才可以買到。我去挑過一次,半夜出發,第二天下午返回。一路上大汗淋漓,渴了就喝路邊溝里的水。回到村子,去小河裡洗了個涼水澡,感覺沒事,第二天下床走路,才發現動作異常,兩胯僵硬,人就成了跛子,兩天後才恢復正常。

我把這經過寫成文章發到網上後,有個叫「觀棋不語」的網友留言說:「本人下鄉犍為敖家,與作者文中所記之事驚人相似。連封山育林,挑煤(我們到羅輕軌山挑)等等都一模一樣。可見大煉鋼鐵的破壞不是局部的……我下鄉的敖家,蕃薯半年糧,又無葷腥,整日嘔酸。山林砍光無燒柴,我偷過農民的包穀杆用來煮蕃薯包穀糊糊……」

這樣的惡果當然都是大戰鋼鐵造成的,但如果不是親歷,無論怎樣想像,都難以相信,人怎麼會完全喪失理智,陷入集體瘋狂!

老同學粟萬明提到過這樣一個場景:八十年代中期,他所在的環監站參與川西南片區環保監測調查時,曾親眼目睹雅安地區的漢源縣,一座海拔近四千米的銅礦山頂周圍的山頭上,千年的樹林幾乎都砍成了光頭,全是大小不一的樹樁樁,據說就是58年大煉鋼鐵時的遺蹟。

無獨有偶。1981年,在政府部門工作的龔宗躍先生,到紅棉市(當時叫渡口)米易縣橫山公社搞農村區域經濟調查。橫山海拔2000多米,山上人口稀少,植被稀疏,但是具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得天獨厚的氣候特點。山頂下雪,山腰溫暖如春,山下猶如盛夏,有同時種植不同農作物的有利條件。橫山公社地處山區中部,人口主要為漢族,以農耕為業。在公社中心地帶還能見到一些兩三人合抱的參天大樹,看上去高大蒼勁、蔚為壯觀。遠處則是飛機十多年前飛播的松林。

「公社幹部告訴我們,橫山以前屬原始森林,人煙稀少,古樹成林。1958年大戰鋼鐵,橫山公社成為煉鋼木材的砍伐區。當時縣上動員大量人力物力,把山上的樹木基本砍光,看見堆積如山的樹木領導們才發現,把這些樹木運到山下煉鐵是不可能的。首先樹木都很大,沒有機械設備根本不可能運下山,加上山路險惡,人力更是辦不到。於是領導決定,先修築攔河大壩,等待蓄水到一定高度再把樹木推到水中,然後炸掉大壩讓樹木順水而下。按照這個方案,三十多米的大壩築起來了,水位差不多了,樹木也漂滿水面。然而大壩被炸開後才發現,因為樹木相互擠壓堵塞,水先流走,樹木還在原地。二十多年後我們看見成千上萬的樹木仍在山谷,那些苔蘚覆蓋、蟻螻出沒的朽木,似乎在向我們哭訴那荒唐愚蠢的歲月。」

讀到這樣的文字,真是讓人目瞪口呆。如此極度荒唐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見、親聞,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下面一段回憶,就不單是親見、親聞,而且還是親歷。這是一位筆名叫「可愛多」的人撰寫的紀實文章《我參加了大戰鋼鐵》,我們原文摘引如下:

【1958年大躍進時全國掀起大戰鋼鐵的全民運動,提出年產1070萬噸鋼鐵的指標。為實現指標各地展開伐木土法煉鐵的群眾運動。當時各縣各鄉搞了許多點,無償地把農村人力和物力調到一起會戰。學校被調配參加大戰鋼鐵的勞動,基本處於停課、半停課或半工半讀狀態。

這一年的大約九月底,上級給酉陽中學任務,調高三、高二兩個年級到酉陽興隆區車田鄉大戰鋼鐵。車田是酉陽的林區,松樹很多,是縣的一個點,全縣會聚了很多人在那裡,我們只是去當下幫手。某天早上我們三百多師生在校長王放的帶領下,背著行裝由龍潭步行出發,黃昏時到達車田。在山腳時聽到四處傳來撻鬥咚咚的撻谷聲,農民在收稻穀,當年是個豐收年。

天快黑時到了山上目的地的一片松林邊。負重徒步一天實在精疲力竭了,到場後很多人就躺下了。午飯是學校發給每人在路上吃的,雖然是豐收年,但由於是定量沒吃飽早已餓了。晚飯也是按定量每人斤多紅薯,是在很遠的農家蒸好挑來分給每班的,就在籮兜里拿著吃,在林邊露天的包穀地里吃了個半飽。過後摸黑進入松林中,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席地而坐,披上自帶的衣被過了一夜。

第二天就伐木安家,修簡易的住棚、廚房、廁所等。由於住所一時不能建好,開頭幾天吃飯、睡覺都和第一天晚上一樣。伙食很粗糙,有時是紅薯,有時是煮熟的苞米,根本不吃菜。經過幾天安頓後就投入伐木和築高爐的勞動。高大的松樹由農民伐下,我們幫著鋸斷成節,改鋸成小塊搬運到指定的地方。這些是煉鐵的燃料。築高爐主要是挑挖泥土和搬運石塊,還要築土高爐打夯。土高爐是根據全國先進經驗仿造的,爐體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容積堆放木柴,最下面是引火柴草接著是乾柴,再往上是生柴(伐木鋸下的),生柴數量最多。頂上堆鐵礦石(是不是鐵礦石我們不知道),最後留下足夠的出氣孔就算裝窯完成。

裝好窯後點火燒窯煉鐵,燒三天三夜熄火,再冷卻三天後開爐出鐵。但開爐的情景讓大家都驚呆了!看到的哪裡是鐵喲!全是幾堆黑石頭。全縣調集精兵強將苦戰一冬,毀了成片茂密的森林,得到的竟然是這個玩意,誰也高興不起來。人人沉默寡言,說不出話也不敢說話。說成功嗎?明顯是打胡亂說;說失敗了嗎?無人敢說,因為是按上面的方針辦的,是按上級提供的先進辦法實踐的,才反了右派,誰敢冒險再講真話。大家只有不聲不響地收拾行裝散夥回去,把這件事忘掉,永遠不再提及,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回到回校開始上課,但全國大戰鋼鐵的熱潮還在進行中,我們不能只上課不勞動走白專道路。於是學校安排我們根據在車田學到的經驗在校內自建土高爐,在龍潭河邊大興土木,經過個多月建起來了一座土高爐。但不知道建來做什麼,明知道沒有木材沒有礦石不能煉鐵,但是要緊跟形勢必須做做形式。車田沒出鐵不能怪別的,只能怪我們覺悟不高努力不夠技術沒學到(當時只能這麼想)。車田僅是全縣的一個點,全縣各處的結果和車田差不多。我家對門山上大片生長几百年的祖業——樹大到兩手合抱不攏的青槓林,被毀個精光,如今50年過去了還是那個光禿禿的樣子。酉陽縣的森林本來不多,經大戰鋼鐵的致命破壞,至今沒有恢復元氣。】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者留下文字,後人縱使再有想像力,也絕對不會相信,當年竟瘋狂到這種狀態!死後被追認為革命家的安徽省委書記曾希聖,當年在安徽創造過世界上最大的「煉鋼爐」:將一條山溝,兩頭用土石封口堵死,將山上的樹砍一部分,推下山溝,然後把鐵礦石和收來的鐵器推下山溝。再砍一批樹推下去,再堆上鐵礦石和鐵器。這樣堆上三、四層,直到把山上的樹全部砍光。然後放火將樹木點燃,燒上幾天。等到火熄滅後派人下去一看,到處是燒出來的鐵疙瘩,以及沒燒完的樹木,沒燒到的鐵礦石和鐵器。於是將鐵疙瘩和鐵器揀出來,敲鑼打鼓,運到縣委報喜,報社便宣稱煉出了多少多少噸「好鋼」。

消息傳到四川,不甘落後的李井泉連忙派人到安徽考察。考察人員回來把情況一匯報,連左得不能再左的李井泉都說:曾希聖真是胡搞,這個搞法四川不能學。

幸好沒學,否則,說不定大佛寺、峨眉山、青城山上的森林,也照樣砍得精光。

2019-11-10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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