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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中筠:頌聖為奴六十年——中國知識分子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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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民政策臻於極致,讀書人失去獨立思考的權利,逐漸成為習慣,也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和自信。「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建立在「自反而縮」的基礎上的,就是堅信自己是正確、有理的,如果這點自信沒有了,無所堅守,自然再難談什麼骨氣和「浩然之氣」。於是「士林共識」沒有了,一人一旦獲罪,在親友、同事中得不到同情和支持,在精神上也徹底孤立,這是最可怕的境地,猶如天主教的革出教門。過去中國的皇權體系,「政、教」相對說來是分離的,現在反而把對信仰的操控與政權合一起來,從世界思想史的角度論是大倒退。

1.「家國情懷」的延續

中國人,特別是其精英,百年來最深切的感受是民族屈辱,最大的訴求是國家統一、民族興旺。這一訴求高於個人榮辱。所以,一句「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的話,足以使無數男兒熱淚盈眶,下決心委身於新政權、追隨新領袖,其他的都可以放棄和犧牲。這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1949年,化學家傅鷹在美國正在猶豫是否回國,讀到解放軍炮擊英國「紫石英號」軍艦的消息,他根據以往經驗,以為仍將以中國政府道歉了結,沒想到新政府對英國態度如此強硬,大受感動,於是決心回國。這種心情是有代表性的。所以,多數知識分子擁護新政權,首先是滿足了外抗強權的要求。即使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仍未擺脫寄希望於「明君」的傳統。革命領導的個人魅力、傳說中的長征英雄事跡,都產生巨大的吸引力,也足以使沒有參加革命的人自卑。另外,新政權開始正處於「其興也勃」的時期,與潰敗前的舊政權成鮮明對比,令人對它能掃蕩舊社會的污泥濁水升起無限希望。在這種形勢下,個人顯得十分渺小,不知不覺間接受政教合一的道統並不感到太勉強。

2.二戰後的世界形勢和潮流

當時兩大陣營的對立,非此即彼。選擇留在大陸等於選擇留在一個「陣營」。二戰之後,國際知識界左傾也是一種潮流,因此不少知識分子相信「這邊」代表未來,急於跟上世界潮流,怕為時代所拋棄,作「向隅而泣的可憐蟲」。特別是朝鮮戰爭之後,中國與西方多數國家是敵對的關係。政治上的選擇與意識形態的「站隊」無法分開。思想上有任何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傾向,就有「裡通外國」之嫌。國家的敵人與思想的敵人相重合。儘管公開宣布的「政策」有「將思想問題與政治問題區別開來」的說法,在實踐中卻難得分開,稍一不慎就落入政治罪人,人人自危,只能兢兢業業接受「改造」。外部「敵人」的存在被統治者充分利用。所以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後,眼看自己在中上層幹部中一貫正確的威信有所動搖,領袖曾布置高級幹部學習柳宗元的《敵誡》。用外敵的威脅轉移對內政缺失的注意力,用以鞏固其權威,是統治者常用的手法,在特定的環境下,對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有效。

3.知識成為原罪

1949年以前受過高等教育者,多半非工農子弟,伴隨著對階級鬥爭理論的認同而來的是無法擺脫的「原罪」感,「階級烙印」有如罪犯的金印。「書香門第」不是榮耀而是恥辱,這是對幾千年傳統的叛逆。即使貧寒出身的子弟一旦受了高等教育,也被認為「變質」。除了少數已是「左派」的知識分子外,多數對「馬列」理論不熟悉,所以許多飽學之士都有一種自卑感,真心誠意願意重新學習,用新的理論來審視自己過去的學問。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開始學俄文,卻很少人學德文,可見實際目標還是學蘇聯而不是馬恩經典。

4.「頌聖文化」的延續和大發揚

如前所述,「頌聖」本來就是傳統文化的一大特點,無論大儒或白丁概莫能外。所以偶像崇拜、領袖神化、歌頌太平盛世,都有深厚的土壤,在新的氣候條件下推向極致而很少遇到質疑和抵制。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不論受到怎樣的不公平待遇,乃至家破人亡,都被要求「正確對待」,還是「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的延續。後來冤假錯案得以「平反」,則感激涕零,「天王」更加聖明。「文革」之後,還有人發明了「娘打孩子」之說,一切罪責一筆勾銷,就此對絕非外患造成的民族災難心安理得地拒絕反思。

以上幾點是最初階段接受「改造」的「自願」因素。以後,一輪緊似一輪的「階級鬥爭」使強制的成分日益增加,但已無退路,衣食住行的厚薄有無,以至婚姻、親情、友誼的自由一切操之於「組織」,想要「歸隱」也無可能。同時又被示以「出路」,只要努力改造,達到「脫胎換骨」,就有希望被接納。這是一種漫長的修煉過程,或可比作經過煉獄達到天堂之路。有人將之比為「溫水煮青蛙」,每次政治運動是一次加溫,但又對不同人群有所選擇,所謂打擊5%,團結大多數,於是人人爭相加入那95%,直到「文革」95%都被「橫掃」。

當然每個人的閱歷與處境不同,思想軌跡各有差異。每一輪的整人運動裹挾一大批人進一步喪失自我,同時另一些開始懷疑、有所覺醒的人數也在增加。「文革」的狂飆使全民陷入瘋狂與愚昧,而混亂失控的局面又無意中提供了某種自由思考的空間,那種達於極致的荒謬反過來喚醒了許多人的理性和良知,心中的「神」一經動搖,人性就從混沌中開始尋找回歸之路。這種情況在部分知青中尤為突出,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亂讀」了許多「禁書」,無意中大開眼界,吸取了迥異於官方教條的知識營養,成就了新時期脫穎而出的一代文化骨幹,有的後來進入高等院校,有的散落民間,成為今之頗有成就的「自由撰稿人」。

以1979年真理標準的辯論為標誌,打破「兩個凡是」,可以說是一次再啟蒙,對三十年蒙昧的祛魅作用有劃時代的意義。長期被壓抑的理性爆發出來,藉此衝破牢籠,封閉的國門再一次打開,中國人與百年前的先輩一樣,又一次「睜眼看世界」,又一次受到震撼。長期視為不可動搖的教條和權威在理性面前失去力量;原來不能想像的都可以成為現實。是非觀念又回歸常識。幸而長壽的老一代學人,劫後餘生,又煥發新的活力,恢復自信,在學術上仍能有所貢獻。恢復高考初期入學的青年學子有幸得到這一代老先生的親炙,在某種程度上,薪火得以傳續。新時期的第一個十年雖然沒有出現百家爭鳴的局面,但是思想空前活躍,在精神上充滿活力,為1949年以來所僅有,湧現出一批好學深思、勇於探索的中青年學子,如果有機會發展下去,有望繼承「五四」的傳統,對在新時期重建新文化有所作為。

但是,這場思想解放與「五四」前後的新文化運動不可相提並論。其致命的弱點在於收放仍在「如來佛手心」。掌權者為特定的政治需要服務,給予一定的鼓勵,但不打算作徹底的反思和清算,基本體系不容突破,舊勢力的阻力十分頑強,所以在前進中道路迂迴曲折——鎮壓「民主牆」、反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人道主義……知識分子仍然動輒得咎,心有餘悸,沒有安全感。這一輪新的啟蒙仍以「武化」手段結束。以此為分界線,文化思想再一次逆轉。在「思想上保持一致」的口號下,實際上恢復了「兩個凡是」,以在位領導的是非為是非。1992年的「南巡講話」,挽回了經濟倒退,而對政治思想卻反其道而行。一方面是毫不放鬆的思想鉗制,另一方面是拜金主義、商業大潮和惡性市場競爭,這兩面夾擊對思想文化起到「逼良為娼」的作用,知識分子進一步犬儒化,文化進一步低俗化。當前,儘管以言獲罪之事仍不斷發生,但比前三十年環境已相對寬鬆,也存在體制外的其他出路,但是自覺地揣摩上意的風氣卻更盛,說一些常識性的真話者竟成異類,或者被譽為特別「勇敢」。頌聖文化又一次抬頭,而且隨著國力的加強愈演愈烈。

再以前面所列「士」的三點傳統來看今之知識分子的主觀世界:

家國情懷、憂國憂民,和對「道」的承載,依然存在於一部分人中間,現在轉化為對嚴重的時弊和改革倒退的憂慮、對普世價值的追求,還有拒絕遺忘,追尋和揭示歷史真相的努力。這些在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中特別強烈,同時在中青年中仍不乏有志者。主串流媒體以外的報紙、雜誌以及論壇,如雨後春筍,此起彼落,前仆後繼,承載了當代優秀思想和探索,加之網絡對衝破禁錮、活躍思想的作用,構成一道閃閃發光的文化風景線。

但是毋庸諱言,多數青年學子的家國情懷日趨淡薄。其原因是現在個人命運不一定與民族國家緊密聯繫,可以「用腳投票」,而且出路與才能成正比。合則留,不合則去。人才國際流動是大勢所趨,無可非議。同時,正義感與理想也為現實的功利所淹沒。如果說,前三十年的思想改造主要是為威武所屈,那麼現在有話語權的上層精英多為富貴(名利)所淫,而多數尚未站穩腳跟,忙於為稻粱謀者,則可以說是為貧賤所移。多數人並非良知全泯,但感到無力和無奈,而抗拒則立即失去很多,於是選擇與種種明知非正義的「潛規則」或「明規則」妥協。自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中葉的留學生主要是「偷天火」,企圖回國進行啟蒙,改變黑暗、落後的現狀;今之留學生則是主要為自己找更好的出路,如果選擇回國來發展,大多不是改造社會而是被改造,一部分甚至成為維護現狀的吹鼓手。士林已無共識,即使有,也各人自掃門前雪,形不成道義的壓力。少數有所堅守,進行了抗爭的,受到迫害時往往孤立無援。有識者所憂慮的社會危機都是長遠之事,至少目前還能在歌舞昇平中苟安於一時,何苦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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