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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各莊農場的勞教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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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深秋11月初的一天,我戴著沉重的右派帽子,黯然離開北京,前往河北唐山柏各莊農場接受改造。車站上只有我的弟弟谷斯涌冒著政治風險前來給我送行,帶來了親人的一絲溫暖。

和我同行的還有三人,人民日報國際部西方部副主任胡騎,攝影記者高糧,文藝部編輯楊建中(藍翎)。藍翎是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事件中受到最高領導人表揚的「兩個小人物」之一,如今也淪為右派。在胡騎之前,報社國際部東方部主任蔣元椿也劃為右派,已先期來到四分場。國際部主任黃操良在劃為右派後自殺。反右鬥爭使人民日報國際部受到重創。

在反右鬥爭中,人民日報共打出右派32人,先後分兩批送往柏各莊農場。第一批人數多,已分到四分場。我們4人是第二批,被分送到三分場。

柏各莊農場(現為唐海縣所在地),是在渤海灣邊一大片鹽鹼荒地上開闢出來的一個大國營農場,主要種植水稻,工人大都是附近的農民。反右派鬥爭後,這兒成了一個收容右派改造的場所。三分場共有右派28人,大體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中央直屬單位的,如中央辦公廳、中央事務管理局、中央監察委員會、中蘇友協、人民日報社等。另一部分是文藝界人士,他們人數較多,其中很有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所謂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二號人物陳企霞,因《電影的鑼鼓》一文獲罪的著名電影評論家鍾惦棐(他也是《文藝報》副主編),著名翻譯家與作家蕭乾。另外還有《文藝報》支部書記楊犁,《文藝報》總編室主任唐因,《文藝報》總編室副主任唐達成,《文藝報》編輯組組長侯敏澤。看來《文藝報》的頭頭們是一鍋端了。其他還有些文藝圈裡的人,如《人民文學》小說組組長杜黎均,《文藝學習》編輯李興華,中國作協《文學遺產》編輯何壽亭,《新觀察》雜誌編輯黃沙等。文藝部門顯然是反右重點。陳企霞是兄弟倆雙雙被劃為右派,他的胞弟陳適五是新華社駐國外記者,他被分配在四分場。兄弟倆同在柏各莊農場,卻見不到面。

我來到三分場以後,見到的第一個熟人是《中蘇友好報》總編輯廖經天。他原是人民日報的副總編輯,後來調到中蘇友協。他矮矮的個子,圓圓的臉,一副忠厚相,為人隨和親切,年紀比我大。我們在報社就相識,兩人一見面,都感到有些意外。一次,背地裡我倆聊了起來。他問我是怎麼被打成右派的?我簡略告訴他,我的主要「罪行」是「為右派鳴不平」。那是1957年反右高潮時,我在新華社一本「內參」上看到一篇報導,揭露南京大學講師劉敬坤的右派嘴臉,上面說的大多不是事實。劉曾在南京市委和我一起工作過,是個老實厚道的知識分子,一心啃書本做學問,南京地下黨黨員。怎麼把他說得不像個人樣呢?我對邊上幾個人說:「我們要吸取肅反時整錯人的教訓,在反右中再不能整錯人,一定要實事求是。」還說:「我要找熟人去了解一下這件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旁邊的一位記者悄悄地把我的話記在小本子上,在1958年反右派「補課」的關鍵時刻,他拿出小本子當眾檢舉。為右派說話不也是右派嗎?於是我被戴上了帽子。

廖經天聽了我的介紹,深深嘆了口氣:「真是不可思議!」

「老廖,你是怎麼回事呀?」我問廖經天。

他連連搖頭:「不說它了,還不是說我反蘇嗎!」原來他無意中對人說了蘇聯紅軍1945年進入東北後拆走我國工廠機器設備等一些事。其實這些全系事實。我聽了他的話,也感到難過。廖經天是個老同志,抗日戰爭年代就在晉察冀敵後做新聞工作。一句真話,就犯了「反蘇」大罪。《中蘇友好報》還有三個中層領導幹部李林、歐陽惠和趙洛生,也因類似的罪名,劃為右派,來到三分場改造。

到三分場沒幾天,我就脫下鞋襪,走進一片茫茫無際的水稻田。

農場主要是大面積種植水稻,這是一項很累的重活,從翻地開始,播種,插秧,放水,收割,外加還要不斷挖水渠,這活在農村都是青壯年乾的。我從小沒幹過農活,笨手笨腳,幹了一天活,傍晚收工回宿舍,倒在床上不能動彈,連飯也不想吃。蕭乾、廖經天這些歲數較大的人,他們在勞動中更是狼狽,特別是蕭乾,更是多次出洋相。有一回,我們下地割稻子,幹這活兒要手腳麻利,不停地彎腰。蕭乾已年過五旬,身體又胖,幹了沒多久實在支持不住,他乾脆就跪在地里,一把一把地割,邊上的工人看了既好笑,又同情。

幹完活回到隊上,緊急集合,開會批判蕭乾。少數幾個積極分子指著蕭乾大聲斥責:「你瞧,邊上的工人哪一個像你這樣幹活的?你是醜化工人階級的形象!」

農場幹部大概也看出,我們有些人不是偷懶,而是實在幹不了重活。於是,他們抽調了一些體弱的人,到割完稻子後的地里去拾散落在地上的稻穗。按說這是一項輕活,在農村里是婦女們幹的。其實,輕活真幹起來並不輕鬆,整天不斷地彎腰,一天下來,腰仿佛斷了似的,收工時一拐一拐地勉強走回住地。

我不但干農活不熟練,還有個致命弱點,就是幹活動作緩慢,不麻利,這使我吃了不少苦頭。有一次,農場的隊長把我們帶到一大片剛割完稻子的地里,讓我們拾稻穗。隊長說,今天拾稻穗要開展一次競賽,每人拾一整塊地,看誰拾得又快又乾淨。在農場改造期間,誰不想在競賽中奪取優勝?這可是關係改造前途的。於是,人們都爭著往前趕。同伴高糧拾得最快,他簡直像小跑似的往前沖,把大夥遠遠甩在後面,拾的稻穗堆起了一大堆。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向前追,腰酸腿疼難以忍受,好像要斷了似的,也不敢喘口氣,可是這樣依然趕不上,眼看距離越拉越大,遠遠地掉到了後邊。同伴中多數人都已經把自己那塊地的稻穗拾完了,正坐在地頭擦汗休息,我還呼哧呼哧地在那裡拾個不停,足足比他們晚了好幾分鐘才算拾完。走到地頭,人都不能動彈了。隊長走來逐塊地驗收,我原以為冠軍肯定是拾得最快最多、手腳麻利的高糧,不料隊長指出,最先拾完稻穗的人,快固然快,可是拾得不乾淨,地里丟下了許多稻穗,光圖快不顧質量,不能表揚,還要受批評。我拾的這塊地,慢是慢了些,但拾得乾淨,沒有發現丟棄的稻穗,應當受到表揚。這使我感到意外。

秋收結束,農場進入農閒時期。右派是來改造的,當然不能休息。一天,隊長派我和藍翎去海邊抓螃蟹。這渤海灣邊的鹽鹼地溝里盛產螃蟹,秋風起,蟹兒肥,正是捕蟹的黃金季節。來到一個水塘邊,我倆脫光衣服,跳進冰冷的水裡,我在水塘里瞎摸了半天,一隻也沒摸到,只弄得渾身泥水。心靈手巧的藍翎,卻不斷把摸到的活螃蟹往岸上扔。他告訴我,抓螃蟹不必用手去摸,只要用腳踩就行,一踩到腳下有硬硬的一團,就把它抓起來扔到岸上,準是只大螃蟹,這傢伙在泥水裡不會蜇人,不用害怕。我照著藍翎說的去做,果然靈驗。約莫幹了兩三個小時,我倆各背了一麻袋螃蟹,回到了場部。

我在農場還種過菜,飼養過牲口,以及其他各種農活。在飼養牲口的日子裡,一個人整日與騾馬為伍,倒也清靜,擺脫了人與人之間整日相互監督的緊張感。

體力勞動固然很辛苦,但流汗不流血。殘酷無情的思想鬥爭,卻讓人從心底里流血。

農場分工管理我們的幹部,在會上宣布:「你們到農場來是改造思想的,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對罪行必須心服口服。」他給我們規定了幾項制度,一個星期開幾次學習會,匯報思想,向組織交心。月末要作改造小結。到年終作改造總結。要相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對反改造的言行要展開毫不留情的鬥爭。這樣,幹了一天活,已經勞累不堪,工人們都呼呼地睡了,我們還得硬撐著開會,儘管眼皮子打架,也不敢打瞌睡。後來,為了開會方便,農場乾脆把右派集中住在一起。

三分場28個右派,被編成一個大組,設一個大組長,由《文藝報》的侯敏澤擔任。下邊又分成幾個小組。從此,我們在勞動之餘,就沒完沒了地開會,在會上翻來覆去地交代自己的「罪行」,挖掘思想根源,務必做到對「罪行」心服口服,大徹大悟,以便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其實,這是在演戲,誰都心裡明白,對硬扣子頭上的帽子,要做到心服口服,是根本辦不到的。可是面對無理可講的現實,誰敢當面頂撞?於是,不得不做出沉痛狀,拐彎抹角地進行自我批評。也有少數幾個表現積極的人,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仿佛他從娘肚子裡生出來就姓「右」。我聽了心中大不以為然,這分明說的是假話。但繼而一想,覺得這些人也情有可原,在那種政治高壓下,為了早日跳出右派苦海,說幾句假話可以理解。

我是屬於口服心不服一類。我家裡老小一大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盼望我能早日改造好回家,我在這裡硬頂能行嗎?可是要我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心裡實在痛苦。我打從16歲入黨以來,何曾有過一絲反黨之心?每次寫個人改造總結,我就拐彎抹角地做文章,左一個「錯誤」,右一個「錯誤」,就是繞開了「右派」這個刺人的字眼,我打從心眼裡不願意自己給自己扣上這頂帽子。我的文字遊戲瞞不過明眼人,農場幹部對我說:「你在勞動中表現還不錯,比較老實,思想改造進步不大。」

藍翎和我是心相通的。他因一篇未曾發表的短雜文,被人揭發,打成右派,他怎麼也想不通。有一次他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拋卻壯志,面對蒿萊。

「洗心革面,脫骨換胎」。

夾緊尾巴,頭顱莫抬。

忍辱負重,早求輪迴。

我看了趕緊塞進口袋,對他說:「別胡來,這東西給人拿走,你又得挨批。」他笑笑。這個文學青年在苦難日子裡,還留著幾分幽默。他說得對,面對現實,只能「夾緊尾巴做人」。

農場幹部說,我們中間有三類人,一類是對罪行口服心服,第二類是口服心不服,第三類是口不服心也不服。大概是聽了積極分子的匯報,指出陳企霞、鍾惦棐、蕭乾三個人在改造中表現最差。他嚴厲地宣布,對右派的改造不能和平地進行,對反改造言行一定要堅決批判和鬥爭。

於是,激烈的思想鬥爭展開了。會議一個接著一個,批鬥對象主要是陳企霞、鍾惦棐、蕭乾三人。

陳企霞對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大帽子堅決不接受,拒絕作任何檢查。寫思想匯報之類草草交卷。看來他是橫下一條心,對粗暴的批判頂到底了。開會時,批判別人他很少發言,只是一味地抽葉子煙。當批判到他時,他的態度很微妙,楊犁、唐達成、唐因等這些老部下發言,雖然對方嗓門很大,他大都沉默,聽得出來,對方說的儘是些不痛不癢的空話,是應付而已。當聽到積極分子發言揭批,他就火冒三丈,一一痛加駁斥。有一次,他嘲諷積極分子:「同是右派,相煎何太急!」公然抗拒改造,這還了得!暴風雨般的批判又掀起了。他又抽起葉子煙,不作回答。

鍾惦棐對反右時指責他《電影的鑼鼓》一文是大毒草,也堅決不同意,他在寫改造小結一類文字時,從不提這件事。他是陝北魯藝的高材生,寫得一手漂亮的美術字,農場常調他去寫宣傳大躍進和三面紅旗一類的大標語,因此參加勞動較少。積極分子就抓住這件事大肆批判,說他利用寫標語逃避勞動,實質是抗拒改造。鍾惦棐反駁道:「那讓你們去寫標語吧,我不怕勞動。」批判歸批判,後來農場還是調他去寫標語。

陳企霞和鍾惦棐都是來自延安的老同志,他們在原則問題面前寸步不讓的硬骨頭精神,著實使我佩服,我自愧自己不能做到他們那樣。

對蕭乾的批判是另一回事。其實,蕭乾並沒有像陳企霞那樣硬頂,相反,他在會上一再表示「服罪」。平時寡言少語,小心謹慎,唯恐出錯。比如有時我們在閒聊天,他卻捧著一本英語大詞典,坐在炕頭啃書本,一言不發。沒有什麼尖端材料可以批判蕭乾,積極分子就抓住些雞毛蒜皮的事,上綱上線,大加撻伐。蕭乾在他的回憶錄《我這兩輩子》的一篇文章里,回憶了他在農場裡受到的一次批判:他的夫人文潔若十分關心老伴在農場的健康,有一次在信里附了一小包灰錳氧藥粉,要蕭乾在吃生果菜時用來消毒,免得生病。蕭乾在拆信時不小心,小紙包掉到了地上,被一個積極分子拾到,報告了隊部。於是又招來一場批判,農場幹部痛斥他「是資產階級劣根性的表現」。蕭乾在文章里說:「當時我心裡一點也不服,難道無產階級就該讓蛔蟲在體內自由繁殖?在批鬥時,能保持緘默,或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來敷衍,就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是季音在發言時卻說:我看灰錳氧本身並沒有階級性,在勞動中避免生病,也是為了省得給組織上添麻煩。一席話說得那位復員軍人組長(即農場幹部)也啞口無言了。」

還有一次批判蕭乾勞動中怕苦怕累,貪生怕死,也與我有關。那時,農場裡建起了一個菜園子,把幾個體力弱的人調到菜園勞動。菜園裡的菜,經常在夜間被附近的農民偷割光。為此,場裡搭起了一個草棚子,派專人守夜看管。場部決定派蕭乾去干。老蕭年歲大,在漫漫黑夜裡一個人蹲在野外草棚中,萬一遇到情況,叫他如何對付?為此他緊張得整夜睡不著,他來找我說,自己委實幹不了這活。我當時是管菜園小組副組長,覺得他說得在理,就同意他不去,另派了一個年輕些的人。

不料,這件事傳到隊部,隊長十分惱火,就對蕭乾組織了一場批鬥。我這個小組副組長,也因此被撤了職。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讓蕭乾去菜園值夜班。

蕭乾是個老實厚道人,他不會投機鑽營、見風使舵那一套,也許是被整怕了,有時候他表現得過分軟弱與自卑。有的積極分子也就「雷公打豆腐」,撿軟的欺,在欺侮別人中顯示自己改造得好,由此使蕭乾憑空多吃了不少苦頭。我們睡的是一個大通鋪,老蕭夜間起來小便,黑暗中摸索,不小心摸到了一個積極分子的頭,那人破口大罵,蕭乾連連說「對不起」,從此蕭老晚上不喝水,得了腎病。我有時勸蕭老,不要凡事過於軟弱,該爭的還得爭,他聽了只是苦笑。

蕭乾得到改正後,送給我幾本新著作,在一本書上寫了這樣一段熱情的話:「感謝您在柏各莊給我的溫暖——在北極得到的溫暖,特別難忘,特別可貴。」其實,我在農場裡只是對這位長輩表示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同情,談不上什麼溫暖。況且,我那時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能有助於他?我只是覺得,在那個人性被扭曲的年代,作為一個正常人,總不能丟棄了應有的一點人性,別人要把你打倒,你怎麼能自己打倒自己?

三分場有些右派的所謂「罪行」,聽了真讓人哭笑不得。有個姓姜的女青年,二十歲左右年紀,長得清秀,她丈夫是個小軍官,新婚不久即長期分居兩地。一天,某報上刊登出一幅漫畫,畫的是牛郎和織女天各一方,中間隔著一條天河,不能相聚。這畫得到許多人稱讚。小姜看了連連說好,對人說:「兩地分居問題就該解決嘛。」有人匯報到領導那裡。一個軍屬,居然攻擊部隊製造兩地分居!這不是反軍嗎?就此打成右派。在會上,讓小姜交代「罪行」,小姜竟嗚嗚地抽泣起來,會再也開不下去。

天天無休止地開會,你批我,我批你,大夥其實心裡都明白,強加在頭上的罪名都是「莫須有」。那時,農場裡要我們唱一支歌《社會主義好》,歌里有一句詞:「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唱到這裡,心不覺往下沉,難道我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嗎?

1959年9月,北京傳來消息。為慶祝國慶10周年,9月14日,中共中央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了對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爭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特赦的建議。9月17日,第二屆人大常委會第9次會議,討論並通過了中共中央的建議。接著,國家主席劉少奇頒布了特赦令。在全國人大常委會開會的同一天,即9月17日,中共中央又發出了《關於摘掉確實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決定》。《決定》說:「黨中央根據毛澤東同志的建議,決定在慶祝國慶10周年的時候,摘掉一批改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帽子。」《決定》規定:「摘掉帽子的右派分子的數目,以控制在全國右派分子的10%左右為好。」

聽到了上述兩個消息,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摘帽子有了希望,固然可喜。可是把摘帽子與特赦戰犯並列,作為慶祝國慶10周年實施寬大政策的一項內容,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令人費解的是,反右派鬥爭的時候,劃右派、處理右派,都沒有經過任何法律程序,也沒有一份由毛澤東署名的黨的正式文件,為何右派摘帽子不但黨發出正式《決定》,而且特別指出,是「根據毛澤東同志的建議」,這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想告訴人們,偉大領袖對右派還是寬大為懷的。

柏各莊農場很快落實了中共中央的《決定》,國慶節後不久,在農場的大禮堂召開大會,傳達黨中央指示的精神,宣布給第一批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摘帽子。農場領導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絕地訓話,大意是說右派只要改造好了就有前途。我坐在台下的一角,聆聽高論,心情平靜。對「罪行」口服心不服,這正是黨中央文件中指出的不能摘帽的規定之一,何況又在農場思想鬥爭中同情重點批判對象,因此我早料到摘帽與我無緣,我不抱任何奢望。

大會最後宣布全農場10人摘帽子,其中三分場2人。在宣讀名單時,都在摘帽者名字後邊加上了「同志」二字,說明他們已回到人民行列。摘帽的代表最後上台發言,表示衷心感謝黨的寬大,今後一定要繼續努力改造,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

也許是三分場摘帽的人太少,幾個月後,三分場又單獨召開了一次大會,宣布再給兩個右派分子摘帽子。三分場共有右派28人,這樣摘帽子的就有4人,正好七分之一,符合中央規定的比例。

摘帽依然沒有我的份。藍翎苦笑著對我說:「咱們慢慢熬吧,反面教員總還得有人當。」

我原以為將在農場無限期地改造下去。事出我的意料,1961年6月的一天,報社突然發來通知,調我回北京。在柏各莊農場改造了兩年半,接到回去的通知,心中既高興,又不免惆悵,因為右派帽子依然戴在頭上,頗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但能回到家中和妻兒團聚,畢竟讓人興奮。

我背著簡單的行囊,來到唐山火車站,只見車站內外空蕩蕩的,什麼食品都買不到,連開水也喝不上,幸虧我從農場帶來幾個饅頭,只好啃著干饅頭充飢。周圍一派蕭瑟的景象告訴我,祖國處在嚴重的困難中。

回到報社後,黨委告訴我,仍回編輯部工作,分配到工商部做編輯。大約一個月後,工商部主任張沛給我打電話說:「季音同志,組織上要我通知你,你從即日起摘掉右派帽子。」一下聽到了久違的「同志」二字,心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辛酸。

1978年5月4日,中共中央發出55號文件,批准統戰部、公安部的報告,同意對錯劃右派複查改正。9月17日,黨中央又作出批示,指出「對於過去錯劃的人,儘管時隔多年,也要堅持有反必肅、有錯必糾的原則,做好改正工作。」人民日報黨委很快落實中央的批示,全社32個右派全部改正。我是1958年8月被劃為右派的,1978年11月得到改正,正好20年。20年前,劃我為右派的主要「罪行」是:「站在右派分子劉敬坤立場上,不信任黨對劉的揭發和批判。」人民日報農村部黨支部這次在我的改正決議里,對此予以徹底否定,說:「季音同志對新華社內參刊登劉敬坤的材料,認為其中有些情況與事實不符,想到南大黨委了解情況,向華東局負責人反映有關情況,是黨紀所允許的,也是符合黨的組織原則的,不能說這樣做是不信任黨組織。」一個道理極其簡單的問題,反右積極分子們卻揪住不放,上綱上線,把我打倒在地,整整折磨了我20年,還使我全家受牽連。今日回顧這段往事,真是百感交集。(劉敬坤的冤案也於1978年得到改正)

歲月流逝,五十五年過去了。當年共患難的陳企霞、廖經天、蕭乾、鍾惦棐、唐達成、楊犁、藍翎……都已先後仙逝。我深深懷念他們。

炎黃春秋》2013年第7期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炎黃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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