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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禁書之一:胡發雲著 如焉

幾天後,茹嫣一路把兒子送到首都機場。是她堅持要去的。她知道兒子不讓她去的原因。

安檢口,兒子俯身擁抱她。她這才發現,兒子這麼高了,身上散發出一種男人的汗氣,還有一種她曾經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遺留在他身上的,永遠不會消散的那種味道。這是那個從自己身子裡娩出的小肉團團嗎?是那個一天二十四小時事無鉅細都得讓你操心的小東西嗎?是那洗個澡都怕把他的小骨頭揉碎了的小人兒嗎?

兒子很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就不習慣和她有肌膚之親了。偶爾在公共汽車上抱他,他會僵僵的,一臉窘然的樣子,過一會兒,他便掙扎著下來,他寧願抓著扶手,站在她身邊。不像以前,如一塊磁鐵一樣緊緊貼著她,軟軟的小手撫弄她的脖子,她的臉頰。

他爸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兒子變得沉默寡言,對她很矜持,跟她說話,總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傷了她,還是怕碰傷了自己。他幾乎不對她提起自己的父親。

兒子擁抱她的力氣很大,她覺得,只要兒子直起腰,就會很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一樣。

幾秒鐘,或許更長一點時間,兒子鬆開她,笑著說,網上見。

她也笑笑說,網上見。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弱得像一個小女孩。

這是一次兒子的成年禮。

兒子一直這麼笑著,到後來,那笑變得僵硬。她和兒子都不能堅持下去了。兒子回來之後,他們從沒有說過離別之類的話。他們怕碰這個話題。臨行前一天,兒子說,他要去陵園看看他爸。茹嫣說,別去了。把你爸裝在心裡就行。

登機的廣播響起來。她說,快走吧,把自己照顧好。說完,笑笑,招招手,轉身離去。她怕自己在最後一刻終於持守不住。走出十幾步,她才噙滿淚水扭過頭來,看見兒子已走到盡頭,她心裡說,千萬不要回頭啊兒子。

兒子在安檢通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枚冬日裡從枯枝上脫落的黃葉,輕飄飄的,打著旋,不知該朝何方落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空虛與無助。兒子摟住她的力氣還像火烙一樣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見的環抱之中,是一個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軀殼。軀殼裡面的東西,在兒子離去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掏空。往後,如何上火車,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長途夢遊。

從樓下鄰居家領回寄養的小狗。小狗見了她,尾巴搖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撥浪鼓一樣。茹嫣謝了鄰居,喊一聲「楊延平!回家!」憋了幾天的眼淚就嘩嘩涌了出來。

小狗竄前竄後地跟她上樓。小狗只認「楊延平」這個大號,叫它平兒,平姑娘,它都一臉茫然地望著你,似乎在問,你說什麼呀?

回到家裡是上午9點,如果航程順利,兒子該已到了。茹嫣算算時差,是兒子那邊的夜裡2點。明知到這個時候兒子不會上網,她還是打開了電腦,沒想到,代表兒子的那個小狗頭像竟在顯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歡跳著。她興奮得手都抖起來。她握住滑鼠,極力讓自己冷靜,千萬別出錯,先把操作程序在心裡默想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點擊了那個可愛的小狗。QQ的頁面打開了,上面是兒子的留言,兒子的網名叫德魯皮,是一部卡通片裡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聰明絕頂。他小時候最喜歡它。

德魯皮:媽,平安到達,一切順利。現在暫時住在我的一個學兄這兒。用他的電腦上網。接下來可能要忙亂一個多星期,主要是找房。這兒的大學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德魯皮:這兒真是一個學建築設計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建築博物館。以後我要把你接來,好好看看。

德魯皮:我下午5點以後(也就是你的夜裡12點)可能會再來網上看看。你別等我,有什麼話,可以留在QQ里。

德魯皮:我找到房,就裝電話,接網線,那時就會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練打字,別到時讓我著急啊。(一個羞得通紅的臉譜)

德魯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理時鐘全亂了,他們說,過幾天就好。

德魯皮:88888888888888(一支紅玫瑰)

這是茹嫣第一次體驗網絡。讓她有一種暈暈糊糊的感覺。遠在萬里之外的兒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亂跳地說話,做鬼臉,還獻上了一枝紅玫瑰。

茹嫣調出智能拼音,一個一個捉出她要的字來,又一個一個組成詞。對於拿起筆,想都無須想文字就嘩嘩從筆端流出的茹嫣來說,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剛學寫字的孩提時代,每每出現一個她要的字或者詞,都高興得拾到一個寶貝似的。

這些字是手指頭在鍵盤上擊打出來的,你在擊打它的時候,你看不見任何筆劃,它們就直接進到你面前這個一尺見方的匣子裡,然後通過那一條細細的電話線,彎彎曲曲,越洋過海,去到法國巴黎的一幢樓房中的一間房屋,然後展現在兒子的面前

如焉:平兒子,見到你的留言,真高興——一行字跳上輸字框,確認鍵,又進入給兒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網絡上發出一條信息。

如焉:媽媽想你。你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一個母親的這種牽掛。當我從鄰居家接回「楊延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邊,你知道,它讓我有了一種在家裡隨時隨地叫喊兒子的理由……

茹嫣就這樣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地寫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來。

晚上,離兒子說的上網時間還有幾個小時。茹嫣打開QQ,登陸了MSN,兒子那個跳棋子一樣的半身像還是赭紅色的,兒子說過,如果是綠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變綠。茹嫣帶上耳麥,用兒子教的方法試了試,耳機里傳來她說話的回聲:喂,喂,你好,德魯皮你好,兒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開攝影探頭,視頻窗口出現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頭,舉舉手,裡邊那個茹嫣也偏偏頭,舉舉手。她端詳自己,臉上有一種隱隱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樁惡作劇。她記起兒子教給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個「快門」,一張自己的小照出現在窗口一側。她又側了一個角度,讓自己臉上的光有一點層次,再照一張。她要給自己照一張滿意的,發給兒子。還有楊延平,也要給它照幾張,發給兒子。她叫來楊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當她抱它的時候,就好像當年抱那個小小的兒子一樣,輕輕的,軟軟的,有一種很好的手感。茹嫣原來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動物,或者說不接受所有的動物,像雀鳥,金魚一類,遠遠看看還可以,但是不願意觸摸它們,這好像是一種潔癖。便是男女之間,她也不習慣那些超出常規的舉動,甚至和別的男人握手,特別是那種沒有感覺的陌生男人,心裡都會起膩,更不要說跳舞了。她上大學那陣子,校園裡跳舞跳瘋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邊觀賞,幫同學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點評,茹嫣是屬於那種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種很刺激的,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賞,時間越長,看得越細,那漂亮就越來越精緻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時又鮮亮又搶眼,看得久了,那平庸處就越現越多。兩種的區別,就好像茶水與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氣質模樣差點。她們總是渴望新的一曲開始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或男老師走到自己跟前,向自己伸出手來。茹嫣剛好相反,每當有人向她走來,她都會惶亂起來,反覆說著一句話,我不會,真的不會,我是來給她們當保管的……丈夫曾說過,都是給那些經典文學害的,給柏拉圖害的。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她就開始在QQ上給兒子留言,她現在對用鍵盤打字產生了興趣,就像一個孩子,得到一盒蠟筆,急著用它在紙上畫出一些東西來。她跟兒子說第一次獨自操作電腦的過程,說那個與他同名的狗,說自己學會了用探頭照相……茹嫣其實是一個聰明人,對文字有一種天生的喜愛,那鍵盤,那輸入法,很快與她親昵起來,她的十個手指頭像十個小人兒在鍵盤上跳躍,很快就找到了感覺。她喜歡這種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歡上了鍵盤那踢踏舞一般的擊打聲。她決定,不管兒子多晚才來,她都等他。沒想到,12點剛過,QQ的蛐蛐聲就叫起來,同時,兒子那個德魯皮頭像開始調皮地閃動。

她趕忙打開接受信息框,看見兒子一行字:
德魯皮:哇!媽呀,你可真了得,打了這麼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個翹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點心。(一個紅臉)

德魯皮:我們上MSN。

茹嫣:好。

MSN上,兒子的圖像綠了。茹嫣點擊了一下,對話框打開。

德魯皮:媽媽,我們試試用語音和視頻,慢慢來,別慌,我給你發邀請。你點「接受」就行。

視頻漸漸顯示出來,茹嫣看見兒子了。分別才幾天,好像一個世紀。兒子穿一件白色的長袖體恤,很精神地朝她笑。過一會兒,耳機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喂,能聽見嗎,媽媽?

茹嫣:能聽見,很清楚。你不是說1點以後才能來嗎?

兒子:下午的事兒辦完,提前來了。吃完晚飯還得出去。

茹嫣:順利嗎?

兒子:還行,明天去學校,然後別人領著去看房,這一段時間會忙亂一些,沒時間上網。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見你,我就踏實了。

兒子:楊延平呢?

茹嫣:在我腳下呢。

兒子:抱給我看看。

茹嫣將楊延平抱起來:看見嗎?

兒子叫喊著:楊延平!

茹嫣取下耳機,湊到楊延平耳邊。小狗看不懂縮小了的平面圖像,但是它從耳機里聽見兒子的聲音,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找到什麼,便急得汪汪大叫起來。

兒子:法國狗可真多,滿街都是,各種各樣的。

茹嫣:你可別剛去又撿一隻啊?

兒子:真想撿一隻。

聊著聊著,茹嫣看見一個中國女人走到兒子背後,捅了兒子一下。兒子扭過頭去。那女人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兒子點點頭。

兒子:媽,我要吃飯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還是問了:她是誰?

兒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學兄呢?

兒子:他忙,一般不回來吃完飯。

茹嫣:……替我謝謝人家。

兒子:好,我下了。你早點休息。

「早點休息」,是兒子從前掛斷電話之前的固定用語。

兒子:有一個網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現在把網址貼給你,你直接點擊就可以進去。

茹嫣:什麼網站?

兒子:是一個中年人的網站,社區裡有一個欄目,叫「子學海外」,有一些留學信息,我們學校的網站上面也有連結。還有一個論壇,叫「空巢」,一些留學生家長常去那兒,你進去看了就知道。

兒子在視頻窗口給茹嫣招了招手,然後窗口就關上了。他的聲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時候讀的那些童話,那些鏡子,寶石,或一盞神燈的光影中,來去無常的神仙鬼怪。

這是茹嫣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關的法國,因為自己的兒子在其中。儘管這個法國只是一間極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國化的小房間。

在茹嫣的精神活動中,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占去了很大的空間。那是大仲馬小仲馬,左拉雨果梅里美的法國,是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的法國。美麗悽愴陰鬱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縱的鄉村,詭譎又華貴的宮廷,溫暖又貧寒的閣樓,還有塞納河畔石塊鋪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達的巴黎聖母院……茹嫣的整個青春時期,這些如夢如幻的情景一直纏繞著她,讓她一放下紅寶書或長柄鋤,就會立刻進入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世界中。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國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們筆下所寫的法國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沒辦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頑固的法國。所以,她第一眼見到兒子置身其中的那個法國房間,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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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打開兒子給的網址,網站叫「中年」。裡面有好些論壇,就像一個小區,有好些樓房一樣——「四十也惑」,「運動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書畫」,「詩文會友」,「山鄉歲月」……還有就是兒子說的那個「子學海外」和「空巢」。

茹嫣先來到子學海外,這裡有各國的留學信息,就業信息,購物指南,交通諮詢,通訊服務……

茹嫣找到法國部分,招收中國留學生的,就有兒子的那所學校。裡面有那所學校的圖片,校園很漂亮,像一座莊園,很古典的建築,花園,水池,林蔭道,各種精美的雕像,微機房,閱覽室,學生的作品展覽館,還有一個學生的交響樂團,打開交響樂團的節目,可以聽到他們的演奏,水平還真高,不比我們國家一些中等水準的專業團體差多少。學生的建築設計作品展,五花八門,什麼樣稀奇古怪的建築樣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頭趴著的豬,豬鼻子是大門,豬尾巴是一個盤旋樓梯,可以上到豬背——一個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兒子以後可別搞出這樣的房子來。

兒子說過,打開瀏覽器,一條基本的原理,就是「指到哪裡,打到哪裡。」就是說,只要你看見了一隻手,伸出食指,就只管打開。根據這個原理,茹嫣像買了一張迪士尼樂園的門票,一路東遊西逛,一路眼花繚亂,早已記不起來路。網頁上有連結,連結又有連結,就像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按兒子的教導,茹嫣把自己感興趣的網站網頁,放到自己的收藏夾,一路下來,收藏夾已經放得拐了彎。

茹嫣又來到那個叫空巢的論壇。

打開網頁,屏幕上出現一個鳥窩,一隻小鳥從裡面飛出來,一直飛到看不見,鳥窩裡探出兩個滿臉沮喪的頭像,一個老頭,一個老太,然後,兩個頭像化作兩個字:空巢。

論壇的版主叫孤鴻。它在前言裡面說,我們的小雛都已飛去,剩下兩隻老鳥——或者一隻老鳥,留在空落落的老巢中。但我們還得過我們的日子,思念,期盼,擔憂,喜悅,寄錢,寄物,傳輸文件,或等待一次小鳥的歸來……我們對於小鳥們的愛戀,註定是一次漫長的單相思,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了,他們要往前飛,我們只能遠遠地看他們飛遠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讓我們這些老鳥們在這裡相聚,說說我們的孩子,說說我們自己。歡迎你。

看到這些,茹嫣心裡一熱,想起兒子高考那幾天,在緊閉的大門外,烈日下,焦慮中,那一群巴心巴肝等候的家長們。那一刻,這些平日裡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女們一個個都格外親熱,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

論壇里有許多帖子,說兒女那兒的天氣,說機票打折,說哪個學校倒閉留學生無家可歸……也有許多說自己的日子,說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寂寞,從孩子出生一直說到如今。也有說自己如何調整如何解脫的,健身,美容,旅遊,習書法,跳國標,養貓養狗……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也有講別人的故事,講陪讀,講掙錢,講這一代人往昔的苦難或溫馨。還有許多貼圖,從自己拍的花花草草,到阿貓阿狗,還有旅遊留影,出國探望孩子,都有。茹嫣興致勃勃一頁一頁看下去。這些帖子長長短短,沒有什麼章法,後面大多有一些跟貼,表示感慨,表示讚嘆,表示不同的看法或提供不同的信息,七嘴八舌,很是熱鬧。就像公園一角,松鬆散散聚著一群人,熟識惑不熟識的,親近地聊著,或聽著。

看了這些,茹嫣有一種衝動,想說點什麼,就像當初在考場外面,和那些家長們搭上幾句話一樣。其實,生活中,茹嫣是一個很矜持的人,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會拘謹。想了想,畢竟不是當著眾人的面,於是敲了幾句話,打了一個確認鍵,於是,網際網路的BBS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叫「如焉」的鮮嫩網蟲的留言:「我是新來的。我兒子剛剛去了法國。看了大家寫的文章,還有照片,很親切。以後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學習。」

茹嫣看了兩遍,沒錯別字。抬頭看看鐘,已是夜裡兩點,一股倦意湧上來。便關機,洗洗睡了。這是茹嫣的第一次網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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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在一個很清閒的研究所工作,研究的對象是植物,也是一個很嫻靜的種類。單位飯碗還很鐵,談不上豐裕,也沒有什麼外快,但是工資和獎金還有保障。年輕人不多,好些年沒有進大學生了。同事大多是老同事,領導大多是老領導。單位的樓房是那種五十年代的蘇式樓房,寬大,結實,樸素。陳舊里透著一種往日的華貴。單位有上百人,分成兩撥,一撥搞科研的,一撥搞行政的。搞科研的比較靜,常常外出,顯得人很少。搞行政比較鬧,滿樓道都是他們的身影和聲音。據說五十年代的時候,搞科研的一撥很牛,裡面很多國家級的專家,還有留過洋的,在搞行政的一撥面前高傲得很,工資待遇也高出許多。到了文革,輪到搞行政的一撥牛了,司機啊會計啊人事幹部食堂伙夫啊,都成了革委會的,搞科研那些人就夾起尾巴低眉順眼。文革結束後,大家彼此彼此,打成了一片。茹嫣是八十年代中期才來的,聽他們說過一點陳年舊事。

三樓東頭是資料室,一些閒人便常在這兒聚,說些閒話。男的說吃喝說麻將說鬥地主,女的說兒女說老公說衣飾住房。男女在一起的時候,說一些半黃不黃的段子,互相間開點不太過分的玩笑。都是過來人,一起共事多年,知根知底,輕輕重重的,大家一笑也就完了。

在這個大都市裡,這裡的氣氛,更像一個小縣城,平和,自足,不求進取,有一些大雜院的市俗氣和煙火氣。她幾個同事的孩子,書都讀得不太好,所以她的兒子能考取一個那麼好的大學,又接著到國外讀研,還有獎學金——不像有的人,一路都拿錢買,一直讓她們讚美不止,羨慕不已。都說茹嫣一個文文靜靜的人,丈夫又這麼不早不遲地走了,能把個兒子盤成這樣,真比發了幾十萬的洋財還強。

資料室里有一台電腦,平日裡只打打文件,沒聽說有過其他用途。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把自己讓辦公室的人看了看,說了說兒子的事,就直奔資料室了。

資料室是眾人都喜愛去的一個地方,翻翻雜誌,看看報紙,發個傳真,複印個身份證,或孩子的複習題。找個由頭敲了誰的一筆錢,買了糖果瓜子,也是在這裡分享。資料室有個好處,萬一有哪個較真的領導來撞見,大家立刻可以裝作查找資料或讀報看書的樣子。茹嫣也常來,一邊聽大家閒聊,一邊尋一些喜愛的文章讀讀。現在她卻是衝著那台電腦來的。

茹嫣見電腦閒著,便問打字員小李,沒活干?

小李說,有幾份材料,不急,慢慢打。

茹嫣說,我也閒著,幫你打幾個字?

小李笑著說,想搶我的飯碗啊?

茹嫣說,院長的兒媳,這飯碗誰搶得去啊?咱們所長都要看你的臉色呢。

小李說,你們大知識分子,讓你來干你也瞧不上呢。

小李說著,拿了一張稿紙遞給茹嫣,笑著說,我猜啊,你是要練打字!

茹嫣說,真是個人精,讓你一眼就看穿了。咱這台電腦可以上網嗎?

小李說,可以啊,撥號的,接上電話線就行,就是太慢,發個郵件什麼的還可以,聊天啊,視頻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寬頻用慣了,懶得在這兒上網。

小李說著,就給「貓」插上電源線電話線,那貓嘰里哇啦一陣亂叫之後,居然也給連上了。

一聽小李也上網,茹嫣頓時熱乎起來,和小李聊起上網的事。

小李聽著聽著,臉上顯出狡詰的笑來,茹嫣姐,你怕是在網戀吧?網戀的人最怕打字慢,一慢,就會眼睜睜地把一個好人兒給丟了。我跟你說吧,一快遮百丑,一個打字高手,可以同時和三個人網戀呢。

茹嫣給這個小丫頭一下說得面紅耳熱的,說,都七老八十皺巴巴的老太太了,還網戀呢?

小李說,這你就不懂了,網戀就是為皺巴巴老太太發明的,誰也看不見誰,你說你十八啦,人家又拿你如何?

幾個姐妹本原在一邊說裝修,聽見這個新鮮話題,都湊過來。有的說,她上網就看股票。有的說,她喜歡打牌,現在有一個固定班子,一日不見還怪想的,哪天要是有事給耽擱了,QQ也叫,手機也響,恨不得從屏幕里伸出一隻手來把你抓了進去。有的說還可以看電影啊,港台片,歐美片,還有成人片。茹嫣問什麼是成人片。幾個姐妹就笑了,說就是你和你老公做事的那種片子啊。說到茹嫣的老公,大家就發現說走了嘴,收起笑容,就著說起茹嫣的個人問題。說男人走了三年了,把兒子也渡過了河,乘著還沒有老過氣,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搭夥過日子吧。幾個人輪番說了許多單身女人的難處,還說如今風氣開化了,差不多合適,先一起住了再說,合脾氣了,再辦手續。另一個說,這個年頭,辦不辦也就那回事。聽了一會兒,茹嫣淡淡一笑說,你們今天是不是來開動員大會的?一個大姐說,只要你有這個意思,讓你挑的還是有幾個。茹嫣不好卻了她們幾個的情意,便說,兒子剛走,腦子還沒有緩過勁來,怕挑不准。

小李說,如今年月,誰敢說自己一眼就能挑個准?不行再來唄,又不吃個什麼虧。

眼見得越說越邪乎了,茹嫣抵擋不住,說,我怕你行不?幫你幹活堵你的嘴行不?於是架起小李給的那一份小文件打起來。

責任編輯: zhongkang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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