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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萬斷指案 珠三角繁榮的代價

 

廣州番禺打工族文書處理服務部總幹事曾飛洋做了一個理性估算:「在珠三角,每年至少發生斷指事故3萬宗,被機器切斷的手指頭超過4萬隻!」

南方農村報7月10日報導

斷指,繁榮的代價?——珠三角農民工生產及維權狀況調查

斷指珠三角,每年三萬宗

已連續工作30個小時的河南民工何曉波被切割機割斷手指。何是分切工,日常工作時間是12小時,兩班倒。「連續工作36個小時,遲早會斷手的」

鄧鴻20歲,鄧勇18歲。兩人笑起來很相像,一看就知道是兄弟。

他們合影,弟弟一定要站在右邊。因為弟弟的右手斷了,哥哥的左手指斷了,怕碰著。

2004年3月,讀初一的鄧勇輟學,從老家雲南鎮雄大擢魁村來到廣東三水金本鎮一家壓鑄廠打工。19個月後,鄧勇介紹鄧鴻進廠。後來,他們的手先後被同一台壓鑄機壓斷。

鄧鴻記得弟弟和自己出事的日子:前年10月25日、去年6月16日。他還記得當時手骨「像鉛筆一樣翹了起來」。鄧勇更慘,一根指頭都沒能保住,手腕齊根鋸掉。父母在電話里哭個半死,但最終沒有叫鄧鴻離開這家危險的工廠。壓鑄工800元的月薪對他家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此前,中山大學法律系教師黃巧燕曾作過一項調查,發現73%的工傷者明知企業以前發生過工傷,仍然繼續做下去。

鄧鴻是個帥小伙,留著長碎發,穿著牛仔褲、黑T恤。他的斷指還有燙傷,用白紗布纏起來,拳套一樣吊在脖子上,表面滲出黃黑色的藥水。醫生的一句話讓他有了心思:「像你這樣的人,找老婆很麻煩。」

鄧鴻對記者說:「殘廢嘛。在老家,一百個裡面都找不出一個來。可是在這邊,也不算特別古怪。壓鑄廠、家具廠、家電廠,一年不斷一兩根指頭才不正常。如果不是大家希望私了,你們報社的報料電話肯定會被打爛。」半年來,他通過病友認識的工傷斷指者,已經不下200個。

番禺打工族文書處理服務部(下稱「打工族」)總幹事曾飛洋做了一個理性估算:「在珠三角,每年至少發生斷指事故3萬宗,被機器切斷的手指頭超過4萬隻!」

「打工族」主要活躍在珠三角,宗旨是研究廣東外來工權益狀況,為貧困者提供免費法律幫助,促進其權益保障。10年來,他們定期派出志願者去醫院探訪受工傷的工友,送去免費的法律知識手冊。此項目稱作工傷探訪。

估算結果正來自工傷探訪。曾飛洋介紹:「項目有5個固定志願者,每人聯繫4家固定醫院,每次在每家醫院至少完成5份探訪表格,每個月探訪3次。1年下來,至少有3600張表格,也就是3600起工傷事故。而在珠三角,擁有手外科的醫院總數超過100家。10年來,這些數字有增無減。」

這個估算無法得到官方驗證,因為早在10年前,我省地方勞動部門已不再搞工傷事故統計。不過,一些勞工問題專家認可它。坊間也多有引用。

手術數量激增,手外科醫院賺大錢

穩定的斷指來源,讓珠三角的手外科醫院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當內地醫院還極少設立專門的手外科時,珠三角密如蛛網的高速公路沿線,「手外科醫院」的廣告牌林立,成為一道特殊景致。通過網絡隨意檢索關鍵詞「斷指醫院」,很快便可得到近千條醫院的介紹,大多數分布在珠三角。

從廣州出發,經過以製造小家電出名的佛山市順德區北滘鎮,10分鐘車程後到了倫敦鎮。這裡以機械製造聞名,在廠房林立的工業區內,赫然有一家顯眼的手外科醫院——順德和平創傷外科醫院。它剛改名。幾個月前,它的名字更加直接易懂:順德和平手外科醫院。

該院占地近40畝,內設3幢主樓、人工湖、小亭閣,綠化率過半,實行與國際接軌的小區式管理。而4年前,醫院前身——三洲鎮醫院手外科還擠在一幢破舊的3層小樓里辦公。

2004年來,該院已收治病人1.2萬餘例。

坐半個小時左右的公共汽車,可到「有著11年手外科歷史」的南海中醫院。手外科中心的宣傳資料放在資料架最上層。住院部位於5樓,15間病房,每間可住3至4人,全部住滿。一名女護士對記者說:「病床要提前預定。」

與佛山陶瓷工業園的日新月異同步,佛山市禪城區中心醫院也已把手外科列為重點科室。

不僅僅是佛山。廣州和平創傷外科醫院,自「創辦以來收治了6000餘例急診及門診手術病人,複雜、罕見的斷指再植達到國內國際先進水平」。恒生手外科醫院,「1993年創辦的一家民營醫院」,「院長黃衛東親自主刀完成手外科手術3000餘例」。東莞厚街鎮,圍繞招數不清的電子廠、鞋材廠,幾乎每個村都有手外科醫院或診所。

一周尋訪,記者手頭的手外科資料已厚達半尺。

珠三角正成為手外科專家創業的樂園,「工作好找,待遇不錯,還能給配偶解決戶口問題。」一名李姓手外科醫生對記者感慨:「20年前,很多醫院的骨科都不願意做斷指手術,接一隻斷指至少兩、三個小時,哪有那麼多醫生?現在,辦手外科醫院的都賺了大錢。接一個斷指一般要花5000元,一年幾萬隻,還有斷腿什麼的。你算算,多大的市場?!」

「連續工作36個小時,遲早會斷手的」

改革開放初期,珠三角地區急於發展「三來一補」企業,對進口設備把關不嚴,有很多在港、台淘汰的機器設備流進來,一些連出廠日期都被改了。數年前,一家法院對深圳坪地鎮一家港資企業進行查封拍賣時,經行家鑑定,該廠設備是上世紀20年代出廠,已經老化到沒有任何價值。機器設備陳舊、老化,經常出故障,會給工人造成傷害。深圳沙井某企業的資方代表,曾在檢討40多名員工斷指原因時承認,「衝壓器械存在安全性能老化的問題,沒能保證員工的勞動安全」。

然而,傷害工人身體的僅僅是機器嗎?通過工傷探訪,曾飛洋總結:「除了機器本身,工傷原因還包括疲勞上崗、培訓不足,以及企業放棄安全防護等等。」

2006年5月17日,佛山盛祥鍍膜公司,已連續工作30個小時的河南民工何曉波被切割機割斷手指。何是分切工,日常工作時間是12小時,兩班倒。生產主管要何加班,何答應了。「連續工作36個小時,遲早會斷手的。」何事後這樣認為。

加工製造企業一般實行計件工資,加班才能增收。工人夜以繼日地加班,疲憊不堪甚至暈厥,導致工傷事故接連不斷。失去雙臂、曾經在2000年創下工傷最高索賠額341萬元的深圳女工劉濤,就是在連續加班後,倒在梳棉機上被絞掉雙臂。

與疲勞上崗相對應,有的企業竟放棄操作安全防護。為避免工傷,國家明確規定沖床機必須安裝安全保護器,安裝一個只需花數百元。可是,不少受傷者連安全保護器是什麼都不知道。老闆之所以不肯裝安全保護器,是因為裝了它之後機器效率會降低,工人創造的利潤將大為減少。

培訓不足、倉促上崗很常見,工傷事故頻頻發生。對於哪些工種需要進行哪些培訓,國家本有明確規定,但很多企業不予執行,不少新手可直接上崗。27歲的龍松柏來自湖南省安江縣龍市鄉玉峰村,去年9月17日,他到佛山羅村某櫥櫃廠上班的第5天,便被電鋸鋸斷左手兩根指頭。

維權困難重重,足以拖垮農民工!

從2003年7月開始,廣東商學院教授謝澤憲、黃巧燕與曾飛洋一起,開展了一項工傷課題調查。他們對珠三角地區38家醫院、1家職業病防治醫院的582位工傷者進行了問卷調查,涵蓋地區包括順德、中山、東莞、惠州、廣州、深圳。

數據顯示,61.7%的工傷者沒有與企業簽訂勞動合同。絕大部分工傷者沒有按規定獲得醫療期間的工資。至於來自政府、工會、婦聯等的關心,幾乎看不見。

這類例子在我們身邊並不鮮見:當工傷者索賠時,維權障礙重重,只能在勞動部門、醫療機構、保險機構與工廠間來回奔波,不斷碰壁。

黃巧燕認為:我國現行的「一調一裁二審」勞動爭議仲裁訴訟制度,雖然在過去曾發揮過積極作用,但現在卻影響了工傷者的權益保護。「按照現行法律規定,從工傷認定到訴訟結束,保守估計一到兩年。而實際上,廠方和一些地方勞動管理部門、地方司法體系,往往會採用各種手段迫使工人走完所有的政策、司法程序,將時間期限運用到最高限度,讓其付出極大的時間、經濟成本,最終往往得不償失。」

曾飛洋本人早年曾從事過企業法律顧問。他說:「從法律的角度看,一個普通的工傷案件,到底能拖多久?1057天。這個天數足以把一個農民工拖垮!」

今年5月1日,《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施行。但黃巧燕認為:「該法仍然維持一裁二審制度,並沒有帶來足夠變革。」

漫長的維權過程中,工傷者要面對很多困難。龍松柏說:「我找到老闆提出賠償6萬時,他們竟然說我在搶錢。」

曾經代理過多起工傷案的廣東廣之洲律師事務所金承煉律師認為:「對工傷者來說,工傷認定是最為關鍵、最為初始的一步。但就是在這個環節上,他們會遇到重重障礙。因為勞動部門會要求工傷者提供病例,且有證據證明你與企業存在勞動關係,否則不能受理。」

求職的艱難,常常會埋下隱患。為獲得一份工作,不少農民工根本不簽勞動合同,或者被迫使用假身份證,或者進入沒有營業執照的黑廠。因此,當工傷者要求用人單位就工傷事故報告加蓋公章時,往往難做到。

不過近年來,工人的維權意識與技巧在不斷提高。曾飛洋說:「工傷者在努力,並從自助發展到互助。」華南地區,如今活躍著10來家勞工組織。除了番禺打工族文書服務部,還有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安康職業安全服務部、深圳女工關懷組織等。它們大部分於2000年後建立,發起人大多數來自一線工廠,從事的工作主要是法律諮詢、訴訟代理(公民代理)、職業安全教育和宣傳、文化活動、圖書服務等。

據《南風窗》報導,勞動組織幫助工人理性維權的行動,逐漸得到政府的默認或許可。在2006年的某市人大會議期間,幾家勞工機構聯合發起要求當地人大部門修改關於勞動仲裁收費的相關法律規定,勞工組織開始嘗試在體制內發出自己的聲音。

誰來關注工傷者的生活與心理?

「珠三角工傷課題調查」顯示,絕大多數工傷者為青年人,平均年齡26歲。31歲以下的占81.6%,17歲以下占4.5%。

誰來保障工傷者的下半生?這是一個問題。

工傷保險,作為誕生最早的社會保險險種類之一,其全方位實施將對工傷者起到極強的保障作用。據有關部門調查,企業主為工人購買工傷保險的不到30%。截至2006年8月底,我省參加工傷保險人數達到1809萬人,約占全國的五分之一。其中,農民工參加工傷保險人數達到1046萬人,約占全國的二分之一強。

黃巧燕認為:「《廣東省工傷保險條例》對用人單位沒有購買工傷保險時的處理方法,似乎只關心工傷保險費用的追繳和滯納金的收繳。對於因為無保險而利益無法得到保護的勞動者,似乎沒有具體的保護措施。」

黃巧燕說:「工傷康復包括醫療康復、技能康復、職業康復和社會康復四個方面。但我國只在第一方面做得較好,其他三方面都還比較缺乏,這對保看護傷職工權益很不利。」

目前,深圳市已著手建立工傷保險的基金預警制度,採取「先治療康復,後評殘補償」的原則,讓工傷者及時得到救治,創建工傷康復基地,幫助工傷職工者儘快回歸社會。這是個好苗頭。

從源頭減少事故,是企業的責任

廣東商學院教授謝澤憲分析,工傷的後果是多方面的。除了工傷者生命、健康權益受到重大傷害,也會造成企業的經濟損失,對企業的可持續發展產生影響。

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的劉開明博士一直推廣企業社會責任認證體系。他對記者說:「企業不能只負有賺錢盈利的經濟責任。企業要想獲得可持續的經營,必須要對其利益相關因素承擔相應責任,比如善待員工。」

民工荒等現象的出現已為上述說法寫下註腳。令人欣慰的是,廣東省政府也看到了這一點,提出產業升級與轉移的問題,力爭把廣東製造變成廣東創造。

只有改善工作環境,才能把產業升級落到實處。一定數額的補償能給傷殘者的心靈帶來短暫安慰,但更重要的是從源頭杜絕、減少傷殘事故的發生。這,還有待政府相關部門以及社會各界的艱苦努力。 (本文來源:南方農村報 作者:胡亞柱)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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