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是艾米莉‧勃朗特唯一的小說，這本小說出版一年後她就死了，享年僅二十九歲。她短暫的一生跟她這本傑作一樣，被認為是個難解的謎。
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生於一八一八年，在六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她父親是一位愛爾蘭鄉村牧師，母親體弱多病。她兩歲時，全家搬遷到約克郡沼澤地，在豪渥斯村的牧師寓所居住，當時六個孩子之中最大的只有七歲。遷居後不久，母親就因癌症逝世。母親的妹妹伊莉莎白前來參與葬禮，從此留下來照看亡姐幼小的遺孤。但是孩子們並沒有從姨母或父親那裡得到什麼親情。他們自成一個世界，為他們的玩具兵幻想各種冒險。於是艾米莉和妹妹安茵花了幾年時間，用蠅頭小字在小冊子上創造了一個有關岡達爾島的長篇傳奇故事。她們自己也在沼澤地里進行真實的冒險，沼澤地圍繞著山村豪渥斯伸展開去，方圓二十英里，這些冒險無疑地也促進了她們編造故事。艾米莉當過短期的小學教師和家庭教師，一八四二年底回到豪渥斯家中，度過她短暫的一生的餘年。
一八四五年，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發現了她寫的詩，第二年就把這些詩連同她本人和安茵的詩結集出版，取名《柯勒、埃利斯和阿克頓‧貝爾詩集》，其中「埃利斯」（即艾米莉）的詩使作者躋身於十九世紀最具獨創性的詩人之列。
《呼嘯山莊》寫於一八四五年十月至一八四六年六月，一八四七年出版，受到批評界的冷嘲熱諷。一八四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作者因久患肺結核不治而與世長辭。夏洛蒂回憶妹妹臨終前的情景：「日復一日，我看著她以何等的勇氣面對痛苦，滿心感到既驚異又憐愛的悲痛之情。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確實，我從沒見過在任何方面可以與她比擬的人。比男人更堅強，比孩子更單純，她的性格是獨一無二的。」
正是她無可比擬的性格造就了一部無可比擬的小說。小說的中心情節圍繞著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之間獨一無二的關係展開：從結合到分手，又從分手到在死亡中團圓。
故事從希刺克厲夫來到呼嘯山莊開始。他是個流浪兒，由恩蕭先生從利物浦街頭帶回家，並把他當做自家孩子一樣撫養。他和恩蕭的女兒凱蒂相好，而父親對那個棄兒的疼愛卻引起他的兒子辛德雷的嫉妒。父親早死，辛德雷成了一家之主，便對希刺克厲夫百般凌辱，把他貶為農場苦工，然而凱薩琳對希刺克厲夫仍一往情深。不料，她偶然結識了鄰近的畫眉山莊年輕的主人埃德加‧林惇，為他的翩翩風度和社會地位所吸引。後來，希刺克厲夫無意中聽到她宣稱不可能下嫁給他，一怒之下便不告而別。一別三年，他不知怎的發了財回來，卻發現她已嫁給了埃德加，但並無生趣。凱蒂的變心使他怒火中燒，常常暴跳如雷，使得後悔莫及的凱蒂求生不能，傷心欲絕，抑鬱而終。塵世的分離既已完結，希刺克厲夫渴望報仇，一心要毀掉兩戶人家。然而惡魔般的復仇欲既沒有為他帶來滿足，也沒有為他帶來安寧。只有對死去的凱蒂的記憶驅使著他，他懷著要與死者的精神團圓的情結，最終以執意的絕食完成宿願。
這個奇異的故事無疑是古今中外最偉大的悲劇愛情故事之一，堪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曹雪芹的《紅樓夢》媲美。然而，也存在著一些重大的差別。這兩部中、俄文學的經典都是以珠光寶氣、多姿多彩的上流社會生活作背景的，而希刺克厲夫和凱薩琳的生死悲劇則是在英格蘭北部荒涼的沼澤地「大翻騰」的背景下上演的。這個「永恆」愛情的故事，剔除所有外在的裝飾，以它自身超越世俗的獨特感情力量和強度來震撼讀者的心臟。
但是，它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它還是人類異化的一個悲劇。在希刺克厲夫的傳奇生涯開始時，他是「一個骯髒、衣衫襤襤的黑髮孩子，一個無家可歸的吉卜賽棄兒：一個最典型的自然之子」。一旦被塞進「人類」社會中，他那天真無邪的本性便開始被仇恨的力量所扭曲，而正是仇恨的力量將山莊變成一個「每個人的手都與他的鄰人為敵」的場所。儘管如此，他也許仍有可能忍受這一切並維持他做人的尊嚴，若不是他發現那跟自己生命一樣寶貴的唯一愛人變心拋棄了他。一旦這個愛情在今世無可挽救，希刺克厲夫的徹底異化過程便無可挽回地註定要走到天使般純潔無瑕的對立面才會收場，也即變成一個「撒謊的惡魔，一個鬼怪，而不是一個人。」
然而最重要的是，這部小說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最真實意義上的悲劇，因為他刻繪了一個高貴的人類心靈承受最深刻的苦難的戲劇和景象。希刺克厲夫是一種特殊的「高貴的野蠻人」，而他作為一個悲劇男主角的高貴則來自他的心靈對痛苦的巨大承受力。林惇也受難（以世俗的觀點看是無辜的），凱薩琳也受難（主要是因為她背叛她真實的自己），但這部小說的情感焦點，卻是那把男主角的心靈變成一座活生生的地獄的漫長受難過程。從這個角度來看，則這部備受爭議的「神秘」小說的各方面和各部分就都一下子變得明白曉暢和令人讚嘆了。
為什么小說以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節開頭？無他，就是要從一開始就準確無誤地為男主角承受煎熬的心靈打下基調。希刺克厲夫那令人難以釋懷的呼喊聲「凱蒂，進來！凱蒂，進來啊！」迴蕩在整個故事中。就連平庸的城市花花公子洛克烏德也受到震撼，「伴隨這語無倫次的狂呼湧來的悲傷包含著如此巨大的痛苦，惻隱之心使我寬容其中的愚蠢。」為一出受盡苦難的心靈的感人悲劇，舞台布置好了。
有一個使某些批評家和讀者困惑不解甚至反感的情節，是希刺克厲夫「惡魔似的」復仇欲望，這種復仇欲使他墮入陰謀和兇殘的淵藪，坑害別人，而受害者多半是無辜的。連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也覺得需要為這種「不道德」道歉，並把「一意孤行，死不改悔的」希刺克厲夫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但是，對希刺克厲夫來說，自始至終愛就是受難。凱蒂死後發生的事情只是前面已發生的事情的繼續強化而已。因此，倘若我們站得比夏洛蒂的「基督教道德」或諸如此類的觀點高一些，我們也許可以看到並感到，希刺克厲夫的所有的暴虐行徑無非是他那飽受煎熬的心靈激盪不安的恐怖徵兆。希刺克厲夫歸根到底是一個傲視侏儒世界的巨人，而他靈魂受難的悲劇則是對人類精神最崇高的敬意。
（黃燦然譯自英文原著）
選自巫寧坤著《孤琴》，允晨文化出版，2008年9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