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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葬了心愛的貓兒,被鄰人叫成「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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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我們十四年的黑貝「巴頓」(把門將軍)死了,我們驅車一個多小時在青城後山的「愛犬之家」尋了一小塊野山地把它深埋了。下山的路上,車內空氣凝重,大家都悶悶的。我一下子竟思緒漂移,於是給孩子們講了一個四十多年前的荒唐的故事。

1973年,我在陝西街的街道生產組「陝中絡紗組」上班。顧名思義,就是陝西街中段的居委會組織起本段的家庭婦女們,在轄區工業辦公室的指導下辦的一個小作坊,安置本段閒散的家庭婦女,社會青年生產自救的地方,又稱為街道工業。那年頭,國營工廠是上等人、集體所有制是中等人、街道工業則是比知青還低一等的末等公民了。

這種作坊一般都是為大廠作零件配套,沒有基本工資,全額計件,有活兒時忙得飯都顧不上吃,真的是又苦又累,沒活兒時就組織學習——坐在一起拉話話兒,等活兒。一個月下來倒是能掙個二三十塊錢,我很珍惜這份工作(至於怎麼得來的這份工作,那又是另一把辛酸淚此處不表)。

我住的地方距這個作坊有約四站路,中午回家吃飯太耽擱時間,搶活兒時就不划算了,組長孫娘(居委會主任)對我很好,因為她們家吃飯人多,怕我不自在,就把我交待給了張媽。於是我中午飯便和張媽搭夥,得以自由出入於147號院了。

陝西街147號院,周圍居民們又稱為「郵電大院」,據說解放前是什麼「冷暴動」的公館,解放後充公,劃給了郵電器材廠。開始只住入了書記、總工程師、總會計師三家人,對周圍的居民來說,一直是個神秘所在。「文革」初期一下子湧入了十幾家人,擠得滿實滿載,一個大院亂糟糟的。

孫娘的老公隨軍南下進城後與部隊一起轉業,沒文化進廠學了電工,老實巴交連個班長都沒當上。孫娘就不一樣了,雖然從老區的農村來但根正苗紅覺悟高能說會道辦事勤快,一搬來大院便被派出所和轄區重用,當了陝中居委會主任,在陝西街中段頗能呼風喚雨。

張媽倒是大院老住戶,她老頭子就是那個總工,留用人員,「文革」前待遇還不錯,幸好「文革」前病逝了,否則還不知會遭受多少的罪。熟了後張媽媽悄悄地告訴我,他們家以前在上海是大戶人家,張媽也是上海人當過舞女沒生育,內遷時陪張頭子來成都,除傾心照顧老爺子外,還悉心將「大姐」的子孫們養育成人,在家族裡頗受尊敬,孩子們都不在身邊,奈何現在孤身一人在成都,被擠來只給一間房,廚房還在屋外的一個夾縫裡。老了還參加生產組,慬小慎微,夾起尾巴做人。

我喜歡她,理解她,和她如母女般相處了三年。

147號院還真不愧為大公館,幾十年後儘管早己破敗,大院的格局和廂房門上的彩色玻璃還能窺視出當年的堂皇。一進門的左邊,有幾間平房,應該是當年花匠的住房,門前的大葡萄架和花台,早已被革命得幾零八落,只留下枯萎的藤架和凋零的殘葉,滿目蒼夷。

以上交待的是大環境,我要講的故事的主人公王老頭,就住這個平房裡。「文革」後才搬來,也不知是從哪個大院被趕出來,擠進了這間破屋。他總是獨來獨往,與周圍的人幾乎沒有交集。

一天上班下久,孫主任把我叫出來(此時我已是會計,拿月薪不計件了),告訴我,發現了敵情,一會肖戶籍(管段民警)要下來,叫我帶上紙筆一起去作記錄。我不知道是誰要遭殃了。

肖戶籍來了,還帶來一個同事,「好嚴重!」我心裡想著。

一行人進入大院,我才略知「案情」,原來有人舉報,昨天半夜,王老頭在他門前的葡萄架下花台里埋東西。王老頭是國民黨留用人員,現在在廠里已屬管制人員。這年頭埋東西不是金銀財寶就是「變天帳」,當然是「緊急敵情」!

沒有多的話,一上來就開挖。可能是派出所通知了單位,單位的人帶著王老頭也趕回來了。我站在人群外圍清晰地看清了王老頭疼惜的表情。

很快就挖開了,埋的是一個木匣子,人們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還是肖戶籍的同事勇敢,上前取出木匣子打開,一段白綾裹著什麼,再打開:一個死貓,因為才埋,還沒有腐,匣底一張紙,拿起來之乎者也沒斷句,那誰念不明白,傳到了我手裡,原來是一篇祭文,只有對貓的疼惜,沒有反動言詞。切!

兩位戶籍一言不發地走了。孫主任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所措,不知該定什麼罪。我悄悄告訴她,這就是點「小資情調」不反動。她叫把貓扔了,我說扔了會發臭不如深埋還能漚肥。於是她帶領大家喊了幾句口號。「要鬥私批修」!「打倒資產階級王XX!」便草草收兵。不了了之了。

我留下兩個段上的小鬼,原封不變地將貓屍裝回再挖深些埋了。

整個過程,王老頭面無表情,一言未發。事後張媽告訴我,他早已身經百戰,見慣不驚了。

從那以後,段上的人們就叫他王瘋子了,還有小孩偷偷對他扔石子。

記不清從哪年開始,人民公園有了菊展,陝西街離人民公園只有半條街,我偷偷溜出去賞菊,看花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在菊展上碰見了他,他一定是認出了我,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一路追著給我講解:什麼真菊、苦薏、墨菊、什麼單瓣、平瓣、匙瓣、什麼管狀、舌狀、針葉……聽得我一腦門子糨糊。本來偷閒出來換換腦,但看他興致勃勃不忍打斷,我敢肯定,幾年來他都沒說過這麼多話。直到轉完全場(幸好當年規模小)一個下午就過去了,除了說菊花就沒有其它話敢說了。

後來偶爾也會在院子裡碰上,卻從來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1992年,部領導來成都開會,恰逢菊展開放(每年都有直至現在已形成傳統),此時人民公園的菊展已聲名遠揚,我們單位離人民公園最近,於是我便被派加入接待。

一進展場,看見千姿百態,爭奇鬥艷的菊花,我突然靈光閃現,十幾年前的糨糊噴泄而出:什麼真菊、苦薏、墨菊、什麼單瓣、平瓣、匙瓣、什麼管狀、舌狀、針葉……全場大驚,連得訊趕來陪同遊園的公園領導也驚呼:「人才呀!想不到你們物資局的會計師竟有如此專業的園藝知識。」

我這才明白,當年我遇到的,是一個真正的風流雅士。

這位王老先生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名,只知是留用人員,技術骨幹。不知他的學歷、經歷。不過推想他應該是理(工)科生。僅從他葬貓、寫祭文、賞菊,活脫脫一個多才多藝,有情有義的民國學子躍然而出。

然而這種情趣和當年的社會是格格不入,不被理解的。我明白他僅是他們那一輩千千萬萬知識分子中最普通的一員。他們的才華、激情、情趣早已湮滅於歷次運動中。真難得在那種淒風苦雨的年代中他還保存了那份真性情,冒險為他的愛貓祭奠。而我有幸從隙縫中看到了那一絲人性的閃光,我認為是值得欣慰的。

回到前文,由於車程時間有限,我只講了「葬貓風波」那小一段,原本想調節一下氣氛,結果完全波瀾不驚,兒子、媳婦說:「什麼鬼?」孫子更是不懂我在講什麼,完全不理解,只有老伴嘆了一句:「荒唐」!

是的,只有經歷過那個歲月的人,才會留下深深的陰影。真的唯願從此世道清明,人民民主、自由、和諧、遠離愚昧,永遠再無階級鬥爭!

2021年5月於楊柳湖畔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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