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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飢餓的世界浪遊我的宇宙被飢餓深度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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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12歲的我去?哥哥們都上了工地,軍事化管理,不能請假;父親是老黨員,也沒法在農忙時節外出。母親此前跟隨毛正英細奶(叔奶奶),到太湖要過飯,她是小腳,不能走遠路,又不好意思開口,三天後空手而歸。

一天清晨,天剛麻麻亮,我扛起扁擔,將兩個裝化肥的塑膠袋子綁在扁擔頭上,揣著母親給我烙的兩個菜餅子,和張窯匠出發了。50歲的窯匠大叔經常偷偷到安徽去做瓦掙錢,熟悉買糧的路子。那時私自外出當窯匠和當窯姐一樣丟人,張大叔為這事挨過大隊很多整。他這次還是偷偷出去做窯,我們趁大家還沒起床早早就出了村。

過河就是公路,公路從縣城往北,一直通往英山北界的紅花鎮,翻過紅花就是霍山。紅花離我家80里,長途汽車可以到,車票是8毛錢。我們捨不得花錢,只能走。

中午我吃了一張菜餅子,在水田裡捧了幾口水喝。另外一張餅給了窯匠,我說吃飽了。張窯匠出名的暴躁,罵人時齜牙咧嘴,唾沫星子能射穿人的臉皮,獻餅是討好他,怕他把我扔在半路。其實,碗口大的餅子,五張我也吃得下。

夜幕降下,大別山浸泡在黑暗和靜謐中。我們到了70里外草盤地肖家大屋,找到在那裡修電站的大哥,歇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到紅花,下午到霍山太平畈,全程120里。太陽還有一丈高時,我們到了一個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溝,窯匠說到了。

窯匠把我交給這家夫婦,說去找一個徒弟,看看哪裡能買糧食。

我在這家門口轉了轉,他家屋西有一個架在矮凳上的胖大棺材,我嚇得趕快進屋。

晚上,這對夫婦給我做了一碗米飯。半年來我都在吃爛紅薯,偶爾能喝到一碗大米稀飯,米飯的味道已經很久遠、很陌生了。

兩口子點起一盞油燈,給我盛上米飯,還有一碗青菜。

看著這碗出頭的米飯,那樣白,那樣香,香氣從嘴裡鑽進去,走遍全身,有一種催麻的作用。這不是一碗米飯,這是來自另一世界生命的聖物,腸胃和肌肉都對這久違的米飯頂禮膜拜,我全身顫抖,身子在一寸寸發軟。沒有力氣拿起筷子,看著米飯兩眼發直。

我又擔心,窯匠還沒回,買不到糧食怎麼辦?

心底里漾起一種悲涼和恐懼,傳遍全身,身子抖得更厲害,手在桌子上,根本抬不起來。豆大的燈火在燈盞里搖曳,整個屋子忽明忽暗,牆上有大團黑影在晃,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動。眼淚在眼眶裡轉,終于越過眼眶,順著鼻子流到嘴上。

我抽噎了幾下,突然放聲大哭,人癱倒在板凳上。

主人兩口子聽到動靜趕快跑過來,拍我的後背和胸脯,我只是哭,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們慌了,連連說這可怎麼辦,來了個小客人,不吃飯,只會哭,又找不到醫生,怎麼辦哪?

看他們那麼著急,我強忍住哭聲,全身仍在不斷抽搐。兩口子見我不再大哭,勸我吃飯,我嗓子全是硬的,也沒了餓的感覺,還是一口沒吃。見我平服了很多,他們卸下一塊門板,找來一塊破布,叫我睡下。

這一躺下,才知道像被人捆著痛打了一天一樣全身酸痛,我12歲,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山路。

第二天一大早,張窯匠扛回了一袋稻子,50斤。那時稻子官價9.5元一百斤,這是黑市,價格高了近一倍。

吃過早飯,別過那家人,窯匠要留在這裡做窯,我獨自上路。我要再走120里,把這救命糧挑回去!

一袋糧分成兩袋挑,山路很窄,兩邊是荊棘和灌木,扁擔無法橫在雙肩上,只能單肩挑起,讓兩袋子東西和人在一條直線上。山路陡峭,我個子矮小,即使讓扁擔前高后低,前面的袋子仍然拖在地上。竹扁擔溜滑,傾斜角度過大,在肩膀上根本摁不住,前面的袋子直往身上撞,後面的袋子把我往下扯。

我跟兩個袋子較勁,一步一步往前挪。用得最多的左肩很快磨破了皮,我把破褂子脫下來,作了墊肩。赤裸的上身,被茅草和荊棘拉出一道道血口。

來時跟著窯匠,現在一個人走,每走一段就得想想路對不對。山中沒有人家可問,只有見到路邊還有一些印象的歪脖樹和怪形怪狀的石頭,才敢相信走對了。

昨天來時腳上起了兩個血泡,現在破了,薄薄的鞋底擋不住石頭子硌,硌一下傷口像被釘子戳一下。

一步一挪,終於看見紅花公路了!心裡高興,腳底踩空,跌下一處土坡。趕忙翻身看兩袋子糧食,萬幸,袋子沒破!

爬了起來,右腳疼得鑽心,踝骨上方一寸的地方撞在了一塊石頭上,破了一個半寸長的口子,往外流血。在破褂子上撕下一條衣服邊,綁了綁,系好扁擔,繼續和兩袋糧食一起往前挪。

終於,太陽下山前,走完了40里山道和公路,到了大哥的工地。

第二天早上,大哥把我和糧食帶到公路邊,攔了一輛工地到縣城拉水泥的貨車,讓司機捎我到我家河對岸公路上。

下車時又傻了!不知是上游大雨還是水庫放水,河水比出發時漲了幾倍!

水深齊腰,兩個袋子被水流衝擊,根本不受控制。我緊緊抓住扁擔,只要一鬆手,兩袋救命糧食就不知道要漂哪去了。

河水越來越深,都到胸口了,我和兩個米袋子都在水面上漂著。我不會水,那種失重的感覺讓人恐懼。扯著兩袋子糧食,拼命往河東走,很多時候腳根本踩不到河床,只能像鴨子划水一樣往前劃。好在河西岸施家湖的殺水擺(垻)把水流殺向河東,只要不沉到水底,肯定能夠衝到對岸。

終於,我抓到了河東岸一根伸到水裡的柳樹枝,我和我的糧食總算被水流衝到了河東岸。回頭一看,我大概斜漂了兩里路!

暮春四月,杜鵑花開,燦爛如霞。在12歲生日臨近時,我正值花季的生命差點葬身東河。

右腳踝骨上的傷口,得不到消毒治療,一直潰爛到第二年,都能見到骨頭,發出一股腐臭味。後來是借錢到楊柳醫院打了幾針青黴素,才慢慢癒合。

35年過去,每當看到右腿上那個酒盅口大的傷疤,我就能想起那次買糧的每一個細節。那年我才12歲。

飢餓改變我一生我的世界與你不同

飢餓留下的更深刻傷疤,埋藏在我命運中,沒人看得見。

飢餓這頭怪獸,一直在悄悄消耗我的生命,有些時候,它還會跳出來,逼迫我的人生改道。

高中兩年,冬天吃爛地瓜,夏天米飯很少能吃飽,除了爛鹹菜,沒吃過其他的菜。因為營養不良,高考前一個多月,我病了。發燒頭昏,全身無力。三哥、四哥輪流背我二十多里外的考場,高考兩天幾乎沒吃東西,歷史課晚進場十多分鐘。高考成績不如預期,再多5分,我會報考武漢大學。

1984年大學畢業,空軍司令部到蘭大招生,選中了我。體檢結束,招生軍官告訴我:很遺憾,你不能去空軍了,你有肝病。我一點都不知道,窮困在我身子裡埋下了這樣一顆定時炸彈,在決定命運的時刻爆響了。潘世秀老師安慰我說,那是寫論文累的,讓我到家裡喝牛奶。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牛奶。當時沒有症狀,我想那牛奶也許能治好我的病。到北京後,剛工作兩個月,肝病爆發,同事都躲著我,一個剛剛走入社會的人被疾病隔離,這讓本就內向的我更加孤獨。

飢餓是我家看不見的統治者。二哥小名叫百糧,1954年出生時家裡賣過一百斤糧食,帶來了難忘的歡欣。三哥小名餘糧,寄託了1958年饑荒中對糧食的期盼。四哥叫熟兒,六十年代初饑荒和四哥同時到來,全家都渴望莊稼迅速成熟。吃飯是一件不能承受的負擔,能對付就對付,二哥尤其能忍飢挨餓。長期營養不良,全家幾個人肝病,當時我們都不知道身體中潛伏著這奪命殺手。二哥直到肝硬化後才發現有肝病,最後死於肝癌。二哥去世,我家頂樑柱折了,屋頂落到我頭上,這也是飢餓給我最沉重的一擊。

飢餓像沙威追捕冉阿讓一樣,這警犬改頭換面過,但從沒放過我。它改變了我的一生,未老先衰,唇搖齒落,讓我今天寫作的精力都難以籌措。我苦中作樂,寫過兩篇治牙記錄:《杜昌華:三個女人要了我八顆牙》《杜昌華:美女有約》,讓驚訝不已的醫生知道病牙和飢餓的關係。

飢餓在靈魂深處留下恐懼,幾十年溫飽也沒能消除它。

飢餓讓我一輩子吃飯都沒有多少樂趣,吃飯只是為了免除飢餓,有吃的就行,不懂美食和挑食。最愛吃的是烤地瓜,好像小時候沒有吃過上萬斤爛地瓜似的。有人請飯,我點的飯菜往往最便宜,加工方式最直接,那些花樣吃食我理解不了,駕馭不了,不敢點。到食堂和飯館吃飯,食譜幾乎從來不變,很多人嫌跟我一起吃飯沒意思。有段時間,單位食堂的小姑娘見我來了,不用點菜,自動就把老三樣飯菜端了上來。有人千里迢迢請我吃飯,我說來一碗雞蛋番茄面吧。

我在寫五集記錄片《中國人的飯碗》和四篇《疫情和飯碗》時,飢餓都在把捉著我的手。前幾天,有人問我為什麼寫下《疫情和飯碗》這樣「黑暗」的東西?我笑了笑沒回答。它並不黑暗,只是那些文字背後有一雙飢餓的眼睛,很多人無法看到這飢餓的「杜具隻眼」。

人和人的交流是一個宇宙和另一個宇宙的相遇,我的宇宙被飢餓深度改造過,已經變型,他人的宇宙難以穿行。我在這飢餓統治的世界裡浪遊,掙扎,這是我的宿命。生命無分高低貴賤,只要莊嚴地活過,就可以坦然面對最後的審判。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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