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次交談中,有人問石峻先生,反右運動中馮友蘭先生為何得以倖免劃成右派?照當時的情勢,他是難逃一劫的。
石先生五十年代初從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就留校在中國哲學史教研室擔任教學,與馮先生是同事。不久,他又擔任了教研室的黨支部書記。當時大家都尊敬馮先生,公認他是中國哲學史領域最大的權威。
1930年代,馮先生在清華大學任教時,有人告發他講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其實馮先生講的是「正、反、合」,一些不學無術的特務就將他講的「正、反、合」密報上去,硬說是辯證法。上面的官員也不懂,就把馮先生抓了起來。但很快就將他放了,算是一場虛驚。
抗戰時期,馮先生是堅決主張抗戰到底的愛國人士,自然也將蔣介石奉為抗戰領袖。蔣對他也尊敬有加。在重慶,馮先生有過與蔣同坐一張沙發看戲的經歷。這使他在反右運動中成為既定目標,一度被內定為右派分子。
鳴放開始,學校組織全校老教授開會,黨委書記苦口婆心動員大家給黨委提意見,許諾「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少老教授受此鼓勵,精神振奮,紛紛發言,一些發言相當尖銳,如「要求教授治校和共產黨退出學校」等。唯獨馮先生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那裡只是聽。直到快散會了,他才發言,不僅沒說一句犯忌的話,還義正詞嚴地說:「全國各項事業都是共產黨領導的,教育當然也不能例外,要求共產黨退出學校是錯誤的。」
這簡直就是左派言論,如何定他右派?於是黨委決定,派兩位秘書到他家去,以徵求意見的方式,讓他說話,看能否從中發現右派言論。兩位秘書奉命來到馮先生家,態度誠懇地引誘他說:「聽了馮先生在全校鳴放會上的發言,覺得您可能還有顧慮,不敢講真話、心裡話。我們今天奉黨委指示來您家,就是希望您打消一切顧慮,大膽給黨委提意見,越尖銳越好,什麼意見都可以提。」對此,馮友蘭回答說:「我在會上的發言就是真心話。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英明極了,偉大極了!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會上的發言就是我的真實思想。」無論兩位秘書怎麼誘導,馮先生就是不講一句違禁的話。兩位秘書黔驢技窮,無計可施,只好回來如實匯報,令黨委大失所望。
最後,通過研究,決定從馮先生的哲學專業入手,讓他談談對毛主席哲學著作《矛盾論》和《實踐論》兩篇文章的看法。只要他對毛主席的哲學思想稍有不敬,就有理由給他戴上右派的帽子。兩位秘書根據黨委的指示,再次來到馮友蘭家,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馮先生從事哲學研究多年,您可否從學術上談談對毛主席哲學思想的看法?比如對《矛盾論》和《實踐論》怎麼看?」馮友蘭回答說:「哎呀,毛主席的哲學思想太偉大了!他的《矛盾論》和《實踐論》博大精深,極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我這一輩子恐怕也難以學到手,但我決心學習一輩子!」兩位秘書又傻眼了,回來一匯報,黨委才發現馮友蘭真是老辣,所有談話都是滴水不漏,實在找不到劃他「右派」的理由。
後來北京大學公布右派名單,居然沒有馮友蘭,學術界不少人非常吃驚。
「引蛇出洞」的方略,在馮友蘭這兒沒起作用,他是一條不出洞的蛇。
66年運動爆發,貼出第一張大字報的,正是馮友蘭所在的北京大學哲學系的黨總支書記聶元梓。很快,馮友蘭便被揪了出來,戴上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反共老手」的帽子,不斷受到批判,要他交代罪行。1966年7月5日,他根據造反派要求,在哲學系作了長篇檢討《自我揭發自我批判》。下旬紅衛兵上門抄家,張貼大字報,封存了馮友蘭的文物和書籍,工資也受到凍結,夫妻倆每人每月只發放12元的生活費。
8月26日馮友蘭被再度抄家,所有值錢的財物幾乎一洗而空,只留下一間房子讓老倆口居住,其餘都被鎖上。後來,馮家一共住進了5戶人家。入秋,由於禦寒的衣服取不出來,馮友蘭只好披著麻袋、頂著寒風去參加批判會。除了批鬥,寫各種材料,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清掃街道。
此時馮友蘭已年逾七旬,患有嚴重的前列腺肥大,小便不通。到醫院看病,由於是「反動學術權威」的身份,醫院拒絕接收他住院治療。直到尿中毒,才於1967年1月15日住進北京醫院。但手術後尚未康復,恰逢造反派奪權,又被趕了出來,只好拖著尿瓶子接受批鬥。此後,經多方努力,到3月份又才做完第二次手術。
在一份北大革委會作戰部編印的材料上,馮友蘭被認定為「三反老手」:解放前,他是蔣介石的御用哲學家和謀臣策士;解放後,仍然賊心不死,妄圖復辟,是哲學界的一面大白旗。
1968年8月底,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已經73歲的馮友蘭被工宣隊實施隔離審查,與其他教授一同關進「牛棚」,要他承認自己是「反動學閥」。
兩個月後,事情出現轉機,毛澤東在一次會議上說:北京大學有一個馮友蘭,是講唯心主義哲學的,我們只懂得唯物論,不懂得唯心主義,如果要想知道一點唯心主義,還得去找他。翦伯贊是講帝王將相的,我們要想知道一點帝王將相的事,也得去找他。這些人都是有用的,對於知識分子,要尊重他們的人格。
正是毛澤東的這一番話,把馮友蘭從牛棚中解救出來,恢復了自由。
對此,馮友蘭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按照工宣隊指示致信毛澤東表達感謝,信中附有一首詞《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紅日當空耀奇彩,照遍全球,開創新時代。五洲萬國祝壽愷,長領革命向前邁。辜負期望十九載,反動路線,罪行深如海。承蒙教育今又再,追隨正路永不怠。」
信和詞作通過謝靜宜轉達給毛澤東,毛澤東向馮友蘭表示問候。此後每逢事端,馮友蘭都要以詩詞表達歌頌,如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北大一周年,馮友蘭也要表示歡呼:「千載文壇歸正主,一年戰鬥樹新風。白頭深痛多前罪,也在工軍化雨中。」
不了解時代背景的人,會對「工軍」弄得一頭霧水,以為是什麼新的軍種,結果是工宣隊和軍宣隊的簡稱。
有段時間,馮友蘭將哲學研究轉變為寫詩熱情,在毛澤東78歲壽辰之時,一口氣寫下《韶山頌》三十三首,其中最後一首寫道:「曾以宏詞作《天問》,又以革命作《天對》。曠世風流問對人,萬歲萬歲萬萬歲。」有人認為,其語言之直白、格調之低,與寫《西南聯合大學碑文》時的馮友蘭判若兩人,其神采蕩然無存。毛澤東收到《韶山頌》後,托謝靜宜向馮友蘭表示感謝,馮因此激動不已,再作《七絕·感事》:「善救物者無棄物,善救人者無棄人。為有東風勤著力,朽株也要成綠蔭。」其語言風格、思維方式與郭沫若如出一轍。馮友蘭的這類詩詞,連同《詠史二十五》合計寫了百首左右。
正是這種心態,讓他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沒有像北大的其他教授一樣自殺身亡。
在馮友蘭的歌頌聲中,他的待遇漸漸恢復,而林彪事件的出現,更使馮友蘭有了用武之地。
全國開展的「批林批孔運動」,到1973年後主要轉向尊法批孔。馮友蘭抓住這個契機,主動寫了兩篇發言稿,《對於孔子的批判和對於我過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和《復古與反覆古是兩條路線鬥爭》,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上。毛澤東讀到這兩篇文章後給予了肯定,《光明日報》隨即在1973年12月3日、4日連續兩天進行轉載,並配發了編者按。
馮友蘭的文章完全違背了自己的學術取向,作為一代大儒,帶頭口誅筆伐,否定自己的學術根基,這種文化景觀,亘古未有。但正是這種背叛性的投靠,使馮友蘭成為新陣營中的吹鼓手。
1973年10月北大和清華成立研究小組,後改名大批判組,這就是著名「梁效」的來歷。大批判組成立後邀請了一些著名教授參加活動,其中馮友蘭名望最高,此外還有周一良、魏建功、林庚、楊榮國等。馮友蘭的身份是「顧問」,主要負責查找典籍,核對材料,注釋成語典故。
此後,他寫出了一系列評法批儒的文章,並在上述兩篇文章的基礎上寫成七萬字的《論孔丘》,毛澤東不僅親閱該著,還對馮友蘭的表現再次進行肯定。
1974年6月12日,馮友蘭參加了江青主持的會議,江青在會上有個發言。會議快結束時,謝靜宜通知他外出開會。
這次會議的地點在天津的小靳莊,很不湊巧的是,在第二天下午馮友蘭就因丹毒發作住進了醫院。
住院期間,馮友蘭學習小靳莊農民用寫詩批儒的方法,也作詩批儒,讓護士記錄下來。後來越寫越多,集中發表在《光明日報》上,這就是《詠史二十五首》的來歷。其中第十一首寫道:「破碎山河復一統,寒門庶族勝豪宗。則天敢於做皇帝,亘古反儒女英雄。」由於詩的內容歌頌了武則天,文革結束後受到強烈譴責,有人認為這是逢迎江青做女皇的心理。馮友蘭辯解說自己沒有這樣的想法。單就這首詩而言,很難說沒有刻意奉承的成分,其中第一句「破碎山河復一統」就不合史實。因為早就一統了,何來破碎?這種刻意歪曲,不是逢迎又是什麼?
總之這段時期的馮友蘭,和江青、「梁效」之間關係親近,風骨盡失。
1976年唐山地震,8月4日晚10點多,江青在周培源、遲群等陪同下,親往地震棚看望馮友蘭。臨近月底的25日晚,江青又叫人通知馮友蘭去看露天電影,馮友蘭因怕夜裡感受風寒沒去。第二天江青又安排人把他接到清華,告訴他看電影是為了防震。這些場面被拍成照片,讓文革結束後的馮友蘭有口難辯。
參考文獻:
施今吾《哲學泰斗馮友蘭的「文革」遭遇》
孟祥才《兩則追憶》(原載《歷史學家茶座》)
2024年09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