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馬上十一長假了，連帶著整個人也比較慵懶，讀書也喜歡看些不太費腦子的，於是今天就看了一本出了十年了老書，《揭秘有史以來動盪世界「超級陰謀」》。
雖然書的標題起的這麼狗血驚悚，但看內文就知道了，這其實是一本闢謠陰謀論的書。作者在書中用考證將（當年）流傳的各種陰謀論一一駁斥了個夠——什麼共濟會啊、掌控世界的猶太財團啊、想要滅絕中國人的「盎格魯薩克遜陰謀」啊，每一個都進行了條分縷析的駁斥。
但實話實說，這本書給我的整體閱讀感覺並不太好。
首先是作者用的網文的寫法，對很多問題都談到了，但又沒完全談明白，基本寫兩句就戛然而止了。我平素雖然也靠寫網文吃飯的，但放下手機讀書時，我還是更喜歡讀那種長篇的正經寫作——把一個問題由淺入深的談個透，這樣才痛快。
所以讀這本書時，我總有一種跑去米其林餐廳吃飯，店家卻給你上了個肯德基套餐的不值感。
另外一個問題是，我自己不信陰謀論，寫文章時，如果遇到什麼雖然覺得邏輯上講得通但無法確證的東西，也會註明是猜測。所以看作者在那兒苦口婆心告訴讀者們相信美國並不受共濟會控制、而羅斯柴爾德家族沒那麼大能量時。我並沒有那種三觀顛覆感，反而有一種在大學課堂上聽教授講解1+1=2或者聖誕老人並不存在這種常識的荒誕感——雖然我也知道，對哪怕對當下的中國而言，這種闢謠也是極為必要的。
但讓我感到靈光一現的，倒是該書給我普及的一個有趣的冷知識——2009年的時候，美國《時代》雜誌曾經評出過「史上流傳最廣、最具影響力的十大陰謀論」：
一、中情局刺殺了甘迺迪；
二、美國政府自導自演了911；
三、美國政府在51區藏了外星人；
四、秘密社團控制了世界；
五、猶太人大屠殺是虛構或被修正過的；
六、披頭四樂隊成員麥科特早已死亡；
七、中情局製造並且傳播了愛滋病；
八、阿波羅登月造假，登月畫面是攝影棚里拍的；
九、從地心來的蜥蜴人已經控制了美國精英階層；
十、耶穌與抹大拉的瑪利亞是夫妻。
但看完這個榜單，如果你和我一樣身在中國，一定會覺得這個「陰謀論榜」似乎一點都不公允，因為雖然我們身邊也有各種陰謀論滿天飛，但似乎並不是這些。當然，我們偶爾也會聽到一些什麼「美國政府自導自演了911」、「阿波羅登月造假」之類的進口陰謀論商品，但這類陰謀論大多數在中國銷路不廣，你看大多數中國人應該都會把「拜登（或川普、歐巴馬）是蜥蜴人」這類說法當成一個笑話，更多地人可能連麥科特是誰都不知道，更不關心他啥時候死的，至於耶穌和抹大拉的瑪利亞是否如《達文西密碼》所言是兩口子——借用該小說中索菲的那句話：管他呢，我又不關心。
相比之下，相比之下，反而是另一些未上這個榜單、在西方傳的不怎麼凶的陰謀論，進口來以後反而在我國傳的特別凶。比如，著名的「西方偽史」論，我在公號里每次寫希臘羅馬歷史，底下幾乎都會有人跟我抬槓，「別傻了，都是虛構的！你去看看何新的書！」……還有一些更近期的，這裡不一一舉例了，我怕我一說，又有人要質問我「你是不是立場有問題！」
總之，陰謀論這玩意兒，美國大眾喜歡、中國大眾也喜歡，但兩撥人喜歡的並不是同一批陰謀論。中美兩個陰謀論愛好者如果能打破語言障礙，彼此聊上半天，雙方估計都會目對方為傻逼——
你覺得他怎麼那麼蠢，會以為地球是平的、而拜登是蜥蜴人、扎克伯格是機器人？
他覺得你怎麼那麼彪，以為希臘羅馬歷史都是偽造的？
我覺得，這種現象本身，就說明了陰謀論這玩意兒是不靠譜的。
因為真理這個東西就跟美一樣，是具有普適性的。人類學者跑到太平洋某島上去給土著大哥們放莫扎特的小夜曲，土著大哥也能跟著又唱又跳。同樣的道理，如果一個知識、一個靠得住的推理，在彼岸是這樣的，沒有道理到了此岸它就不是這樣的。長這麼大，我從沒聽說哪裡的人蠢到說「我是x國人，所以我不承認1+1=2」或「我站在xx階級立場上說話，所以我覺得火箭應該燒煤！」
這種調調希特勒的納粹德國的確搞過，納粹當年為了宣揚自己的優越性，弄了一堆「德意志人的哲學」「德意志人的物理學」乃至「德意志人的數學」之類的東西。
然後，這陣勢就把愛因斯坦給嚇跑了——因為愛因斯坦覺得我是猶太人，我跟傻x在一起沒什么正經物理學可聊。
所以，一個陰謀論如果真的靠譜，那麼它應該是打破信息屏障之後有能力說服全世界，或者至少全世界的陰謀論者應該團結起來。
可是，現實恰恰不是這樣的。現實是不同的陰謀論者們因為國別、民族、階層等不同，而彼此相信不同的陰謀論，相互說一下各自的世界觀就會覺得對方真是傻x——在這一點上，陰謀論者跟極端宗教、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其實是精神結構上最相近的群體。
僅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斷定世界上大部分陰謀論都是不靠譜的，因為單靠說理，它無法打破身份壁壘，無差別的說服不同國家、民族、階層的人。與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那些普適真理不同。陰謀論想把信者忽悠住，它必須依靠一點別的什麼東西。
那麼這種東西是什麼呢？我覺得主要是恐懼。
某位恐怖小說作家曾經說過，「恐懼是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緒。」告訴我你恐懼什麼，我就告訴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可以套用這句話，對陰謀的懼怕也是一種古老而強烈的興趣，告訴我你熱傳什麼樣的陰謀論，我就告訴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用這個視角去解讀美國人傳的陰謀論為什麼和中國人不一樣，你會發現豁然開朗——美國由於其政治文化傳統等因素的影響，老百姓對政府、公權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信任，所以，當一些質疑甚至造謠其本國政府的陰謀論開始傳播時，大眾是沒有辨別能力的，他們會傾向於認定其可靠，接受下來。於是「歐巴馬、拜登都是蜥蜴人」這類咱們聽起來很蠢的陰謀論很自然的就能在那裡傳開了。
而對於我們來說，很顯然，那些關於本國的陰謀論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在我們這裡不可能傳播。可是我們的公眾有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恐懼感——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上我們學到過，近代中國曾經備受西方列強的侵略。這種心理創痛讓很多人本能的願意相信西方曾經、甚至正在謀劃某個對我們的大陰謀，於是共濟會啊、猶太財團控制世界啊、盎格魯薩克遜計劃啊，這類陰謀論在被傳到國內之後，就會立刻變得大有市場。分析一下你會看出，這些陰謀論都帶有那種從整體上否定、排斥世界的情緒特點，而這種情緒剛好又和大眾的底層心理恐懼感暗合。於是陰謀論就借著情緒的東風起飛了。
是的，講到這裡我們終於談到了陰謀論的一個最大標誌——與正經論證要契合理性不同，陰謀論是否成功，最高且唯一的標準是能否達成對受眾的「情緒投餵」。
一個陰謀論、它證據是否確鑿、論證是否嚴密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它需要適應某種情緒，唯有有情緒，一個陰謀論才有傳播的生命力。能投餵越多人的情緒，它的生命力也就越頑強。人的理性是相同的，但中國大眾和美國大眾的情緒是不同的，所以兩邊陰謀論也自然迥然相異了。
說這麼多，其實最後還是想落回一點時事，那就是最近傳的沸沸揚揚的北溪爆炸事件。
俄歐之間輸氣的北溪泄露了，雖然當事雙方都還在查，但在國內這邊，我看到不少自媒體作者已經把案子審結案了，看看知乎上的高贊回答，效率讓福爾摩斯都汗顏。
親俄的作者大多這肯定就是美國（波蘭/烏克蘭）搞的離間計，親烏的人中也有人論證，這就是俄羅斯方面自導自演的苦肉計。
但昨天我在星球那邊寫了一篇文章（本來發不出來，溝通後又能發了），總結起來說，主要談了兩點：
第一，我不認為此次案件是任何一國政府在「下一盤大棋」進行的決策。
因為國家層面的外交博弈中，可以調用的資源非常多，完全不必要用這種一旦敗露後外交風險極大的方式進行冒險。從此事件的「氣味」上講，它更像2014年馬航M17烏東墜機事件，應該是一起某方的某個利益團體，為了在亂局中謀取自己的利益而進行的「獨斷暴走」——或者舉個我們更熟悉的例子，此事件很像當年的皇姑屯案，查到最後，很可能又是一幫「關東軍」的「大佐、中佐、少佐」自作聰明的餿主意。因為但凡明智一點、有點高層決策規範的決策層，絕不會下這麼臭這麼險的棋。
第二，就是此案在更多信息未出現之前，其實不適合拿來在公眾號這種公共平台上進行討論。
因為這種討論最終總難免陷入陰謀論的窠臼，既你又什麼樣的立場、情緒，你就會傾向於接受哪一方的敘事邏輯——如果你挺俄，你就願意被「此事一定是美國人幹的」所說服。如果你挺烏，你就更願意懷疑這事兒是否是俄方的自導自演。吵到最後，大家難免又回歸了「立場之爭」，「俄粉」「精烏、精美」帽子互相扣，哪怕就八卦聊天而言，也不利於參與者的身心健康。
所以，我決定不在公共領域討論這個話題，那篇稿子我就不在公號這邊發了。在知識星球上我做了一點猜測與推斷，但也僅止於一種智力遊戲。此事的事實真相，有待進一步的調查澄清，而它的傳播真相，則將類似MH17案一樣，是一個各方依照自身立場各自進行敘述的羅生門。
最後，讓我們回到「超級陰謀」這本書，在書的最後，作者鐵戈寫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話，他說國內的這些陰謀論製造者連著其受眾，有個非常典型的特點——雖然他們基本上都是以「愛國者」甚至排外者的面貌示人的，大力批判「崇洋媚外」思想，對那些接受世界文明和現代思維的觀點和言論一概斥之為「洋奴、西奴」，但只要揭開這些人的畫皮，看看其真實面目，會發現他們才是最忠實、最徹底的「崇洋媚外」者。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們所熱傳、鼓吹的陰謀論歸根結底，其原版也都來自西方，只不過與正經學者、媒體說的正論不同，這些陰謀論在國外屬於地攤文學，文字垃圾。而把洋人的地攤文學拿來包裝一下，說成正論、有鼻子有眼的大肆兜售……請問，這不是「崇洋媚外」又是什麼呢？
所以陰謀論者其實才是最「崇洋媚外」的，哪怕他們打出的旗號，是「愛國」和「揭露陰謀」。
所以，珍愛大腦，遠離陰謀論，願我們都能謹慎、克制、不含偏見的去審視那個真實的世界——因為錯認這個世界，會讓我們看上去很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