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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鈺 :三個普通中國人的真實故事

—— 活著:三個普通中國人的故事

真實的生活是負重前行。(林世鈺攝於昆明火車站)

6月13日,我從福州出發,在雲南和廣西一帶漫遊了近十天。每到一處,我喜歡和普通人聊天。路上,我和三個陌生人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聊天。他們的經歷所折射出來的,或許才是一個真實的中國。

真實的中國,不在媒體的形勢大好中,不在街頭激昂的口號中;不在廟堂之高,亦不在江湖之遠,而就在你我身邊那些為生存奔波掙扎的「盛世螻蟻」身上。

1.

福州網約車司機:身邊朋友基本都去了美國

時間:2024年6月13日

地點:福州去長樂機場的網約車上

早上6點多,我和女兒打了一輛網約車,直奔長樂機場。司機是一個中年男人,從他後腦勺上支棱的短髮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倔強的男人。車一開動,他便和我聊開了。

我是連江人,過了年已經50歲了,家裡有一兒一女。女兒去年大學畢業,今年才找到工作。200多個人招4個人,她考了第四名,被錄取了。現在大學生找工作太難了!她現在當老師,女孩子當老師挺好的。兒子還有兩年就大學畢業了。他們每個人一年的學費差不多是六七千元,每個月生活費兩三千元,還有別的開銷。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掙錢。

你知道福建人不喜歡打工,喜歡做點小生意。疫情前我做過很多行業,開過餐飲店,承包過工程。疫情後都停了,因為沒錢賺了。像我這種沒學歷,年紀又大的,只能幹這種沒有什麼技術含量的活了。可是現在開網約車也很卷,因為失業的人太多了。我每天起得很早,為了多接點去機場的活,起晚了活就少了。如果一天工作10個小時,能掙300多元;工作12個小時,可以掙400元左右。中國現在失業人口太多了,大學生一畢業就失業了,如果沒有網約車、送快遞、送外賣這三個行業,估計很多人都沒飯吃了。

我周圍很多認識的人都斷供了,車貸、房貸還不起,房子被銀行收回去法拍了,太慘了!我們縣城街道的很多店面都在轉讓,生意做不下去了。十幾二十年前,特別是90年代,只要你有力氣,隨便干點什麼都能掙錢,現在想搬磚都沒地方了,因為工地沒了。以前房子拼命蓋,現在房地產倒了,涉及的行業太多,想打工都沒地方了。那些外地來打工的人越來越少了,福州這幾年最少走了70萬人。你知道貴安隧道吧,旁邊有個別墅區,房子幾乎沒人買,草都長得老高了。而且中國人口在下降,以後買房的人只會越來越少。

這幾年經濟不景氣,我們縣和長樂、福清很多人都去了美國。以前出去要30多萬(註:人民幣),現在只要12萬左右。去年,光我們連江縣出去的差不多就有十幾萬。什麼?美國說兩萬多,不可能的事!很多人到了那裡就把護照扔了,變成無國籍難民,美國也搞不清楚他們是哪國人,所以統計肯定有黑數。

我身邊一起玩的朋友基本都走了,我本來也想去,但是兩個孩子死活不讓我去,說風險很大。聽說要穿過一個雨林,有人死在裡面,很危險。而且去了以後,十幾年不能和家人見面,這個我也受不了。但是去的朋友都說那邊錢好掙,在餐館隨便打個工,一個月都有兩三千美元收入,換成人民幣兩萬多。也有去農場打工的,一個月可以掙到5000美元左右。像我們這種文化水平的,在國內上哪找一個月兩三萬的工作?現在白領也不容易掙到這個數。不過在國外幹活也是挺苦的,而且很寂寞,但是好歹可以掙到錢,不像在國內,現在幹什麼都掙不到錢。聽說也有一兩個人熬不住寂寞跑回來的,但畢竟是少數。

我們三個縣走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是青壯年,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勞動力都走了,活誰來干?後來上面聽說連江走的人多,點名批評了。現在縣裡抓得很緊。如果你有護照,派出所就找上門,要你簽保證書,保證不出去。今年走的人少了一些,去年太多了。

不是活不下去,誰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去陌生的地方受苦?政府對底層的情況缺乏了解,對老百姓的幫助不到位。過去幾年,錢都花在疫情上了,政府自己也沒錢了。你聽說過這種事嗎,交警的工資發不出來。所以現在拼命罰款,有點什麼事情就貼罰單。電動車也不放過,一違規就罰50元。開電動車的都是買不起車的人,50元對他們來說不是小數目。

……

到了機場,司機停了車,幫我從後車廂把行李取出。他是我在國內遇到的少數幫助顧客取放行李的司機,由此對他充滿了好感,在平台上給了他「超級贊」的評價。

2.

安徽女大學生:全班51個同學,只有8個找到工作

時間:2024年6月17日

地點:雲南麗江開往昆明的夜行火車上

在雲南匆匆遊覽了白沙古鎮、麗江古城、束河古鎮和虎跳峽後,我和先生匆匆回昆明看望朋友夫婦。由於買不到麗江到昆明的高鐵票,只好坐火車臥鋪。

20多年沒坐綠皮火車了,內心居然有點小激動。坐定後,進來三個年輕姑娘。看她們一臉稚嫩青澀,就知道是大學生。我和其中一個喜歡微笑的圓臉姑娘聊了起來。

我在安徽上大學,馬上要畢業了,和同學來雲南玩了一圈。我們剛從香格里拉回來,房東帶我們去了一個叫「無底洞」的景點,這個景點還沒完全開發,外地遊客一般不知道。那裡太美了,滿山的杜鵑。

我讀的是建築設計專業。全班有51個人,目前找到工作的只有8個。這八個當中,有的去了和建築有關的行業,有的靠家人關係去了別的單位。我們很多同學都想考公,但是考公太卷了。考研也卷,我本來想考研的,可是一想讀完研還是要考公,所以乾脆直接考公算了,先把坑給占了。很多單位招研究生學歷,但是也有要本科生的,我們就和本科生一起考。我知道很難,但還是要試一試。當公務員比較無聊,但是沒辦法,畢竟工作是穩定的。

我小時候喜歡畫畫,報考志願的時候,有親戚說建築設計專業不錯,我就報了。這個專業很苦,經常要熬夜改方案。方案不是一下子就通過,必須不停修改。特別是實習的時候,如果客戶臨時有什麼要求,我們就得熬夜修改。而修改是沒有盡頭的。說實話,這個專業隊不適合女生,熬夜久了,頭髮會大把大把得掉。

林徽因?我很佩服她。你看我這個同學,她當初就是被林徽因的故事感動了,然後報了建築設計專業,沒想到現在工作這麼難找。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是有差距的。(笑)

現在房地產行業不景氣,我們學建築設計的,工作機會就更少了。我學的是傳統的建築設計,所以找工作更難。我學校從明年開始,會調整專業方向,偏向智能型建築設計。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了,大學的專業必須跟著做出調整。

我們畢業前還有一個方案要完成,你看,我同學正在忙這個。旅行還是挺愉快的,但是一想到畢業找工作,又頭大了。現在都6月中旬了,我的工作一點著落都沒有。

……

聊著聊著,臥鋪的燈突然熄了。我們在黑暗中又聊了幾句,然後和衣躺下。火車載著南來北往客的夢想和疲憊,在鐵軌上發出「咣唧咣唧」的聲音。

我躺在下鋪,圓睜雙眼,看過道上的窗簾被風拂起,回到了1996年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那一年,21歲的我,坐在條件比現在惡劣許多的綠皮火車硬座上,遙想著無法預知的未來,內心茫然。28年過去了,如今再次乘坐綠皮火車時,半生已過,人生定局。

當時覺得找工作也不容易,家庭沒有背景,又是女生。但是回頭看,那時好歹整個社會是向上走的,而且大學生比例不高,還算人才,所以工作機會還是挺多的。我後來從新聞學院畢業時,手裡攥著三份offer。

不似現在,社會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很多以往蓬勃的行業衰微了,容納不了數目龐大的大學畢業生,所以「畢業即失業」、「編制是宇宙的盡頭」、「大學生兒子與父親同送外賣」成為普遍的現實。這代大學生的生存壓力可比當年的我們大多了,真是心疼這些孩子。

凌晨五點半,火車停靠在昆明火車站。三個女孩和我們道完別後,就消失在出站的滾滾墮胎中了。她們的命運,如同這黎明前黑暗和光明疊加的天空,曖昧不清。

3.

昆明網約車司機:我曾是個公司小老闆

時間:2024年6月18日

地點:昆明安寧去昆明火車站的網約車上

去昆明看望一對認識了近十年的朋友夫婦,逗留了兩天。離開時,我打了一輛網約車到昆明火車站。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一上車就和我不停地聊天,似乎被生活憋壞了。

我以前是開公司的,公司業務很雜,工程,裝修,配件,什麼都干。經濟好的時候掙了一點小錢。這幾年不行了,工程還在做,但是拿不到錢,因為大家都沒有錢了。他們不是故意欠我錢,而是真沒錢了。我要帳一般要三次,三次後就不再要了。因為對方確實沒錢了,他們都上老賴名單了,你還能逼他,把他逼死嘍?他們是真的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而我至少還有點積蓄,還有飯吃,所以就沒必要逼他們太狠了。

我算了一下,我在外面還有幾百萬的工程款沒要回來。現在大家都難,何必為難別人呢?我至少還有米下鍋,等我沒米下鍋了,再先辦法。等他們東山再起,估計很難了,但也沒準,萬一他們將來發展起來呢,沒準我還要靠他們呢。做人要給對方留點餘地,大家都不容易。

我現在沒事幹,所以出來開網約車玩。現在大環境不好,做什麼都掙不了錢。我不是沒有工程,工程還有,就是不想接,因為做了也拿不到工程款,不如不做。我的公司今年倒閉了,一共有十來號人,我一分錢都不欠他們,把他們安排得妥妥噹噹的。他們也要養家餬口,不容易。他們對我很認可,都捨不得走。說如果將來有工程了,他們還願意回來干。可是就目前這大環境,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我也希望他們回來啊。

現在國內經濟形勢這麼不好,我覺得這才是中國真實的樣子。以前的經濟泡沫太多了,14億人都有點飄飄然,天天喊「厲害了我的國」。現在泡沫破了,露出了真實的樣子。我們某些方面的確發展得很快,但是整體來說,還是和已開發國家有很大差距的,沒有什麼好吹牛的。

我有兩個兒子,大的一個今年9月要上一年級了。他目前上幼兒園,我不希望老師教他太多,因為他畢竟是小孩,玩更重要。我對兒子說,你如果學習不好,吃飯就得好,把交的錢吃回來。學習和身體,總得有一樣好吧,不然太虧了!(笑)

我對孩子沒有過高的期待。孩子如果是學習的料,到哪裡都不會埋沒,如果不是,你花很多錢把他送進好學校也沒用。昆明最好的學校是師大附中,裡面考清華北大的很多。你成績必須要很好,才能上清華北大。學習不好,進去也沒用,占著茅坑不拉屎。我不知道兒子將來會不會讀書,反正上和他能力匹配的學校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身體要好,身體不好,別的再好也沒用。再說了,讀書也不是唯一的出路,現在很多大學生畢業了也找不到工作。實在不會讀書,學門手藝掙口飯吃就行了。我們小老百姓一個,對生活也沒什麼過高要求。

現在的社會風氣太糟糕了,老人倒了都沒人扶。我見過老人摔倒,本來想扶的,後來一想到南京彭宇案,趕緊縮回手,只能袖手旁觀了。不是不想幫助別人,而是法律太壞了。那個訛彭宇的老人以及判案的法官,都應該抓起來判刑,是他們把社會風氣搞壞了!我們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現在哪有一點文明的樣子!我們平時老覺得違法的才判刑,可是我覺得違反道德的也該判刑,不然那些壞人就會鑽漏洞,把社會風氣搞壞了。想想看啊,如果一個社會大家都不敢幫助別人,那不成地獄了嗎?太可怕了!

……

大疫三年,國內很多普通人的生活被徹底顛覆了。從底層到中產到富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難處。這些難處和個人幾乎沒有什麼直接關係,而是一個系統性難題,一曲時代的悲歌。

如果說十年前的中國社會是勃發向上的話,那麼現在沉鬱成了主調。我接觸到的各行各業的人,無不浮泛著灰色的情緒。

依然需要等待。一切何時翻轉,我只能虛虛地說:相信未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哈德遜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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