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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幹校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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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1966年5月7日發表的「五七指示」,最初那個指示對在校生的直接影響是到北京郊區割麥種樹,而母親收到的命令則要求帶上家人並註銷子女的戶口。行前,我們將文革初期處理剩下的物品清理了一遍,賣掉或送走所有的家具,把不適宜的衣服寄送給姨媽和老保姆,又買了一些餅乾手紙肥皂。姨夫幫忙把物品裝入臨時打造的粗陋木箱,我的戶口也被註銷了。當時誰會料到,三年之後幹校解散,母親重返北京,我卻回不去了。後來母親為此事頗為自責,但她有選擇嗎?

1.

一九六九年三四月間,我母親從河北農村回到北京。她的臉上還留著凍瘡瘢痕,在被解除群眾專政的同時收到了去幹校的命令。這個命令是執行毛澤東1966年5月7日發表的「五七指示」,最初那個指示對在校生的直接影響是到北京郊區割麥種樹,而母親收到的命令則要求帶上家人並註銷子女的戶口。行前,我們將文革初期處理剩下的物品清理了一遍,賣掉或送走所有的家具,把不適宜的衣服寄送給姨媽和老保姆,又買了一些餅乾手紙肥皂。姨夫幫忙把物品裝入臨時打造的粗陋木箱,我的戶口也被註銷了。當時誰會料到,三年之後幹校解散,母親重返北京,我卻回不去了。後來母親為此事頗為自責,但她有選擇嗎?

六月十九日,我們踏上幹校專列。為避讓鐵路上帝公共運輸,出西直門時已是黃昏。列車背向落日而行,駛過灰色建築不久便見大地蒼涼。如此情形,成年人定有感觸,而我並無成年人戴罪流放的悲情,只對遙遠之域存著幾分好奇的期盼。

越向北行,人煙越稀。森林和高山取代了村鎮,運送木材的貨車逐漸多於客車。城市長大的孩子初見山野會感新鮮好奇,繼而感到乏味,因此每遇列車交會,我都會仔細地觀看。當我看到乘客相當土氣,周遭如此荒涼,心裡沉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此行並不好玩。

行走一天一夜之後,我們於六月二十一日到達中馬河鎮。當時我只看到四面皆山,並未體會到那是一個鎮。後來去鎮上,只見一條小街,街上幾無商店。漢朝鮮族混居的鎮民中有逃荒討飯滯留的「黑戶」,其中一些據說還做過土匪。在戶籍管理嚴格的60年代,我從未見識過所謂的「流竄」人口。對此,我不僅感到非常新鮮,甚至覺得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事實上,早期的幹校完全獨立於當地事物之外。若非刻意,我們與小鎮居民的交流僅限於救火,當地產木頭,鎮上因多木屋木欄木棚而非常容易起火。起火多在夜晚,最初火勢雖猛卻還均勻,突然火焰就炸開了,無數火蝶自火球中飛出,光亮逼人,然而數秒內即化作黑色殘骸,隨濃煙寒飄去,其中的一些在幹校區域內紛揚而下。鎮上一著火,就能聽到「大家快去救火」的呼喊,我們即拿起水桶向火場跑去。打水,傳遞水桶,潑水,或亂成一團。大火旁,大人叫孩子哭,一些老婆婆向我們作揖磕頭,但火勢太大,根本救不了。有次我站在距離火場1-20米處,烈火非但灼人,還令人眩暈,逼人後退。當然也有人不退,我記得幹校有位軍醫因堅持火場而致傷而受到了表揚,但不久又聽說其表現本無必要。

2.

一入幹校,男女老少一律都算是平等的五七戰士了,但我能從服裝上辨別出軍或民的身份,從褲子的顏色判斷軍種。絕大多數學員都是空軍的藍褲子,少數幾個穿綠軍褲的陸軍幹部都是跟隨配偶而來,因此大人常玩笑地稱他們為某某的家屬,這其中包括了王志鋼叔叔。

王志剛原在八一電影製片廠工作,據說他與電影演員王心剛是叔伯兄弟。他跟隨妻子戴詠素來幹校,其家庭成員還包括尚在托兒階段的兒子和耄耋之年的老祖母。早期幹校成員多住集體宿舍,或兩家分住一間,我記得王家因四代同堂而分得一單間。戴詠素阿姨長身玉立,圓臉大眼睛,頭髮有點自來捲兒。她很少笑,常皺著眉頭。從大人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她是戴望舒之女,但我卻不知道戴望舒何許人也。詢問大人,只說是個舊詩人。猶如黃自等詞作家早就「舊」到消失的程度,我自然更不可能知道「雨巷」里的「丁香般結怨的姑娘」。儘管我成長的時代不容小資,生長的北方有丁香卻無雨巷,但詩人的女兒依然令我好奇。一九八O年代初,在徐志摩被重新介紹之後,戴望舒,邵洵美等也逐漸為大眾所知,我才讀到《雨巷》,並看到戴望舒的照片。哦,戴詠素阿姨和他真像。

幹校的校長是一位一九二O年代參加革命的劉姓老紅軍。他是我小學同學的父親,文革前擔任後勤部某部的副部長,級別為九級。除了他,校里還有一、二位九級幹部,但都沒有他的資格老。我一直不知道劉伯伯犯了什麼錯誤,也許根本沒犯錯誤,只是因為政治可靠就被派作校長吧。另一位小學同學的父親丁伯伯原是空軍工程部訂貨部部長,他出身新四軍,有文化,否則不會負責買飛機。據說他的錯誤比較嚴重,所以是普通學員。那時丁伯伯已經五十多歲,身體不好,從事體力勞動很不容易。政治部的尚伯伯是候補學員。他很瘦弱,似經不起一陣風。候補學員就是所謂的政治問題特別嚴重的那些人,剛到幹校時,他們還被監督勞動,有時會被派乾重活,因此大多低眉順眼地保持沉默。除了空軍各部門的幹部,幹校里還有軍醫和工程師。很多幹校學員的配偶原是地方幹部。我記得有個蔬菜二班,班裡都是來自中央各部的阿姨。她們很能幹,不但種大眾菜,還種了我從未見過的生菜。除了大田菜地,幹校的副業包括養豬,羊,馬,鴨子和兔子。養馬場距離比較遠,我幾無印象,但對鴨場卻有些印象。那個地方位於校區之南,靠近山腳,周圍皆為濕地(當時還沒有濕地的概念),池塘之後的鴨屋裡住著兩三個幹校的放鴨郎。在我印象中,放鴨郎不怎麼參加幹校的活動,人們也常把他們遺忘。某個冬日鴨場出了煤氣中毒的事故,其中的一位大腦永久受傷。

幹校的孩子被稱為小五七戰士,其中除了我這樣的在校生,還有一些按年齡已算畢業,本應去卻還未去農村插隊的孩子。大概一九六九年底,當地新建了一座化肥廠,隨父母來的「畢業生」們被分配去那裡當工人。當時很多人都以為將在幹校呆一輩子,其子女就近從業最是求之不得。然而隨著幹校解散,就地分配的那批人又為了調離不得不各顯神通。

因很多家庭帶了學齡的孩子,幹校就成立了一個九年制的學校,名字叫做「衛東」。無論數量和質量上,幹校學員擔任中小學老師都富富有餘。我的班主任姓唐,原是後勤部的幹部,他對學生很耐心,好像慈祥的老媽媽。

當時我不算好學生,只記得上過農業基礎和數學課。工基農基是文革期間初中獨有的課程,工基課大概還教一點物理化學,而農基則完全是「新生事物」,與文革前的普通初中課程全不搭界。我記憶中的農基課主要講栽培肥料和土壤等。即使如此,我們上課的時間也很有限,依然是勞動為主。體力活重,又年輕,困頭特大,因此上數學課時,我常在夢周公。

3.

到幹校不久就是鋤禾季。清晨起來,吃過早飯就下地。最前面的打著一面紅旗,隨後個個扛著一柄長鋤,邊走邊唱,唱的多是語錄歌。我記得下地時路過干伙房,我能看到我媽媽戴著一塊舊褲子改成的灰布圍裙,坐在煤灰堆里挑選還能燒的煤核。待到了地頭,大夥一溜開,鋤頭握在手,身子向前傾。起頭兒的一兩個小時,太陽還不高。晨風吹拂,豆苗兒蔥綠,豆苗葉圓草葉長,初時草苗分得很清。鋤著鋤著,腰就開始鬧彆扭了,雙手也逐漸不聽使喚。鋤呀鋤呀,可眼前的豆隴似乎一直在長,慢慢地就長到了山腳下。此時草不是草,苗又不像苗,綠成一團。原來的黑土地,看著臉更黑了。一不留神就鋤掉了一棵豆苗兒。那時我才十來歲,腰腿柔軟,相信四五十歲的叔叔阿姨一定比我更難熬。勞動的大田裡時有宣傳員站出來念語錄,所謂鼓舞鬥志吧,念得最多的當屬「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除了語錄他們還念一些自編的段子,比如胡ⅹⅹ阿姨在五七那天編了「歲歲五七,今又五七」的詩詞。那是模仿「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但比其他作品還強一些,讀不出是讚美還是反感,感慨卻是一定的了。

鋤到苗掉時就該休息了,這時伙房送來開水。後來我因生病也送過水,那活兒輕省,只要早點兒從廚房動身,擔擔歇歇,悠哉游哉,到了這時候,田野也好看了。挑到地頭,勞動人民都拿你當寶貝,圍上來瓢水喝,然後就是最經典的問題「今天食堂吃什麼?」食堂是當時大家最關心的地方。時隔四十年,雖然個人記憶選擇和側重不同,但對食堂的思念卻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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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幹校,幾乎頓頓飯都是高粱米飯窩窩頭,爛白菜土豆當家。勞動重,常常感到飢餓。當時我和母親分住在不同的集體宿舍,裝餅乾的木箱就放在走道里,我常去偷吃。後來老鼠也進去吃,我媽媽基本沒吃,不久就被我和老鼠吃光了。我記得幹校的伙食改善是1971年的冬天,那時精米白面黃豆早已自給自足並還上調北京了,但自給自足並不構成改善伙食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林彪摔死了,空軍隨之變天。此時幹校學員都鬆了一口氣,管理也鬆動了,原來持有的「伙食差更利於改造」的觀念也不被大談特談了。學員種的好菜,養的好豬羊,鴨子等又運不走,不吃做什麼?有了好東西,還要有人會燒。所幸那裡有好些人吃過好的,另有一些會做好吃的。兩相結合,幹校的伙食就蒸蒸日上了,接近幹校解散時,更有分光吃光的趨勢。我印象最深的是幹校殺鴨子,一些割頭鴨居然還能四處奔逃!

我印象中的割麥並沒有鋤禾那麼辛苦。這裡大概有兩個原因:一、聯合收割機負責收割大地塊,人工只管零星邊角。二、鋤禾需要長久地保持一種姿態,並要緊盯地面,很乏味,而割麥卻有些變化。磨鐮下地後,站在地頭,弓箭步拉開,一手摟過一把麥,盡力貼地齊根割,但若割得高一點也不礙事。麥收還有打爻子(即割下一把小麥打成捆麥的繩子),捆麥,堆垛,運麥。夏收的一個力氣活是運麥入倉,當時我同班的男生是一人扛一個麻包,大概二百斤左右,女生就要兩人抬了。

聯合收割機割麥要定期清理滾筒,這活兒多在午飯或下班時做。大概是一九七一年夏,一位于姓候補學員進入聯合收割機內清理滾筒。康拜因手午飯歸來,拉鈴警示開機。過了一會兒,轟鳴聲起,收割機開動了。霎那間,機手感覺不對,立刻關機,可小於的雙腿已經被卷進去了!當人們把血肉模糊的小於抱出機倉,放倒在地時,他說:「我的手!」——他已經分不清四肢了。據說在那一瞬間,小於本能地抓住了滾筒倉內的鐵桿。若非年輕力壯,很可能卷進去的不只是他的雙腿。很多年後,我看美國電影「天堂歲月」,阿爾德曼(Nestor Almendros)拍攝出成熟的麥穗如火焰般地燃燒,麥芒和太陽都很灼人,我想起混入金色麥粒中的人體碎片。

小於被緊急送到鎮醫院,我模糊地記得幹校里的醫生也參加了搶救,幹校很多人為他捐血。經過搶救,他活了下來。大概是1975年左右,我在空軍總院看到小於。他坐在輪椅里,雙腿齊根兒沒了,人很瘦,臉上的紅潤已不見。短短几年,他就從意氣風發的精幹小伙兒進入了滄桑的中年。後來我聽說小於正奔走告狀,想獲得補償。幹校解散之後的五六年間,我也常常聽到原幹校學員去世的消息。

本來秋天收割大豆也不大需要人工,但某年提前降雪,機器割下的豆棵堆在場院裡急需脫粒入庫,於是就加了晚班脫粒。前半夜,我們數人合夥把豆棵叉成小堆,再推到脫粒器前。喊著號子,大家齊用力,脫粒機的地勢比較低,豆棵堆一旦被推動就頗為省力也比較好玩兒。豆垛推到脫粒機前,再由站在機器前的人用木叉叉起一堆,摔進機嘴裡。「餵入」這活兒力氣小了幹不了,因此都是輪流上陣。現在想起來有點兒後怕,若困了或沒站穩,跌進去怎辦?後半夜大家都又困又累,一休息就鑽進豆垛里眯一覺。再開工時,隊長就到豆垛里尋人。

除了這些勞動,學校還組織我們去當地的公社同吃同住同勞動(所謂三同)。那個村子是鮮族和漢族混住,我們幾個女生住在一個漢族五保戶老人的家裡。我只記得那屋內特暗,我們睡在土坑上,同時睡在土坑上的還有她的棺材。因氣候嚴寒,當地人洗浴有限,他們的身上和屋內多比較難聞,但鮮族卻相當乾淨。鮮族人睡地鋪,左右是臥室,靠中間的灶房燒火來暖地炕。他們的灶上坐著一兩口大鍋,黑色的鍋擦得晶亮,灶上的其他炊具也擺放得乾淨整齊。記憶中的鮮族人比東北漢人更吃苦耐勞,特別是鮮族婦女。當地還出產水稻,人稱響水稻,那大概是中國大陸最北的水稻產地。稻子成熟後顆粒晶瑩飽滿,口感類似小站米甚至更好。後來幹校也開始種水稻,其指導就是響水大隊的鮮族老農民。種水稻最苦的活兒是插秧。東北春遲,插秧時水田裡還結著薄冰。赤腳下田先踩到冰,繼而破冰而入,雙腿冰得通紅,有時冰凌還會在腿上留下劃痕,這時可別起風!隨著多人跳入和勞動量的加大,大片的冰凌在人氣和攪動中液化消散。

4.

一九七一年初,我初中「畢業」被分配到幹校的製藥廠,後來製藥廠解散,又被分配到機修廠。機修廠屬於幹校的三大隊,這個大隊原為空軍第一研究所,學員絕大多數是男性。這些畢業自北航和哈軍工的知識分子(當時自稱臭老九)先被全體下放到嫩江,嫩江幹校解散後又合併過來。三大隊的人也發軍裝,但他們穿得非常襤褸,好像故意在宣洩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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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師傅姓許,中等個,少話。他教我燒焊使銼時,語調溫和聲音輕微,與周圍的環境很不協調。他的臉非常白,白得可見太陽穴上的青筋。在幹校一片勞動的棕黑中,他真正是個白面書生。他的白少半來自天生,多半是因長久被關押,據說關押他的地方門窗都糊了報紙。此前我覺得候補學員的壓力就夠大了,並不知道隔著幾步路還有人完全沒有行動自由。我從未明白過三大隊的「革命形勢」,只隱約感到那裡的人和其他大隊的叔叔阿姨不一樣,好像一個獨立王國。某次三大隊的成員當著二大隊幹部汪國清叔叔的面打人,汪叔叔制止。打人的說,我們打的是反革命。汪叔叔說:「即使是反革命也不能打。」因不滿被汪叔叔制止,有人告到上面,要求幹校不要參與三大隊的事情。二大隊也為抓五·一六點過一些學員的名字,但多是為了應付上面而不得不為之。後來我聽說,我師傅和小於等都是抓五·一六期間被關起來的。到我們參加進去時,那裡的革命氣氛已消解了一些,我師傅還曾給我講牛頓三定律。黑龍江氣候嚴寒,當地人都貓冬,而幹校的貓冬是在政治學習中度過的。在機修廠時,我們都是在男同志宿舍參加政治學習。通鋪上坐滿了人,我們幾個青工是其中文化程度最低的。我聽「老九」們念文件和發言,也聽到他們脫口說出「猶抱琵琶半遮面」,或以「曲率半徑處處相等,摩擦係數處處為零」來取笑人。我當即驚為天人,更渴望讀書了。

幹校成員中最引入注意是文工團員,他們來自空政歌舞團,歌劇團和話劇團。

我們到達半年後,在貴陽又另組幹校,要從本校調一些人過去。當時很多人不想去,一個話劇演員就編了個劇本名為「有那麼一個星期天」,劇情是說服人去貴陽。劇中有四個角色,爸爸媽媽,兄妹倆個。我演妹妹,演哥哥的是空政話劇團演員徐哲林。演爸爸是空政歌劇團的劉痕叔叔,他原在「江姐」中飾演甫志高,演媽媽是喬和春阿姨,她也是歌劇團的演員。戲演完了,我「爸」就動身去貴陽了。很多年之後,再遇到他們,還說起這段故事。我不知道為何會參加演出,很可能因為我是文工團的後代,容易抓差吧。雖然我母親一貫地不贊成我參加演出,但那時她還處於後專政時期,無力管我。

冬天農閒時,幹校組織了一個宣傳隊,節目有歌舞和曲藝。我擔任上半場獨唱,曲目是畢業歌,另與三個女孩子一起跳舞。我唱歌不費氣力,但舞得不怎樣,完全是湊數。空政文工團的獨唱演員徐菲阿姨擔任下半場的獨唱。她唱民歌,還唱河北梆子。壓軸的節目對口詞的表演者是舞蹈演員辛某某和話劇團演員欒某某。辛XX曾於50年代在東歐的某個青年聯歡節上獲過舞蹈獎。我記得對口詞的最後一句是「跟著XXX永遠向前進」,此時辛XX從舞台右后角,一路翻到最前頭,落地後站得穩穩的,再喊出「向前進。」他的表演總贏得很多掌聲,須知這些人都曾是北京一流的演員啊。因辛XX的生活問題,其妻與之離婚,並視文工團為傷心地。但70年代後期,文工團招生,不知怎麼竟然招到了辛的女兒,孩子的媽媽也跟來了,還是一副很擔心的樣子。辛的女兒從小就瘦,總有些愁苦。後來她的演藝生涯並不順遂,據說還出了一點事故,真說不清算不算孽緣。

除了幹校宣傳隊之外,我還演過李鐵梅和小常寶,不過那兩場戲都是業餘之業餘。鐵梅的那場戲是與一個叫朱菲的女孩合演的《痛說革命家史》,後來因當地節目太差,我們還參加了縣級文藝會演。1970年底,幹校附屬衛東學校排演《沙家浜》,讓我演阿慶嫂的A角。B角是喬XX,1977-78年喬考取廣播學院,我也考取大學,我曾在公共汽車上碰到她。她畢業之後曾主持央視的經濟欄目,而她曾經的夫婿就是飾演郭建光的男生。幹校的小孩學員中出的名人還有馬未都。《沙家浜》的其他演員年齡都比我小,與之對戲,我感覺有點像扮家家酒,沒有與空政的專業演員同台那麼緊張。沙家浜里最知名一場戲《鬥智》,演起來很能調動情緒,而最難的唱段為《風聲緊》。那段唱既長,又無人配戲,自覺有些吃力。我沒學過京戲,就像唱歌似地唱,因此人們都說我唱的是京歌。

演《沙家浜》時,我母親也從燒火工調任音樂老師。她教五線譜,她的課成為一些人此生唯一的音樂教育,因而被念叨了很多年。當時被調到衛東學校的還有空政歌劇團的周導演。我不記得他教過什麼,但他負責排演《沙家浜》。當時樣板戲已經看了無數遍,不但早已記熟台詞,連一招一式都記住了,排練的目的就是把早已爛熟於心的東西實踐一下。私下裡,我以為我知道怎麼導演,不過就是站位和動作表情的配合。

參加演出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逃避勞動,還能吃到好東西,遇見趣事。我看過烏拉草長長地飄動於鏡泊湖邊,養貂場裡鬼頭鬼腦的貂。人參種植園中紅紅的人參果讓我想起動畫片《人參娃娃》,悶罐卡車駛過結冰的湖面猶如俄羅斯小說中的場景。演出中,我也有了若干個第一次,喝烈酒,吃狗肉,抓虱子……

鋤禾,麥收,秋收,1969年在「拉練」中結束。在拉練中,我們體會了極少數已知的國際事務——珍寶島事件。我們進入了70年代,卻對人類已經登月全然無知!除了幹活吃飯,校內交往,這世界的其他一切毫無選擇地與我無關,而無關的生活一直持續至1971年秋冬。在那個冬天裡,除我這類非幹部,幹校的絕大多數人都知道了林彪事件。在他們進行更封閉的學習時,我依然混沌地當著豬倌。即將進入1972,我終於也知道了那個驚天的消息,從此即便愚鈍如我者也似乎明白了一些事。雖然當時人們仍然閉口不談,但私下又如何呢?或有人察覺到命運即將改變?或有人已知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直覺?還是頓悟?

在紛揚不止的風雪中,我走到立立家。她的父親丁伯伯頭一次被批准離開幹校去探親治病。在無人管束下,我,玉英,立立和立立的弟弟人人(他是4.12生的)喝著酒迎來了1972年。我們並不知道,僅僅半年,所有的人都動身南行。我和玉英最後落腳南京,而立立和人人都去當兵。1979年,我收到了人人的來信和戎裝照,當時他正在越南進行著什麼自衛反擊戰。

40年過去了!我們上一代的幹校學員或已作古或風燭殘年。幾年前,我去看望一位幹校的老人,得知他記日記。我提出看看他的日記,他說真的無甚可讀,若非今天幹了什麼活,就是開了什麼會。即便是同代人的回憶,我發現其中的許多雖已被簡化得缺乏細節,卻又被柔化得充滿了祖國花朵般的情感。何以那種感情依然?或許當時年齡太小,或許後來的生活乏善可陳,或許……

幹校歲月之於我是一段生活體驗。回想那段生活,即便是演出的高潮期,也只有那幾齣戲和那幾首歌。對一個人來說,童年和少年的歌曲即便不是至關重要,也是記憶中最牢固的一部分。不幸的是,我的童年以及少年時代只有那幾首歌,因歌詞太政治化,後來也無心趣再唱。若有選擇,我不會選擇那樣的生活。

初稿於2010年5月7日

改於2010年5月22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二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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