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榮休教授,1992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曾就職於哈佛本科生院(Harvard College)、澳洲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RSPAS,ANU)、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EIP)等。感謝丁學良教授授權發布。
這裡是4月份我與北美華商和教育者討論美中全面競爭的第四部分。凡是學習過比較政治學的人都知道,美國外交政策是由廣義的聯邦政府(主要是行政當局和立法機構,偶爾包括司法機構)操作的。只是在極少數時刻,多半是美國面臨全面的外來挑戰,地方政府才會關注並介入對外事務。以下這類問題,令最近十多年從中國內地和香港去北美的許多新移民頗為焦慮,它們涉及諸多工作和生活方面。
問:我們是做國際教育交流的,一直留意美國州一級的政治風向,因為我們的項目跟它們有關聯。近幾年在一些州議會裡,湧現出非常令我們擔憂的潮流,比如不允許使用公款購買中國的技術、物件和服務產品。本來美國對中國內地與香港是區別對待的,現在愈來愈無區別。這種潮流還會繼續蔓延嗎?
41州動議240項制華法案
丁:你們在地觀察到的並非孤立事件,對川普當局持批評熊度的美國自由派媒體也在報導此類現象。到4月底為止,至少有41個州的議會裡提出了多達240項動議,企圖制定防範中的法案。內容五花八門,集中在排斥來自中國的醫療設備、訊息系統和人工智慧的部件和軟體。州政府的資金不能花費在這些方面,也不能使用州醫療保險金到中國內地去做器官移植,甚至不能報銷在美國本土的移植費用,如果這些器官是中國內地運進來的。更進一步,不可以把州退休基金投資於中國的公司(有可能延伸到已經在美國上市的公司),中止與中國內地城市的姐妹友好關係。
美國自由派媒體揭示,州議會裡這些針對中國的防範提案,更多是發生在共和黨占主導位置的地方。其動因主要是四個源頭:民主黨人任總統期間尤其是歐巴馬任期內,美國的州和市兩級政府與中國的省市政府交往過於密集。美在與中國的競爭中,愈來愈感覺到國家安全包括經濟安全受到巨大壓力,同時亞太區域的軍事態勢具有嚴重威脅性。三年多的新冠疫情對美國社會的多方面衝擊。川普當局在2018年發起的第一波貿易戰、2025年升級的第二波貿易。這四個方面疊加。
不通,上述多達240項的動議,最終通過能夠成為治理全州地域的法案,可能只是一部分。在此之前,它們的負面影響是損害了政治氛圍和民眾心態,令改善美中關係的行動難以開啟和持續,也可能刺激極少數的個人或組織實施傷害華人的種族主義行為。
你們做國際教育交流,我已經觀察到一個負面趨勢。我在美國的幾位同學,2019年前幾乎每個暑假,都會被他們任教的大學委託做東亞遊學的項目,帶學生們到中國內地、周邊國家和地區交流。2023年新冠疫控解除後,他們重啟東亞遊學項目,卻沒有再進入中國內地,甚至很少來香港,他們體驗華人社會的時間是用在新加坡和台灣。對此,我很委屈。
設公司勿全聘華人高管
問:雖然眼下正在打貿易戰,我們並沒有對未來絕望。我們在中國內地的有些朋友和合作夥伴,仍然打算不久後來北美建廠經商。對於不涉及敏感行業的製造業,在預防風險有上什麼需要注意的?
丁:我非常欣賞你們這樣富有樂觀主義的工商界新秀。你們也許早聽說過,從十九世紀末開始的中國百年大動盪歲月里,許多人毅然決定離開本土下南洋,走得更遠的,赴美洲、奔歐洲、飄向大洋洲。那個時代的交通、通訊、醫療、教育、金融服務、法制等等,條件比當下差了幾多倍。他們的冒險、機智、辛勤、堅韌,造就了隨後龐大的海外華人工商網絡。你們如今的奮鬥,是在他們的百年開拓的經驗基礎之上,一定會有更加看好的未來。
話雖如此,我給諸位提供幾點建議作參考:
第一「國家安全」領域,你們務必要離得遠一些。十年前,至少在北美,法律上界定什麼是National security,邊界是清晰的,最大的兩塊是軍事和秘密情報。然而,特別是從2017年以來的美國,這個概念愈來愈擴展,也影響到加拿大。原來是屬於民政領域的、屬於商業交易的,現在也有部分被納入國家安全作考量。比如非美國公民的華人及其機構,若是在美國人口稀少的地方購買不動產,原來是很受當地民眾歡迎的。然而2018年以後卻引起多件麻煩,因為州議會和政府覺得那些不動產靠近軍事基地,通訊中心、核心能源設施等。有的州議會正在討論立法,非美國公民的華人及其公司若提出購買土地,必須距離敏感設施多少英里,至少60英里?又因為美國在新冠疫情期間災難重重,所以公共衛生領域也有部分產品和服務被納入國家安全。
第二,經濟安全也愈來愈被重視。建議不要讓你經營的產品和服務在當地成為獨一無二的,那就會讓本地的政界、媒體、既得利益團體、NGO覺得責公司的供應,已經導致民生對你的依賴程度太高,比如稀土貿易。
第三點建議,儘量不要讓貴公司裹的高層管理人員都是來自於中國內地、持中國護照。不要給當地人造成鮮明印象,貴公司就是百分之百的中國機構。管理層要有幾個白人,加上一兩個非洲裔,再加上一兩拉美裔,他們或她們大部分不是周日從不去教會的無神論者。
還有一點,就是一定要注意「人托人」的關係,怎麼處理當然是自己斟酌的事情。你們作為新移民,與中國內地的正式非正式聯繫多種多樣。如果內地有些機構、有關領導包括親戚朋友請你在美國辦理什麼事務,你自己心裡要有數,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你沒有實在的把握,最好不要去做。你在美國萬一出了麻煩,內地的機構和領導也幫不了你的忙。某件事情做成了,即便對你有合理報酬,風險也很可觀。我本人多年前有兩個經歷,至今也不敢忘了其中的教訓。
你中有我「打狼兩頭怕」
問:請再講一下關於理解冷戰的提綱,兩年前你在上海提及過。我們如何應用這個提綱去分析當前和下一步的局勢,通過哪些關鍵指標來觀察和研判?
丁:冷戰有幾個要素,第一個要素現在基本具備,就是全球有兩個核心大國,它們在根本制度上不可妥協。
第二個要素是這兩個大國的體積和擁有的資源差距不大。比如說古巴,就在美國後門口,也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但它的體積和資源與美國的相差太大,它們之間進行冷戰搞不出大名堂,因為古巴難以組建一個對抗美國的多國陣營。
第三個要素,就是體積和資源相當的兩大國,一方的決策層對另一方的決策層具有戰略意圖上的深重憂慮(不是指雙方的民眾)。西方戰略界在考察冷戰局勢的時候把兩個範疇分開討論,一個是綜合實力,一個是戰略意圖,兩者疊加才是可懼的。就像古巴和北韓,哪怕它們野心很大、意圖好戰,美國也不至於太擔心。如果你的綜合實力強大,但你的意圖友好,我也不必擔憂,因為你要跟我長期合作,咱倆和平共處。如果對方的綜合實力強大、意圖也強硬,形勢的演變就會朝著對抗方向邁進。
結合到目前的世界形勢,還有其他要素使美國愈發緊張。新要素的第一個,當年的蘇聯在製造業方面名列世界前兩位,所以它的常規部隊的裝備也是名列世界前兩位。不要小看這一點,這次烏克蘭戰爭打了三年多,俄羅斯竟然能夠把二戰期間留下的軍火都運出來繼續使用,它的製造業真可觀。
現在不一樣了,中國既是世界上第一大製造業大國,同時在高科技的幾個領域也在迅速發展和趕上。蘇聯在大多數的高科技領域沒有迅速趕上美國,當年蘇聯的經濟體制是中央指令管控。教科書上叫計劃經濟,其實不是按計劃管理,是按中央指令操作,隨時可變。上面一拍腦袋,命令你這麼做你就必須這麼做。陳雲以前講過:一年過去幾個月了,我們才制定本年度的計劃,哪是什麼計劃經濟,就是拍腦袋經濟,也即指令經濟。1978年後的中國內地經濟引進市場要素,帶來更多活力,這些活力是當年的蘇聯經濟所不具備的,這是第二個新要素。中國內地經濟不是一個僵死的體制,美國不敢高枕無憂。
第三點是現在美中雙方都頭痛的,中國經濟已經跟西方經濟和社會相互交叉得太深太廣,滲透得太精細微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造成「芝麻杆打狼兩頭怕」的格局—你要傷我,也會傷了自己。雙方都沒有找到只傷對方傷不了自己的辦法。恰如毛澤東詩句所挖苦的:「敢向鄰居試螳臂,只緣自己是狂蜂。」
簡言之,目前世界已經進入冷戰,是「新冷戰」,因為有幾大新要素,還會出現更多新要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