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即使過去了10天，孔子中學高二學生徐敬（化名），依舊擺脫不了那驚心的一幕，與死神搏鬥如夢魘般，重重壓著他。他很後悔，當初就不應該聽校長的話，去做群眾演員。 aboluowang.com
出事的銅鼓嶺海域水流複雜，海南文昌救助部門出動直升機搜救失蹤的兩名學生。資料圖片
130名中學生迎著鏡頭，在齊胸的海水中，重現著60年前解放海南島戰役中那一場殘酷的登陸戰。沒有絲毫救生措施，毫無經驗的中學生，承擔了本應「武行」來做的危險拍攝。在學校和劇組雙重失責下，在陰溝遍布的海水中，3名少年不幸葬身大海。 aboluow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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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碑石，墳前只有一塊30厘米高的大理石，文昌人知道，這裡埋葬著一個少年。 aboluowang.com
站在家族的祖墳地，望著腳下剛剛堆砌而成的新墳，47歲的范高武不禁悲從中來。 aboluowang.com
那裡埋葬著他的兒子，19歲的范平壯。這裡離家不到兩公里，穿過石柱，繞過一棵接一棵的椰樹，順著公路往西，就是范平壯從小生活的村莊——海南省文昌市邁號鎮邁南村，而村口就是他生前就讀的中學——孔子中學。 aboluowang.com
1月15日，19歲的范平壯，和其他129名男同學，在孔子中學校長劉德斌號召下，剃平了頭髮，成為電視劇《解放海南島》劇組的群眾演員。 aboluowang.com
在銅鼓嶺大澳灣，這群少年，在齊胸的海水中，重現60年前解放海南島戰役中，那一場殘酷而艱難的登陸戰。沒有絲毫防護措施，沒有經過任何培訓，無知的少年，如當年無所畏懼的解放軍一樣，沖向布滿陰溝暗礁的大海，而死亡，就在此時，夾雜著瘋狂的巨浪，將范平壯等10名少年捲入海底。 aboluowang.com
「仗義的決定」 aboluowang.com
即使過去了10天，孔子中學高二學生徐敬（化名），依舊擺脫不了那驚心的一幕，與死神搏鬥如夢魘般，重重壓著他。他很後悔，當初就不應該聽校長的話，去做群眾演員。 aboluowang.com
1月14日早上8點，本應該上生物課的徐敬，被召集到了操場。這個架勢，讓徐敬等130名高一、高二男生，感到奇怪。 aboluowang.com
校長劉德斌說，學校正在組織一個活動，要男生們去《解放海南島》劇組拍戲，希望所有同學踴躍參加，為學校爭光。 aboluowang.com
一聽說可以不上課，10多歲的少年自然歡喜得很。徐敬回憶說，「當時，校長和班主任都沒說有補貼，只是通知我們可以志願參加，屬於義務幫助學校。」 aboluowang.com
雖然沒有當過群眾演員，但是對拍戲嚮往，讓徐敬所在的高一（三）班30多名男生，幾乎都參加了這個「有意義」 的活動。 aboluowang.com
但是，第一天的拍攝，就打破了徐敬對拍戲的幻想。所有人得像軍人那樣走路，拍攝過程誰都不准笑，而且從早上9點一直拍到下午3點，中間吃飯加休息的時間，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回到學校的徐敬發現，自己腿都酸了，而最讓他後悔的是，自己那頭掩耳的長髮，不得不剪成軍人那樣的平頭。「我很後悔，去的時候根本沒有說要（剪髮）。」 aboluowang.com
對徐敬來說，這真是一個太不划算的「活動」。可《解放海南島》的副導演助理徐江林，可不這樣想。他把學生送回學校後，當晚，為表示謝意，徐江林和負責群眾演員招聘的海南省影業公司演員部主任景少敏，約上劉德斌以及一些老師，到文昌市的川湘人家酒店吃飯。 aboluowang.com
景少敏是劉德斌的湖北老鄉，而他們之間搭上線，還是通過另一名同鄉熊林。劉德斌告訴記者，1月13日上午，他突然接到了同鄉熊林的電話，後者興奮地告訴他，眼下正有一件富有政治意義的好事等著他，一部為了慶祝解放海南島60周年的電視劇，要來文昌拍戲，但負責招聘群眾演員的同鄉景少敏，四處尋找都未找到合適的人擔綱。 aboluowang.com
劉德斌就此與景少敏搭上了線。景的一個承諾，讓劉德斌「動心」了。「他說，拍攝結束後，會在支持單位里加上文昌市孔子中學，以及一個學生一天20元的補貼。」劉德斌告訴記者，能讓學校的名字登上電視熒幕，那豈不是將大大增加學校在社會上的名譽？ aboluowang.com
念及此，劉德斌爽快答應了景少敏。之前，他僅僅知道這個湖北老鄉的公開身份是海南省影業公司演員部主任。而文昌市教育界流傳著一種說法，景少敏第一個找的學校並非孔子中學，而是文昌中學等公立學校，但都被拒絕了，爾後他四處打聽，最後才找到了孔子中學。 aboluowang.com
飯桌上，雙方把酒交談甚歡，徐江林和景少敏對劉德斌說，他為社會培養了一批好苗子，這些學生非常聽話，讓他們做什麼就做什麼。劇組明天在銅鼓嶺還有一場部隊整頓的戲，仍需要這批孩子繼續幫忙。 aboluowang.com
劉德斌清楚銅鼓嶺有山有海，但是，對方沒說要下海，於是他也就沒問。在簡單詢問是否有安全措施，並得到肯定答覆後，劉德斌做出了「繼續幫忙」的決定，還接受了對方第一天2500元的補貼。劉德斌事後解釋說，因為吃完飯已到晚上9點，這筆錢沒有派發給學生，也沒有交給學校財務。 aboluowang.com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晚的「仗義」，竟成了他一生中最愚蠢的決定。 aboluowang.com
大澳灣夢魘 aboluowang.com
仍然是早上8點，徐敬又接到要拍戲的通知。 aboluowang.com
根據徐敬的回憶，校長劉德斌說，既然學校已經答應了對方，因此期望同學們從維護學校名譽的角度出發，幫人幫到底。一番勸說下，儘管徐敬不願再受折磨，但他還是和范平壯等130個男生前往銅鼓嶺大澳灣。 aboluowang.com
那天早上，范高武給了兒子范平壯5元錢買早餐，讓他在學校注意身體，他不知道兒子今天要去當群眾演員；由於是住校生，彭聖斐和白聖強，也沒有告訴父母，自己要去拍戲。 aboluowang.com
早上9點，劇組工作人員來到銅鼓嶺大澳灣，少年們接到劇組通知，先在海邊自由活動。天性活躍的少年們，聽到這個命令，有的高興地跳到海里游泳。直到上午11點，一個拿著話筒的劇組人員才叫大家列隊準備。 aboluowang.com
此時，徐敬和同學們才得知，今天要拍的是登陸戰，他們所有人都必須下海。徐敬告訴記者，自己衣服都濕了，再下海就下唄。拍攝直到中午1點鐘後才正式開始。 aboluowang.com
銅鼓嶺大澳灣位於中國南海海域，一到冬天就會受到東北季風影響，海面上風大浪急，海底暗流涌動，陰溝縱橫交錯，當地長年打魚的漁民，每年這時候都不會下海鋪魚。嚴成德等漁民也曾提醒劇組，今天千萬下不得海，因為農曆每月初一、十五，都是海水漲潮最兇猛的時候，而1月15日正好就是農曆十二月初一。 aboluowang.com
但讓這些漁民奇怪的是，這個拍攝劇組的人置若罔聞，依然將學生們組織起來，排成4個縱隊。 aboluowang.com
前排的徐敬走到齊腰深的海水中，後排的范平壯、彭聖斐和白聖強，海水則到他們胸口那麼高。劇組的攝影機就架在沙灘上，這些孩子要迎著鏡頭，模仿戰爭中殘酷的登陸戰，從陰溝遍布的海水中沖向岸邊。 aboluowang.com
突然間，風越來越大了，一股海浪從遠處呼嘯而來，剛剛下海還沒站穩腳跟的徐敬，就被捲入海中。只要在海邊居住過的人都知道漲潮的威力，一波未停一波又至。仗著自己在海邊長大，而且離岸很近的緣故，徐敬三兩下就游到了岸邊。 aboluowang.com
後排的范平壯運氣可沒那麼好，他的游泳技能在同齡人連普通都算不上，而上岸的徐敬向海面一看，臉都嚇白了，海水就像憤怒的公牛，砸得兩邊岩石轟隆隆直響，海里還有數十名同學在狂喊「救命」。 aboluowang.com
來不及喘息，他和其他水性好的同學，又跳入海中救人。幸運的是，他們很多人都在海邊長大，知道漲潮退潮時，要將頭完全沉入水裡，必須潛水游才不會被海浪擊暈，還得隨著潮水運動的方向才能前進。 aboluowang.com
當徐敬救起了一個同伴後，他發現劇組的人才慢慢地脫下衣服和鞋子，把手機和錢包放好，然後一步步地走下海救人，「海上沒有準備一艘救護船，岸上沒有一個救護人員，我們甚至沒見到一件救生衣。」徐敬心寒的是，當同伴們正值性命攸關之時，他們唯一能依靠的力量居然是他們自己。 aboluowang.com
失蹤的劇組 aboluowang.com
雖然這群孩子很努力地救人，但悲劇還是不可避免。聞訊趕來的劉德斌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差錯。 aboluowang.com
范平壯被拉到岸邊時，已經斷了氣；而另兩名學生，19歲的彭聖斐和17歲的白聖強也失去了蹤影，直到7天後范平壯下葬的那天，兩人的遺體才被找到。還有7名學生傷勢或輕或重，有的至今還躺在文昌市人民醫院的病床上。 aboluowang.com
學生溺水而亡的消息，立即傳給文昌市市委書記裴成敏。隨後，市委書記親臨現場，要求舉全市之力展開救援。但這一切范高武都不知情，他剛剛辛苦了一天，從工地上離開，正期盼回到家中吃上老婆做的飯，再問問兒子范平壯今天學得怎麼樣。 aboluowang.com
大約下午5點，他快走到村口時發現，兒子的好友小浪正蹲在那裡，遠遠地看他過來，哭著將這個不幸消息告訴他。 aboluowang.com
彭聖斐和白聖強的父母，在找回遺體的當天，還要忍痛回學校整理孩子的遺物，3個家庭因為同樣的悲劇，而互相結識。兒子死後，誰該為此負責？他們沒人知道；學校或拍攝方會給賠償金嗎？他們也不清楚。 aboluowang.com
市委書記裴成敏承諾，會給3個家庭一個說法，現在應該以處理孩子們的後事為先。校長劉德斌事後被警方傳去問訊，3天後回到學校，5天後向全校師生道歉時，才將2500元發給學生。 aboluowang.com
而劇組相關人士如失蹤一般。事發後，副導演助理徐江林一接到記者電話，就急忙說整件事自己完全不知情，所有問題須詢問景少敏。 aboluowang.com
景少敏的電話則早已進入停機狀態。海南省影業公司工作人員說，有3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 aboluowang.com
雖然網上曾傳言，中央電視台是這部劇的投資方，但1月22日央視影視部的相關負責人就公開表態聲明：央視沒有參與該劇的拍攝。真正負責《解放海南島》拍攝的是，瑞雪桃源（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李俊麗。但是，記者打電話詢問李俊麗時，她卻說，自己早就離開了公司。儘管北京市工商局的備案里，「法人代表」一欄還填著她的名字。 aboluowang.com
「不管如何推卸，整個事件事實明顯，學校和攝製方的責任是四六開。」廣東東方金源律師事務所律師金焰告訴記者，校長劉德斌在沒有徵求家長同意的情況下，讓學生參與商業活動，同時事前並無告知學生有補貼，事後才補錢的做法，有利用學生進行牟利的嫌疑。而且，作為學校的最高負責人，劉德斌也違反了《義務教育法》的相關規定，學校在開展集體活動時要採取安全防範措施，保證師生安全。 aboluowang.com
而攝製方事實上也與學生們達成了僱工關係，攝製方在拍攝現場沒有一項安全保護措置，並且隨意更改僱工的工作性質，由此3個家庭的父母，可以一併起訴劇組以及學校，要求給予賠償。 aboluowang.com
「紅色劇」成本 aboluowang.com
昏頭昏腦的劉德斌，沒想到自己會觸犯法律，他更想不通，一個號稱投資3000萬，合作單位有海南省省委宣傳部、第二炮兵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等機構的電視劇，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低級而致命的死亡事件。 aboluowang.com
「這群混蛋，誰知他們連一件救生衣都沒有。」懊悔不已的劉德斌，回想當天的決定，直嘆自己看走了眼。事實上，劉德斌只要在影視圈混過一天，他恐怕就不會貪這個小便宜，在圈內人看來，一部「紅色劇」找學生當群眾演員，本身就很可疑，更別提一天20元如此低廉的價格。 aboluowang.com
在國家廣電總局2008年8月重大革命和重大歷史題材電視劇立項批覆上，《解放海南島》的報備機構正是第二炮兵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既然已是部隊牽頭的劇，那麼完全可以找部隊官兵當群眾演員啊，這一層關係可以讓每個士兵的補貼壓縮在100元以內。」小甘解釋說，他是CCTV6頻道的一個工作人員，並曾在多個電視劇攝製組當過劇務、攝影以及導演助理。 aboluowang.com
小甘說，圈內的行價，群眾演員一般每天都在30元以上，如果是宏大戰爭場面居多的「紅色劇」，開價自然會更高。而在《解放海南島》之後，同樣是30集，同樣屬於「紅色劇」題材的《東方》，同樣也來到銅鼓嶺大澳灣拍攝，同樣找100多名群眾演員扮演人民解放軍戰士，不同的是，後者在不需要下海的情況下，每人每天的補貼是60元。 aboluowang.com
「像下海拍登陸戰這種戲，圈內人都知道一定要用『武行』。」小甘說，「武行」是他們對特殊替身演員的一種叫法，但凡槍戰、爆破或者其他高危場景，就會用到這些經過特殊訓練的人，而他們的價格通常也不便宜，每人一天往往在300元-500元左右。 aboluowang.com
而拍攝高危場景，也必須準備救護人員以及救護措施。公開資料顯示，《解放海南島》的導演是郭大群，製片主任是李濟昌。郭曾經是去年國慶獻禮劇《解放》的導演之一，李是遼寧電影製片廠的獨立製片人，從1982年開始就有製片人的經歷，並是電視劇《18歲的天空》製片人。 aboluowang.com
「郭和李都是圈內小有名氣的前輩，對這些常識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小甘的疑惑來自於行業的慣例，通常導演只負責說戲，具體要用什麼道具，請哪些人來拍，需要開支多少費用，副導演助理會提前一天擬好一個計劃，報給製片人或製片主任審，等他通過後助理們再去處理。 aboluowang.com
為什麼一個「老前輩」，明知道這麼做不符合行規，而且伴有巨大危險性的情況下，還要劇組這麼做，「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劇組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從耗資巨大的戰爭場面以及群眾演員上節約成本。」小甘坦白說。 aboluowang.com
但這對一個富有政治意義的「紅色劇」來說，實在太過奇怪。根據國家廣電總局的批覆，這部劇的投資方為中企國際建設發展集團，一家總部在北京，卻在北京市工商局企業信息查詢中找不到任何記錄的公司。 aboluowang.com
據北京一些房地產行業人士透露的信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王克劍是河北保定人，2006年，《河北青年報》還曾報導，中企國際建設發展集團與廊坊市政府洽談廊滄高速公路項目，總投資將達50億元。沒人知道這樣一家公司為什麼會想到投資「紅色劇」，為什麼他們要把拍攝交給一個2009年4月才成立的新公司——瑞雪桃源（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而放著國內大把影視製作公司不用，後者明顯可以保證拍攝更有質量。 aboluowang.com
對於這些謎團，在范高武看來，都已無關緊要。現在，他在等待兒子下葬後100天，請人從亡靈處——銅鼓嶺大澳灣牽一根紅線，讓兒子的亡魂回到自己的歸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