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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監復:趙紫陽、鮑彤和宗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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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機遇,讓我,原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見到了軟禁中的趙紫陽和鮑彤,經常會見勇敢的「氣功師」宗鳳鳴。在當今中國特定環境裡,有一大批保持著中國傳統的志士仁人,他們有骨氣與勇氣、良心與智慧,而且笑對苦難、超越苦難,他們就是中華民族的脊樑,趙、鮑、宗是其中的傑出代表。應《爭鳴》雜誌之約,我只記述了關於三位人物一些難忘的印象,與各位讀者分享。

趙紫陽的笑、微笑和大笑

軟禁十六年的趙紫陽,並沒有垂頭喪氣、唉聲嘆氣,而是笑對人生、超越苦難的革命樂觀主義者。宗鳳鳴老人二○○四年帶我見趙紫陽時,他的肺部已嚴重纖維化,談話中始終在吸氧。但是,談話結束後三次笑聲猶在耳邊,開朗的笑容宛在眼前。

第一次趙紫陽笑出聲來,是我請雁南再為我們多照一張相,我想能同紫陽、宗老一起照相留影多麼難得,雁南答了一句: 「照了好幾張了。」說完,想把照相機還給我。沒想到趙紫陽笑了一聲說:「唉,又不是你的膠捲,照吧!」在大家哈哈笑聲中,聽從雁南的擺布,我們又換了一個位置繼續又照了幾張。想不到他老人家此時此刻竟然開了一個玩笑:「又不是你(王雁南)的膠捲」,這是姚監復的膠捲,他要照,你就多照吧!多有意思的一個老人,完全不像一個過去的大官!

第二次趙紫陽又微微一笑,是我講,他現在的唯一保留下來的職務是中國高爾夫球協會主席,他笑著說:「被免掉了。」他講,有次在唯一被允許打球的球場上,見過了香港高爾夫球協會的負責人,這位港客問可否邀請趙紫陽擔任香港高爾夫球協會的名譽會長?趙紫陽答道:「我是中國高爾夫球協會的名譽會長,就不必擔任香港的名譽會長了」,婉言拒絕了。但是,此信息傳到中南海,詢問中國高爾夫球協會負責人:「怎麼趙紫陽還是你們協會名譽會長?」會長趕緊聲明:「不是!不是!」「這樣,我這個名譽會長職務也免了!」趙紫陽微笑著說完以後,大家又哈哈一笑。

趙紫陽的第三次笑是出自內心的大笑。我對他講:「李銳同志說,共產黨的歷任總書記,除了兩人,都是以違心的檢討而下台的,包括鄧小平和胡耀邦。只有陳獨秀和你,沒有作違心的檢討。」趙紫陽摘下了吸氧管,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我身前,很鄭重地問我:「是你講的陳獨秀?」 我趕緊答道:「不是我!是李銳同志對我講的。」趙紫陽聽了後,轉過身來,兩手向上高高舉著、搖著,他對著天花板放聲大笑:「哈!哈!哈!陳獨秀!陳獨秀!」我向丁東講這個細節時,丁東講,這反映了趙紫陽的心態,他內心深處希望有人理解他在「六四」的重大抉擇是正確的。而你講了黨史專家李銳把他和陳獨秀的選擇並列的看法,他當然真心地高興,不自覺地放聲大笑。「我永遠記得趙紫陽的笑聲,笑對人生,超越了苦難。

超越苦難、悲憫蒼生的鮑彤

八九○一號秦城囚犯就是鮑彤,標誌著一九八九年風波中他是第一個被無產階級專政鐵拳打倒的「人民公敵」,投入了江青等人住過的牢房。七年牢獄生活加上延伸至今的軟禁半軟禁、自由卻被監視跟蹤保護的特殊待遇,啟練了這位七十五歲老人的性格、意志與情懷。他蔑視無形與有形的枷鎖,精神上超越苦難,他的心仍然與蒼生黎民相通。

趙紫陽逝世後的二○○五年二月末,我進了鮑彤的家,他驚奇和高興地嘆道:「一個多月,你是第一個進我家的客人。」他的手纏著繃帶,他的夫人蔣宗曹住在復興醫院病房中,因為他們想向老領導趙紫陽的遺像獻上表達心意的獻花,被人民警察推倒、扭傷脊椎骨折,他手臂骨折,臉色難看,心情不好。我簡單慰問後,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和幫助這位受難者。面對的是一部那麼強大的專政機器,又能怎麼辦?這時,鮑彤叫他的女兒:「拿紙來!我有重要的話要向姚監復講。讓他記下來!」於是,我坐下來,拿起筆,擺好紙,專心地等待著鮑彤的憤怒控訴,準備記下來向世人宣布,也向動手致傷的人民警察的領導部門反映這種非人道的違反憲法的暴行,準備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關鍵時刻當事人的陳述,作為法律依據。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估計也會出乎讀者們意料之外,左手裹著繃帶、面色憔悴的鮑彤在半小時的談話中,竟然一個字沒有提到便衣警察,沒有講蔣宗曹和他自己的傷情。鮑彤說,你原來在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現在還在研究農村問題。我現在要向你講一個非常重要的農村問題、農民問題,就是為什麼農民為什麼要拿錢養活那麼多鄉村幹部來管自己?他講五○年代他第一次去農村調查,一個鄉只有兩個半幹部,兩位脫產,一位不脫產。為什麼現在一個鄉要幾十、幾百個幹部管農民,吃農民?不精簡鄉村機構和人員,就改變不了農民實際上是「國家農奴」的命運,也不可能徹底減輕農民的負擔。他又講到北京提倡的大學生當「村官」的創舉,他擔心政府機構又向下延伸一級,從鄉又到了村,幾十萬個村又來上幾十、幾百萬個「村官」,那村官同村民自治的村民委員會又是什麼關係?「村官」是政府官員還是農民利益的代表者?是小小的太上皇,還是農民代表?……他講得尖銳、深刻、系統,又很激動,揮舞著還有自由的右手,指點著看不見的九億農民。我忍住眼淚,記下了這個受傷者的控訴,不是為自己喊冤,而是思考著、惦記著、擔心著九億農民的命運、天下蒼生的死活與出路。他去為農民吶喊!

我看到了也感到了鮑彤是位仁者,有一顆充滿著仁義,同情善良的良心。有次見面談話時,我問鮑彤:「大慈大悲,慈悲為懷。慈,我懂。為何要悲?」

鮑彤笑道:「大悲,不是悲哀、悲痛、悲慘,而是悲憫、悲憐、悲惡,是同情心。」悲,這是一種惻隱憐憫之心,原解他人痛苦之心,觀察眾生苦以救人苦難之心。鮑彤之悲,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苦難。

鮑彤的心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靈魂是自由的。他是灑脫的大慈大悲的仁者,但是他的人身不自由,這也許是和諧社會的中國特色,或者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一個特色,這更能顯出一種「悲」的特色。

受難者的心中充滿的是九億農民的苦難,這是一種聖潔的悲心。

宗鳳鳴老人是智者仁者勇者

在趙紫陽被軟禁中,一個班的解放軍把守著前院的嚴峻條件下:一位七八十歲的矮個老人,勇敢地聰明地以老鄉、戰友兼氣功師的身份闖進了富強胡同六號趙家大門,他就是宗鳳鳴老人。他真正是名不虛傳的氣功師,這兩年硬是用氣功把脖子上一個大包給化解了,早晚他認真地練幾小時的功,正是這個氣功師的名義,使趙紫陽的一百多次談話能被宗鳳鳴追憶,流傳於世。他是位真正的智者。

為什麼要作紀錄,出版這本書——《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宗鳳鳴告訴我:「我絕不是為了自己出名和謀利,將來如果有稿費,我將捐贈給趙紫陽基金會和六四死難者家屬,一分錢我自己也不留。我是為了正義、真理和對趙紫陽的同情與支持。我們是同鄉,一起參加革命的戰友,有過去的深厚感情。一九八九年我同意趙紫陽的選擇。對他的遭遇,我抱不平,我同情。因而我主動冒著風險去看他,談時局、思想和中國的改革與未來,回來時作了追記,想為歷史留下記錄。」宗鳳鳴是位寬厚的總在微笑的仁者。

宗鳳鳴老人更是位勇士。一個大官、候補中央委員到宗老家中談話,威脅說:「很嚴重!出書很嚴重!書稿要交出來!」宗老頂住壓力拒不交出書稿,對大官講:「癌症患者是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我是心臟病患者,八十多歲,作手術也危險。」他指著大官說:「我已經是判處死刑,隨時可以執行!」大官沒聽出宗老一語雙關的下定決心的、斬釘截鐵的鋼鐵誓言的含義,還勸道:「不要悲觀!不要悲觀!」還記得,這位勇敢的老人在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趙紫陽送別儀式上,向趙紫陽遺體鞠了躬,同家人握了手以後,突然又返過身來。走向紫陽,大聲喊道:「紫陽同志,你冤枉啊!你冤枉啊!」在便衣警衛人員未來得及採取措施對付這位老人勇敢的突然行動時,趙紫陽的家人勸走了老人。在新聞出版署禁售章詒和的《伶人往事》等八本書以後,為了保護老人的安全,李銳、杜潤生、鮑彤都建議宗老慎重考慮是否延期出版《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這本書,金鐘等也等待宗老的最後決定。我向宗老轉達了友人的擔心與建議以後,他淡淡一笑說:「我早有準備。我坦然。我不怕。年青時我都準備為革命犧牲,八十多歲了,還怕什麼?」他後來把二○○六年十二月寫的一首詩,托高瑜轉給我。再見面時他告訴我:「漫遊天空」應改為「傲遊天空」。宗鳳鳴隨著趙紫陽,同《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這本書將傲遊中國的天空,在歷史的蒼穹中,永遠永遠地漫遊、傲遊、逍遙遊……

感嘆詞(決心信)

——友人為保護我有感

我是一個蠶,只知貢獻,
我要為正義,鼓與呼!
我,留正氣,在人間,
我,解脫了,蛹蛾枷鎖衝破。
我,成『佛』了,心靈漫(傲)游天空!
贈友人 姚監復
宗鳳鳴2006。12。」

——原載《爭鳴》雜誌2007年6月號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爭鳴雜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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