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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尖幸運的人——齊邦媛

—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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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暑假後,沈增文回國,齊邦媛代課期滿,台中一中的校長誠懇邀請她留下繼續任教。

齊邦媛認真評估了自己的困難:她先需要求得丈夫同意,再是求得父母支援——那些年,全靠她母親裴毓貞奔波在台北台中兩地,支援著她在育兒、疾病和丈夫出差時的困頓。家人都擔心她身體羸弱,無法兼顧家庭和工作,但她自恃年輕,終於決定接下這項工作,並且下決心也要申請美國的交換計劃。

在輔導高中生聯考的緊張節奏里,齊邦媛結識了大她十歲的女教師徐蕙芳。

那時信息資源匱乏,為了自編升學輔導的教材,齊邦媛和徐蕙芳都跑去各處收集英文資料,直到晚上孩子睡了,徐蕙芳便由立德街走到齊邦媛家,在齊邦媛書桌上寫好,齊邦媛再用鋼板刻蠟紙,第二天去教務處印成講義或測驗題。她們的這番合力創作很有效用,後來還被外面的「暢銷升學指南」盜印了不少。

齊邦媛說:在台中居住的十七年,除了家庭生活之外,她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放在走廊盡頭的那張小書桌。她們二人在壓低燈罩的小檯燈旁做題目寫鋼板的情景,「既浪漫又辛酸」。

「多半時間,我們只是兩個家庭主婦,在家人入睡後才能在走廊一隅之地,面對心智的挑戰。」直到後來的一九七二年,齊邦媛在台北麗水街宿舍,才終於有了一間小小的、真正的書房。而之前這些年,齊邦媛作為一個年輕的母親和教師,並沒有自己的工作間。她深夜在小桌邊奮戰工作,還須求得丈夫諒解。

她丈夫羅裕昌為鐵路事業忙碌不休,一周工作七天,經常出差。甚至又是讓齊邦媛幫他聯繫美國、尋找相關參考書,又是認為齊邦媛必會幫忙,便將許多英文內容扔給她幫忙中譯。

齊邦媛對此全無怨言。

作為慷慨的回報,羅裕昌也願意「諒解」齊邦媛,准許她在帶好孩子之後的深夜,可以自己在家中角落加班工作。

是的,男人就是這麼理所當然。

一九五六年初夏,齊邦媛考取了美國的交換計劃,飛到華盛頓特區,接下來在安娜堡密西根大學訓練了兩個半月。到了冬天,她選擇了去更寒冷的懷俄明州實習教學,一是為了靠近在相鄰的猶他州讀書的小妹,二是為了體驗下老家東三省的寒冷況味。

有一天她突發奇想,在攝氏零下四十度的低溫里步行感受「冰天雪地之美」,被警車追上押回室內,以「避免愚蠢的死亡」。

此時的齊邦媛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是偶爾冒出離奇的浪漫念頭,仍依稀可見那個文藝少女的影子。

其實這一年的她也不過才三十出頭而已。

半年訪問結束後,在回台灣的飛機上,齊邦媛與鄰座的一位美國老先生相談甚歡,後來才知那人是華盛頓美國大學的安德森校長。安德森對齊邦媛印象極好,屢屢向台灣教育部稱讚,引得教育部主動聯繫齊邦媛,邀請她去國際文教處工作。

齊邦媛回去跟父親和丈夫商量,果然兩人都不贊同。

後來教育部部長再次來信,說只要她願意入職,可以幫忙將她先生的工作也調回台北。但是羅裕昌「豈是肯受如此安排之人」,於是齊邦媛再次回信謝絕。

到了一九六七年,羅裕昌突然接到調令,要去總局參加鐵路電氣化的研究準備工作,於是他們舉家搬往台灣。也是在同一時間,美國的基金會寄來信函,提供了台灣人文科進修獎助的名額,其中一項要求是「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下」。時年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十年來困於家庭,錯過了許多國際交流學習的機會,此時深感時不我待,於是趕忙申請。

這年夏天他們搬回了台北,有了母親的就近照料,齊邦媛終於開始籌備到美國讀書的事。在台北那三十多坪、沒有冷氣、如蒸籠般的公寓裡,三個兒子煩躁不寧,不甚諒解她遠渡重洋的理想——直到著書的耄耋之年,齊邦媛也覺得三個兒子並沒有諒解她當時的決定。

全書屢屢出現這種理所應當的、對女性的壓迫,令我很是替她委屈憤懣。

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到了美國,由於基金會的手續問題,訪問學校一直未落妥。她憑藉自己之前積累的人脈,來到一所美國天主教修會創辦的女子文理學院——「樹林中的聖瑪麗」,受邀教授一門中國文學課。同時,她打算去附近的印第安納大學讀書。

她教書的「聖瑪麗」和打算就讀的印第安納大學之間相距七十邁,沒有直達的公共汽車,她只能靠平時蹭其他人的車過去,但大家時間配合不易,別人很難做到每周都接送她兩次。

於是她決定先認真教書一學期,然後辭去教學工作,專心住在印第安納大學裡讀書。

進入印第安納大學之後,她讀書異常拼命,因為:「我自己最清楚地知道,每一日都是從妻職母職中偷身得來!」

她不顧性命地修了六門主課,在學期結束考完試之後,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午夜醒來時見到皓月當空,頓時感到滿腔「離開家庭的罪惡感」,又牽掛起年近七旬的父母,含淚寫了一封家書。翌日她把信寄出,隨後坐在校園山坡的草地上哭泣許久。

苦讀之下,她拿到了4.0的最高績點,很快就馬不停蹄地繼續修讀繁重課程,因為一日也捨不得虛度。

這一年是一九六八年,國內的文革剛開始不久,齊邦媛在海外沒有遇到過大陸學生,認識的中國人十分之九都是台灣過去的。她唯一的社交圈子就是幾位中國學生及其家庭,大家輪流開車邀請她出去觀光玩耍,讓她見識到美國中西部的廣袤。

這段充實又幸福的讀書生涯,在一九六八年的寒假被迫戛然而止。

因為交換計劃要求她必須保持一份教書的工作,所以她不能一直全職當學生,必須回到「聖瑪麗」去教學。簽證快到期之時,她只差六個學分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便猶豫要不要申請延長半年——便在此時,她父親來信,說她丈夫羅裕昌工作辛勞,要求她馬上回去照顧家庭。

於是她離開了印第安納大學那開花城的春花冬雪,終身也沒有拿到那個近在咫尺的學位。

回到台灣之後,齊邦媛兌現「交換計劃」的約定,在台中的中興大學教書三年。

此時她舉家都定居在台北,她須得每周二早上七點搭乘光華號火車去台中,周五晚上再搭乘自強號回台北。她不在家的兩天時間,便靠一位女傭協助家務。她的父母已經七十多歲,三個兒子都進入青春期,她每周二早上五點多就要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再頂著殘月去趕火車。

齊邦媛一手促成了中興大學外文系的成立,在家庭和校務之間忙碌不休。三年約定期滿後,她終於向中興大學提出了辭職。對於那幾年,她只覺得「身心俱疲而不敢言倦」,覺得拖累了媽媽太多,心中十分煎熬。這幾年裡,她唯一能靜下心來思考讀書的時間,反而是台北和台中之間、坐在火車上的那三個小時。

齊老師這樣總結道:「那種全屬於自己的獨處三小時,我終身感激!」

維吉尼亞·伍爾夫有言:「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的話,必須有錢和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當然,這種需求不僅限於寫小說。伍爾夫認為,獲得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是實現女性價值的第一步。只有在自己的獨立空間,女性才能有機會深刻思考,不必依附於父親和丈夫。

誠哉斯言。

我從前並不懂得這個觀點的分量——直到看了齊邦媛老師這一生的妥協隱忍,才意識到對於一個女性來說,「擁有自己的房間」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社會分工給了她一層又一層的桎梏,即便她出身優越,又在那個時代里如此幸運地受到了高等教育、有著源源不斷的拓展視野實現價值的機會,但就因為她是一個女性,整個社會總是在合謀剪斷她的羽翼。

她的父親齊世英是個思想先進、關注民生和人權的高級知識分子,但這樣一個人也會習慣性地輕視和踐踏女性的價值。例如他會因為嫌棄妻子的「毓貞」這個名字不好聽,而直接給她改名為「純一」。例如他在女兒大學畢業時,便以「怕耽誤婚姻」為由,不許她赴美進修。例如他一次次勸誡女兒追隨丈夫,後來又以「照顧家庭」為由將女兒召回,使女兒被迫終止她的學業。

齊世英想建立一個人人有尊嚴和人權的理想社會,但那仍舊是個男人心安理得狠狠踩在女人身上的社會。

男人果然是天生的利益共同體,對女人敲骨吸髓吃習慣了,絲毫不以為意。

我同時也在想,對於齊邦媛本人而言,這一生的那麼多錯失和妥協,她自己的性格也是個不可或缺的因素。

例如在她初到印第安納之際,明明教書與讀書的地方才相距七十邁,只要有一輛車就可以解決。以她的家庭條件,買車、租車都是不在話下的,但她似乎從來沒有把「學開車」當做一個可行方案,竟然就因為合不上蹭車時間,而難以兩頭兼顧,以至於簽證到期還沒修完學分。

我甚至在想:若換了是張大飛的妻子朱鴻影女士,以她的執行力,說不定來美國第一個月就學會了開車,許多困境迎刃而解,也不會有「坐在草坪無助哭泣」這樣的畫面了。

整個社會合謀剪斷女性的羽翼,不僅是客觀上迫使她放棄發展事業的機會,也在主觀上引導她們放棄自己成長的可能性。

必得自身有強悍的主觀能動性,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

其實我與齊邦媛老師有很多相似之處,我一直都說自己是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的女性:我從小最擅長的科目就是語文、英語、歷史,一直極其討厭數理化,體育和動手能力都是弱項。即使來美國買了車,也自認為馬路殺手,一直不敢開車上路,以至於汽車輪胎的氣都漏光了。

最近我在一點點克服自己的恐懼,每周都開車出門。同時我也在想:這究竟是不同性別的天賦使然,還是整個社會都在潛移默化地給女性洗腦,從兒時就設定了無形的標準?

齊邦媛老師晚年將自己一生的經歷梳理出來,看到自己因為父親和丈夫的命令而眼睜睜錯過了那麼多機會,心中恐怕也不是沒有憾恨。

王德威老師在後記中說道:對於齊世英先生而言,當年參與郭松齡兵諫,渡不過巨流河是他一生的遺憾。在他的巨流河裡,有著史詩般的波濤洶湧。而對於齊邦媛而言,她渡不過的那條巨流河,卻是賢妻良母的守則、日復一日的家庭責任,瑣碎而漫長,「艱難處未必亞於一次戰役、一場政爭」。

齊邦媛老師如她父親一樣,知道自己有能力渡到河的對岸,但對岸卻終究可望而不可即。

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沒有思想上的啟蒙引導,一個女性想推翻這種約定俗成的壓迫、將命運和生活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是極為艱難的事。

好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思維已經大不相同了。

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學會為自己的每個人生決定負責,不依附於他人的保護,也不妥協於他人的施壓——這是當代每個女性都需要渡過的巨流河。

八、海外孤臣

齊邦媛老師無疑是頂尖幸運的人。

我原本起了一個小標題叫做「孤臣孽子之思」,得自於白先勇。但我想了一下,流亡台灣的那批人皆可稱為「孤臣」,卻未必個個都是孽子。起碼溫馴的齊邦媛老師一定不是。

齊邦媛從來沒有真正的反叛意識的覺醒。一直保護她、引導她、同時也順理成章擠壓她成長空間的父親齊世英,是她一生的精神偶像。

她中學就讀於南開,受教於孟志蓀這樣的國文名師。進入武漢大學後,有朱光潛親自指導她轉系,並且擔任她的導師。她在語言、文學和審美上受到的啟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不僅為她奠定了一生的職業生涯,也成為她在無數次挫折和苦難當中的精神力量來源。

她的恩師朱光潛、吳宓在文革期間受盡凌辱,她的老同學們各自經受了重大考驗,而她卻安安穩穩成家立室,遊歷世界各地,還參與編纂教材和文學作品翻譯,大大實現了自我價值。

她這一生與同儕相比,已然獲得了足夠多的幸運和寵愛,正沒有什麼可反叛的。

她因時代而感受到的痛苦,更像是一種迷惘。這是那代人共同承受的一種時代的捐棄。

初到台灣時,她是個十足的「外省人」,對受日據時代影響的榻榻米感到不習慣,甚至在出國訪學還會想要到更寒冷的地方,去感受與家鄉東北相似的氣息。後來幾十年倏忽而過,她幫著丈夫一起使台灣自動化鐵路系統從無到有,她參與多項文化教育活動、與各個國家地區的大人物交流會晤,更在素書樓的石階上與大師錢穆先生建立起十八年的密切友誼。

幾十年下來,她已經徹底成了一個「台灣人」。

在大陸一片荒漠的時期,她努力推廣「台灣文學」走向世界,卻每每在自我介紹時難以定位——她是來自中華民國?來自東北?來自台灣?外國人應當如何理解這種複雜的關係?

對於所有台灣人來說,談及identity時都有種「霧中奔跑」的感覺,最初的鄉愁和失落慢慢被時間沖淡,便成了一種長久的流亡之感。

從一九八零年代開始,齊邦媛漸漸在國際文化交流活動上見到中國大陸的作家,當中也不乏她極為欣賞的創作者。她一開始很熱情地向她欽佩的作家張賢亮打招呼,卻引來了幾位大陸作家的詫異表情。後來才逐漸意識到,兩岸作家對許多文革主題的作品態度不盡相同,「凡事稍涉政治觀點,人與人之間立刻保持相當距離」。

漸漸地,也會有大陸的作家去台灣參加活動。「雖然彼此認識一些可以交談的朋友,但是『他們』和『我們』內心都明白,路是不同的了。誠如福斯特《印度之旅》結尾所說:全忘記創傷,『還不是此時,也不是此地』。」

一九八五年,齊邦媛在西柏林自由大學教授台灣文學,白先勇、陳若曦、鍾玲、李歐梵和鄭樹森受邀來柏林參加「地平線世界文學會議」,齊邦媛竭誠招待。但很快他們發現,來參加這場會議的大陸作家,名字都印在了會議大廳的大型看板上,而五位台灣作家卻沒有姓名。眾人都對此感到憤慨,無奈形勢比人強,此時整個世界都對這些由「文革」後的中國來的作家充滿好奇。到了一九九零年代以後,歐洲的台灣文學研究也漸漸熱情不再,注意力被中國大陸占據。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台灣和大陸之間開放了探親,但齊邦媛一直等了六年才回去。當時,「熾熱的探親文學已由重逢相擁的痛哭激情漸漸冷卻,甚至開始出現了幻滅的敘述。隔著台灣海峽,漂流者日思夜想的是故國山川和年輕的親友,即使父母也應尚在中年,隔了四十年,回去時所見多是美夢的骨骸。」

齊邦媛既覺得自己無親可探,也有「近鄉情怯」的感覺。

直到得知學生時代的摯友魯巧珍肺癌末期,齊邦媛才匆忙趕往上海,此時才知自己當年的男友俞同學已於一年前因心臟病去世,當年的許多舊友也都已經去世了。

她到了醫院,魯巧珍被扶著坐起來,說道:「知道你要來,我一直等著。」

魯巧珍從枕下拿出一張紙,隆重地念起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這首詩放在這個情境下,實在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魯巧珍對齊邦媛這些年在台灣的生活表示由衷羨慕,齊邦媛淚落不止,心知此番重逢便是訣別。

齊邦媛對於上海並無逗留的心情,從醫院出來後,她坐車駛過原先最繁華的街道,想起自己半世紀前來到此處的場景,啼笑從無。她很慶幸自己的人生選擇:若當年留在上海,她在文革時期早就因出身而被鬥死,「即使倖存,也必須耗盡一生否定真正的自我」,就像她那幾位尊嚴盡失的恩師一樣。

此番返鄉,她也回了一趟東北老家,所坐的火車途經巨流河鐵橋時,天已經全黑了,她未能看見這條他父親心中流淌一生的巨流河的全貌。

在軟臥車廂內,她與幾個來自俄國的工程師相談甚歡,對方對她很是友善,還提出要護送保護她。她想到三十多年來「反共抗俄」的口號——腦海中模糊的仇恨概念,與眼前具體的、善良的人相聯結,很具有象徵意味。

暮春三月,齊邦媛來北京參加同學聚會,負責聯絡接待的是當年他們南開中學的校花邢文衛。曾經,冷艷矜持的邢文衛是整個男生宿舍「遙望受彤樓」的焦點,此時已經年邁,卻依舊與眾不同。聚會前,齊邦媛申明道:「此行專為歡聚,一不談病痛健身靈藥,二不談台灣回歸祖國之事。」

明明是分享過最珍貴青春的昔日舊友,打起交道來卻有了這麼多無法觸及的雷區。

聚會時,眾人唱起了當年由十八歲的齊邦媛創作的班歌,一句「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令人唏噓不已。

「這些當年精英中的精英,因為政治的對立,婚姻的牽絆,失去了許多正常生活的歲月,成為失落的一代,吞沒在『春風遠』這麼簡單直率的嘆息之中,無須記憶,也無法遺忘。」

兩年後,齊邦媛在台灣收到校友傳來的「邢文衛病逝」的消息,才知道在聚會時邢文衛就已經生病。當時她不知情,竟對邢文衛沒有一句慰問,而這時邢文衛的死訊是由簡體字宣告,齊邦媛甚至不認識這個名字。

齊邦媛猶記得聚會那天中午,眾人從邢文衛家走到巷外大街的飯館吃飯,四月柳絮飄飛,齊邦媛忽然想起當年孟志蓀老師教過的蘇東坡的《水龍吟》。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人與人的每一場分道揚鑣,都有可能是一生的訣別。縱使他朝再相逢,彼此間也隔著茫茫歲月,終究再也無法回到青春的彼岸。當年去了台灣的這些人,幸運地避開了許多摧殘傷害,卻終身都無法擺脫「被拋棄」的流亡之感。

而這一份流亡與失落,或許還要延續世世代代。

又或許,下一代早已在無聲的歲月里,流亡了「流亡」,失落了「失落」。

九、江河萬古流

這本書讀到最後,有一處忽然令我熱淚盈眶。

那是一九九三年齊邦媛回到遼寧鐵嶺,來到小西山的村莊舊址,詢問「鬼哭狼嚎山在哪裡」。結果所有人都從未聽說過這個山名。直到此時齊邦媛才知道,幼年時聽母親說的「鬼哭狼嚎山」,原來是母親當時的心情。

當是時,她的一生已經走到暮年,她父母也都魂歸九泉。她漂泊了這麼久回到原點,才發現這樣一個微末的真相。

由於她父親齊世英為國民黨政府做事,他們家的祖居莊院已被摧毀,祖墳也被犁平為田。她童年奔跑過的山野、她採過的芍藥花,早已沒了昔日存在的痕跡。此番萬里還鄉,唯見沃野良田伸向默默穹蒼,她終於確認,父祖的故鄉早已沒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她南開中學的好友潘英茂,後來定居在加拿大,在七十歲那年曾經主動寄明信片與她恢復聯繫。齊邦媛去紐約辦公時,曾想過順便去加拿大看望潘英茂,但當時正逢美國感恩節、公路繁忙,她便想著下一年再去。哪裡知道下一年她便得知了潘英茂因病去世的消息。

最後,她只能給已故的潘英茂寫了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她在信中回憶起當年高中畢業的夏天,她們一行五人牽著手往車站走,忽然一輛吉普車衝來,將她們衝散。當時的潘英茂用一貫沉靜的聲音說道:「我們以後恐怕不能再見面了,我母親的法國迷信說,牽著的手被人從中沖開,就是分散的預兆。」

那次離別的場景,偶爾還會浮現在齊邦媛腦海中。她未曾想到當年的預兆這樣準確,大家竟然分散得如此徹底。

或許只有快走到盡頭時,才能將人生每個細微處的線索完整地銜接起來。

此之謂人生的讖語。

陪著齊邦媛老師見證了她一生的歷程,跳脫出特定的時代回看過去,也可以發現很多相似的事情都是在重複發生。例如當某個國家、某個政黨做出不人道的行為,國際社會一定會予以聲援譴責:如郭松齡反戰兵諫時曾獲得各方的讚許;如在南京大屠殺之際,科學家愛因斯坦、英國哲學家羅素、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和美國哲學家杜威,聯名發表宣言籲請各國人民自動組織抵制日貨——這與今年國際社會對烏克蘭的聲援一般無二。

每個時代都總有一些人在努力做正確的事,這也是讓人感到「世界有希望」的地方。

雖然,每個時代也都有被沙塵蒙了眼的人,他們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殘忍,最終那殘忍也落在他們自己身上。

《巨流河》這本書出版於2009年,書里書外的學者都在感嘆文化環境越來越好、兩岸的聯繫日益緊密,大家都勇於直視「昨日之非」,共同祈願明天會更好。然而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局勢再度緊張起來,不知所謂的喊打喊殺之聲甚囂塵上,許多的話題又成了諱言——歷史就像是一個曲折的輪迴。

倘若樂觀點,將自己的所見所聞zoom out到足夠遙遠的距離,將歷史的跌宕輪迴放進時間的長河裡,似乎一切都並沒有那麼糟糕,再多的荒謬也終究會被歲月撫平。

倘若悲觀地想: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里,迎面遭遇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卻是一件不可選擇的事。即使荒謬終將被歲月撫平、一切終將重新恢復欣欣向榮,那又如何呢?生活在時代夾縫裡的人,已然在這場荒謬中耗盡了一生的青春。

那麼究竟是該樂觀一點還是悲觀一點?

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看到有那麼一些真實存在的人——在那樣艱難的歲月里,他們仍然保全了肉身和精神世界的完滿,使我頓感欣慰。我忽然意識到,無論在多麼糟糕的時代,也總有人可以倖免於難,既不必同流合污,還可以獨善其身、肉體與尊嚴都不受摧殘。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願你我都能抵達內心的彼岸。

責任編輯: 李安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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