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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越少,事越大

御史敢監督皇帝,不是因為他們不怕死,而是因為他們的背後有靠山——史官。 史官是一群隨時處在事發現場且堅守如實記錄的人。他們信奉,字越少,事越大。 後人稱他們寫下來的文字,叫做「信史」。就是內容確實可信,沒有掩惡溢美,能夠取信於當代,流傳於後世。

當上皇帝後,宋太祖趙匡胤有段時間迷上一項休閒運動:彈弓打鳥。

有個御史認為趙匡胤有玩物喪志之嫌,於是,在皇帝玩得正起勁的時候,謊稱有要事稟奏。

趙匡胤無奈放下彈弓,接見御史,但臉色不太好看。等御史奏完事,趙匡胤的臉色更臭了,因為奏的是件芝麻綠豆的平常事,哪裡是十萬火急的要事!

他質問御史,你什麼意思?

御史不怕,答道:「臣以為此事再小,也比打鳥的事大。」

趙匡胤怒不可遏,當場「以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打落了御史兩顆牙齒

御史沒有跪地求饒,他緩緩俯下身子,撿起被打落的牙齒,藏到懷裡。

趙匡胤懵圈了,你撿起牙齒,莫非還想當物證,到哪裡去告我不成?

御史回答:「臣到哪都告不了陛下,不過,自然有史官記下這個事兒。」

這可把趙匡胤嚇壞了,趕緊道歉,並給御史賜金帛。

然而,這件事還是被歷史記錄下來了。

▲趙匡胤畫像。圖源:網絡

01

御史敢監督皇帝,不是因為他們不怕死,而是因為他們的背後有靠山——史官。

史官是一群隨時處在事發現場且堅守如實記錄的人。他們信奉,字越少,事越大。

後人稱他們寫下來的文字,叫做「信史」。就是內容確實可信,沒有掩惡溢美,能夠取信於當代,流傳於後世。

趙匡胤怕自己的不當言行上史書,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還有一次,早朝後,他很不高興,原因是思及一件事情處理不當,怕被史官記錄下來:「早來前殿指揮一事,偶有誤失,史官必書之,故不樂也。」

宋代宮中還有女史,專事內起居注的寫作,時刻不離皇帝,記錄其行動,當晚交給史館。她們的住處外面釘有金字大牌,上書「皇帝過此罰金百兩」。

▲女史官。圖源:網絡

按照傳統,皇帝不能翻看當代史,包括本朝、本人的一切記錄。這是為了防止皇帝利用權力篡改歷史。

多數皇帝怕史官,是因為有一個關乎真相的標準懸在天地之間。古往今來的史官,為了捍衛這個標準,不惜以生命為代價。這,是中國古代史官的一項傳統。

▲李世民畫像。圖源:網絡

02

凡是有修養、有責任感的史家,都會把「信以傳信、疑以傳疑」作為共尊的職業圭臬。你的職業精神去到哪裡,你的作品可信度就去到哪裡。

早在春秋時期,史官就有這種自覺性,以及職業榮譽感。

最著名的故事是「崔杼弒其君」,為了寫下這幾個字,當時齊國一個史官家族兄弟四人被殺了仨,殺得崔杼沒脾氣,只好放棄。最後四兄弟中的小弟倖存下來。

與此同時,齊國另一個史官家族南史氏,聽說崔杼在殺史官,立馬舉家抱著竹簡趕赴現場。你如果把太史一家殺光了,我們接著寫,接著用頭顱來捍衛真相,捍衛歷史的尊嚴。

當時的史官是世襲的,史官秉筆直書,為了天下,也為了捍衛家族榮譽。從此,史官和青史的權威就奠定下來了。

司馬遷寫《史記》,不僅寫「古代史」,也寫「當代史」,寫到他生活的年代——漢武帝時期為止。武帝連年對匈奴作戰,是當時一個尖銳而敏感的現實問題。司馬遷在史書中客觀記述了征戰造成的惡果:不僅民眾困苦不堪,連文景時期積累下來的財富也被耗盡了。

司馬遷自述心跡,說他寫這些「負面」東西,是要留下一部信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不過,記錄真相的阻力之大,時常超乎想像。這種阻力,不僅來自專權殘酷的上層,還來自盲目自信的精英。

當時很多社會精英,恰恰認為武帝時期是大漢崛起的關鍵點,司馬遷秉筆直書的這些東西,是他們所不願看到的。一直到東漢時期,還有人說司馬遷專寫大漢的污點,《史記》是一部「謗書」,以武帝不殺司馬遷為恨。

還好,史官的價值觀還是一致的。他們互相抱團取暖,推崇司馬遷的史書為「實錄」,並將他作為太史、南史之後秉筆直書的新榜樣。

▲司馬遷祠墓。圖源:圖蟲創意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朝代更替與皇帝輪換,跟走馬燈似的。亂世中,無道之事更多,對史家的考驗更大。

這時候,一些史家已經被異化,開始墮落。有的畏懼權勢,誰當權就替誰粉飾太平;有的把手中的筆,當成個人求取富貴的工具,誰給好處,就把他及其祖先捧上天。

最沒節操的是,負責修北魏國史的魏收,公然放言:什麼東西敢和我過不去?我舉之則使之上天,按之則使之入地。

什麼職業操守,什麼信史良史,在他那裡,都是沒有的事。

當然,整體而言,史官這個群體還是守住了傳統。魏收的《魏書》一出來,就遭到群嘲,被稱為「穢史」。這至少說明,史官好壞、史書良莠的標準並未坍塌。

史官的主流是好的。這時候,出了不少有骨氣的史家,氣概直追春秋史家。比如,寫晉代歷史的孫盛,面對權臣桓溫的滅門威脅,仍然堅持不刪改桓溫在枋頭吃敗仗這段不光彩的歷史。

孫盛算幸運的,崔浩就真的遭到滅門夷族,堪稱當時影響最大的史官血案。

崔浩深得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器重,奉命修撰當朝史書。拓跋燾特意叮囑他,要「務存實錄」。崔浩沒揣摩皇帝這四個字是故作表態呢還是真心實意,就做起了「當代司馬遷」,把拓跋氏不光彩的歷史,一五一十寫了出來。書成之後,他還好大喜功,命人將這部史書刻石立碑,任人觀看。

崔浩被告發後,拓跋燾大怒,命人將其收監,讓數十個衛士輪流在他頭上大小便。備受羞辱之後,崔浩慘死獄中。

不僅如此,崔浩家族,及其聯姻的大族,都被滅門,這起史官慘案牽連受戮的人以千計。

這件事給史官群體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心理陰影。

▲崔浩畫像。圖源:網絡

03

大約200年後,到了唐文宗時期,皇帝向起居舍人魏謨索要起居注觀看。魏謨拒絕並上奏,說:「陛下但為善事,勿冀臣不書;如陛下所行錯誤,臣不書之,天下之人皆書之。」又說:「臣以陛下為太宗皇帝,請陛下許臣比職禇遂良。」

魏謨表示,自己將向褚遂良學習,希望唐文宗也以唐太宗為楷模。

聽到魏謨的話後,你猜唐文宗怎麼說?唐文宗淡淡地說了句:你以前的史臣是讓看的。

這句話,足以讓這個堅守史家職責的魏徵五代孫崩潰。曾經抱團取暖,以守護真相為榮的那些同行,他們都到哪去了?

魏謨的孤獨,想想都讓人悲哀。

但事實就是如此殘酷。在魏謨之前,史官行業早已徹底淪陷。韓愈曾經跟朋友說,他原來想做一名史官,但怕自己因為秉筆直書而丟了性命,還是放棄了。

在韓愈之前,劉知幾那個時代,他已經深切感到「近古良直(史官),卻如披沙揀金」,所以一再感嘆實錄難遇。他說,「古之書事也,令賊臣逆子懼;今之書事也,使忠臣義士羞。若使南(南史氏)、董(董弧)有靈,必切齒於九泉之下矣」。

總之一句話,當時史官的節操都掉一地了。

▲劉知幾畫像。圖源:網絡

04

史官最壞的時光,在清朝

時至清代,帝王對史館修史的干涉,直接向縱深發展。舉凡修史的各個環節,大到修史項目的確定、修史指導思想的確立,小到體例的安排、字詞的推敲,再到史官的任命、史館的管理,皇帝無不親自過問,達到了全面干預修史活動的最高峰。

以前的朝代,官修史書修完了,再給皇帝看;清代帝王則要求,一些重要史籍每修若干卷就要進呈御覽,隨時審閱。康熙曾要求明史館將《明史》寫好的部分,「以次進呈」。所謂進呈御覽,實際上就是審查。

清朝官修的各類史書中,只有起居注號稱皇帝不能看。實際上呢,你懂的,乾隆曾經出來闢謠,說他沒有閱覽起居注,真是欲蓋彌彰。

更可怕的是,從雍正開始,起居注已經失去了它的本意和價值,只是抄錄一些皇帝的諭旨而已,像趙匡胤打落御史兩顆門牙這種事,寫都不敢寫。起居注變成了皇帝語錄,閱與不閱,皇帝其實也無所謂了。

清代史官多是知識精英,原本有著修史以經世的情懷,但修史處處要體現朝廷意志,他們其實心裡憋屈得很,倍嘗人格分裂之苦。

一旦禁不住良心誘惑而越軌,史官們就可能慘遭橫禍。嘉慶年間設館編纂《明鑑》,涉及清朝開國之事,其中按語被認定「多有悖謬之處」,嘉慶閱後大為光火,斥責該館總裁等人「率行纂輯,實屬冒昧」。

結果《明鑑》館總裁、總纂、纂修等官均被罷免,交部議處,原稿一律作廢。

到了晚清,梁啓超以歷史的筆調懷念傳統史官:

「從前人喜歡講史官獨立……這種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熱,他單要捋虎鬚!這自然是國家法律尊重史官獨立,或社會意識維持史官尊嚴,所以好的政治家不願侵犯,壞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

手中有筆,就要寫出世間的真。可梁啓超沒有說出來的話是,這種史官,這種精神,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只剩追憶了:那些堅持寫下「崔杼弒其君」這樣字越少、事越大的人,都到哪去了?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最愛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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