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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隔離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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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誠說,鑑於我預期是要離開拉薩,這種有期限限定的感覺疊加疫情隔絕的「痛苦」,是我不想承受的。客觀的限制和生活的預期相互交錯,讓我和愛人又無比珍惜這時的彼此。我的感情世界雖然存在各種相斥相纏的離心力,但我感激到無以言表。患難時的真情里不但有刺眼的坦誠,更有意志的勇敢和坦蕩的理解,這都成為疫情隔離這段時間內我絕無僅有的慰藉。在我有許多許多恨的時候,我還是希望選擇愛。

第二則,9月7日發表

拉薩的夏天很短暫,秋天的感覺已經濃濃地沁在空氣里。天氣轉涼,黃昏提前,窗外薄雲和遠山相互致郁。中途我給在單位值班的媽媽送過一次厚衣服和生活用品,走到小區門口,志願者痛斥我:「誰讓你出來了!下不為例!」我把東西放在欄杆上,後退20米。志願者對那個袋子洗了個酒精淋浴,再遞給路邊的我媽媽。我和媽媽遠遠擺了擺手,看著她上車了。這大概是她在單位值班第20天。我們每天通話,媽媽給我說,她單位有顆核桃樹,下雨的時候,核桃會落下來,她和同事會去撿著吃。我很饞新鮮核桃的味道,尤其是,倘若心情好很有耐心,剝去果仁的柔軟外衣,多汁而清脆的核桃肉不會再有那種特有的苦澀,最是我的朝思暮想。媽媽單位食堂有病例的那兩天,她只有泡麵,和秋雨擊落的兩三顆核桃。

不止我一個人有親人在外值班卻無衣可添。周日,在我們小區的群里,一位鄰居這樣問志願者:

「您好偉大的志願者,我有個衣服要寄給在外執勤的醫生,順豐同城來取了,可否幫個忙?」

以上這句話,我原封不動複製粘貼來的。看到「偉大」這兩個字,我狠狠笑了。志願者在下面回復了他,自己送到小區門口。他又畢恭畢敬地回答了謝謝。我玩味了一會兒,想到我沒有提前在群里打招呼,自然要被訓斥。更在想,這「偉大」二字到底是真心還是諷刺?我截了圖打了碼,想發微博來著,緊接著發現,我的號被封了。哈哈哈。這是前天(9月4號)的事。

被封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當天,我其實也聽說了很多離譜而危險的流言,正在想要不要討論來著,但又很多顧忌,也罷,這些流言是過去二十年此地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提起來的事由,好似政治情緒中的稻草人,雖然有幾分恐嚇之意,更有立起無害的靶子的意思,不新鮮了。我自然無法印證那些流言的真偽,更覺得,在這種特殊時刻,不論真假,也自有許多召喚流言的意念。人們總要尋求一種認知上的調節,來理解這種被突然被剝奪的生活。尤其是在犧牲沒有任何意義,且荒誕完全侵蝕了理性時,我們都寧願相信有更大的、神秘的,雖然不為人知但一定合理的秘密解釋這一切,填補我們草菅生命的虛無和輕緲。流言是一種安慰,是一種意志的選擇。

推理題答案揭曉

上篇周記中寫到,我所在的小區在」中高風險區」和」封控區」的推理題中給所有的居民留下懸念。我已經至少兩周沒有做核酸(記不清最後一次核酸的日子了),健康碼中也查詢不到14天以外的核酸,中途只有27日一次抗原自測。拉薩發布突然消除了「封控區」的說法,一百六十多個高風險區取而代之。在上一個版本的「封控區」中,我們在列表上以【本街道本社區和本小區】榜上有名。但抹去「封控區」的說法後,名單上只有【本街道本社區】的字樣,不見小區的名字。鄰居們幾乎是帶有僥倖心理和妄念還在群里問:那咱現在到底是什麼區?

我心裡想回答「無人區」調侃一下,但在群里我儘量不說話。答案揭曉了,封控區了一個月,至少14天沒有核酸檢測的結果下,我們是高風險區。今天,拉薩某個低風險小區的朋友給我說,他們每天都在做核酸。

凌晨投放的物資

周日的晚上,群里突然通知,政府要發放愛心菜和藥,大家又一陣感激,「感謝政府,謝謝志願者的辛勤付出」。但這時已經是午夜,我也已經赤條條踩著熱水袋鑽被窩了!當群里通知送到1單元的時候,4單元的我就聽到了砸門的聲音。有鄰居在群里說敲門能不能輕一點,志願者回覆說「有的人聽不見」。

我不想驚醒父親,看到消息,起來穿衣,戴好口罩,坐在門廳里等候。朋友們,不知道你們是否會有這種體會,越是不想被嚇到,越是會被嚇到。凌晨一點左右,天花板的頂燈陪我一起靜靜等著,鄰居的敲門聲本來遠遠的,悶悶的,但到我家門口時,突然那「咚咚咚」震撼地穿破了空氣,仿佛就敲在我的腦門上。我被嚇得一哆嗦,跳起來趕緊開門。

對方極速大喊:「家裡幾個人?」

我答「兩個」

對方:「後退」

尼瑪太緊張了,我當時覺得我要被擄走了,立刻後退貼在門對面的牆上(我家這裡走廊空間並不大)。三個防護服在門口,一個貼在牆上寫字登記,一個喊話,另一個拎著一個白色的編織袋放在我家門內,這時我又看到了兩個白藍色的盒子,神藥是也——連花清瘟膠囊,你終於來啦。

放下藥盒,這位志願者掏出消毒劑噴灑一波。我貼著牆,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們把門「Duang」地關上了。我特別後悔沒有把這一幕錄下來,要不是我確認了地上白色編織袋裡的冬瓜番茄,我還以為他們扔下了一個炸藥包。主要是這風風火火的氛圍太到位了。

說實話我的感受也真夠複雜的。工作人員是真的很辛苦。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晚,在凌晨一點,一定要砸開大家的門,挨家挨戶送到。第二天早上不可以嗎?這種辛苦的必要性是否恰好就在於其姿態性?

必要食物的確認

直到昨天之前,關於什麼是「必要物資」的爭論和分歧,主要發生在小區居民之間。總有人提倡不要買非必要東西,也總有人主張某種東西其實是必要的。但在昨天,小區的物業突然頒布了官方的指導,必要物資為:「麵粉、糌粑、米、油、酥油、牛奶、菜、藥、衛生棉、學生用品。其餘一律不配送。」

水果不在其中之列,麵包更不是。我正好在一個麵包群里團了吐司,老闆開始一一退款,其中也有月餅

往年,我很嫌棄月餅的。過度包裝,高糖,難吃。其實也有一位好友在7月初就問了我拉薩家庭地址,說公司發月餅給我寄一盒。現在這盒月餅在物流中途,進退兩難。我想等它到的時候恐怕國慶都要過了吧,這期貨將會大大地貶值了,啊,個人財產遭受重大損失!但今年出於一種心理上的補償感,我居然以18元一塊散裝月餅的天價預定了4塊普通的豆沙蓮蓉。我錯過了雪頓節的氂牛酸奶,總可以有中秋的月餅吧?現在看來,非必要,沒可能。

昨天晚餐的時候,我把非必要不配送的消息告訴父親,他沒有吭聲。我在前天買了一些水果,非必要不配送的消息是昨天發的,那這包水果會不會送來,也成了懸念。父親聽我講述來龍去脈,沒有啥反應。用餐畢,磨蹭了一會兒,等我清理完剩菜殘渣,他提著垃圾下樓去了。隔離以來他做飯,我洗碗,他仍垃圾,我買菜,分工明確。其實扔垃圾的地方來回也就一分多鐘,等他回來時,他神神秘秘地在我面前伸出手臂,我才看清他手裡握著的兩顆小毛桃——這是綠化帶里觀賞桃樹結的果子,還沒有核桃大。「你湊合一下吧。」

我想起八月初,剛剛隔離的時候,我們尚需要在小區做核酸。下樓排隊等待時,我對老爸表達過欠缺食物的擔心,他指著綠化帶的觀賞桃樹說這快熟了。我當時絕對以為這是個玩笑,誰想,現在我嘴裡,正含著這又酸又苦的寶貝。

非必要的生活

這幾天我不敢看成都的新聞,不論是疫情的,還是地震的。我覺得我的神經系統已經不堪重負,我承受不起了。我也出現了那種鴕鳥心態,想讓我的時間感再遲鈍一些。畢竟只要不看手機,隔離中的今天和昨天沒有任何不同,明天也不會和今天有任何不同。等待是最難的,難就難在它放大時間給你的感受。

今天傍晚,業主群里有另一個鄰居提問:「各位業主們,請你們能幫我問一下,肝臟下垂。整夜無法入眠第四天了,這樣脫下去。行嗎。有認識醫生的幫我問一下,謝謝你們。」

有一個鄰居回復了飲食上的注意,說建議到內地手術治療。另一個人說,好像可以送醫院的。

這位病人回答「有具體困難,上不了醫院。這裡謝謝你的關心。」

然後近五百人的群就陷入了沉默,隨後轉移到了其他日常的話題:消殺的通知,求可以買到菜的微信群,等等。

劇烈的痛恨又湧上我的胸口。總有人覺得,不幸里摻雜著幸運——至少我們還有吃的,必要的食物,必要地活著。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種自欺欺人掩蓋的事實是,不幸里一定摻雜著更多的不幸。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Debbie侯奇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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