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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女性的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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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五個"黑幫"被押上操場角上的高台,已經個個面目全非。他們被命令自報"罪行"。又有人作聲嘶力竭的"揭發"、"控訴"。"橫掃"、"打倒"、"踏上千萬隻腳"和"萬歲!萬萬歲"的口號,震盪在窄小的中學校園裡。過了一陣,沒什麼可說可喊的了,又把人押了下來,押往校園深處,說要讓他們"勞改"去。

我站累了,或許是因為對一種自己不能參與的恐怖行為也難保持長久的興趣,就回宿舍去了。以後的情況我沒看到。晚飯時分,我下樓來,走過一樓樓道,看到白牆上一大片散漫的暗紅色斑點,以及一個五指分明的暗紅色手印。楞了一楞,我才意識到這是血點、血手印。

校園已經安靜下來。吃晚飯的時候,聽人在說,初一的同學到開水房去打來開水,燙"黑幫"。又有人說,還把"黑幫"趕到宿舍樓的廁所里,淋了屎尿。飯廳里瀰漫著殘存的亢奮。

殘酷的行為竟能使人興奮快樂,這對人類來說實在是一種最具威脅性的經驗。這種經驗誘惑人們殘殺同類,引起一連串順之而來的災難。

這一天是1966年8月5日。

幾年以後,我下鄉去了,父母后來也下鄉了。中學時代的日記、筆記之類,全都失落了。尚能記得這個日子,在默默的遐想中,我有時也會將此作為自己尚未完全泯滅了善性的一個證據。為什麼要反對忘卻呢?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良知往往和記憶有某種聯繫,不僅心靈常常通過反省往事得到淨化,而且善惡感能在歷史的評判中得到澄清。

第二天早晨,我們坐在教室里,收聽有線喇叭里的中央台"新聞和首都報紙摘要"節目。停課兩個多月來,這成了每天的例行功課,而且指導著人們的行動。電台的節目結束後,當時學校"文化革命委員會"的副主席,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在廣播喇叭里說,昨天晚上,校長死了。當然,她不說"校長",而是說的女校長的姓名,她說"死了",而不說"打死了"。

教室里似乎靜了一陣,然後有人議論了幾句什麼,話題很快轉向了別處。死亡,以及製造死亡,都還是第一次發生,可是已經成了無所謂的、並不令人震動的事情。校園裡沒有人討論"死"或死的恐怖,更沒有人會從法律的、事實的、人道的角度來分析這一死亡。我們頂多只把它看作為"革命"付出的一點"代價"。很多年裡,我就模模糊糊地常用所謂"付代價"來解釋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卻不去想這"代價"已經是人的生命,已經是對我們的共同生活所依賴的根本原則,人身安全原則的威脅和破壞。對死亡的淡漠,顯然只能表明我們的心靈對於罪惡有太大的容量。這究竟是怎麼形成的呢?

過了幾天,鄰近一所男校的紅衛兵,又到我們中學來打了一次,打斷了另一位副校長的肘骨。各個中學都在打,而且從學校打向社會。直到十四年後,公開審判"四人幫"時,我才從一份材料中看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後的四十多天裡,北京市被打死的人數。我記下了這個數字,1772人,特別因為其中有一個人,即我們校長的死,是我曾目睹的。

如今,當人們說起從前發生過的一件件悲慘的、痛心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事情,常常會附上一句"嗨,都是'文化革命'鬧的。"我們似乎用"文化革命"便解釋了"文化革命"中發生的一切。但是,又怎麼解釋在我們這所著名的女子中學,發生了"文革"中北京市最早的暴力行為,我們的校長,成為北京市中學教職員中的第一個遇難者?

又過了一年,依然不上課,繼續搞運動。有一段時間"集中力量鬥、批、改"了,幾個學校領導的"罪行"抄成大字報貼了出來,一個人有四五十張,其中包括那位死去的校長。他們的姓名上都打著大紅叉叉。從大字報上,我才知道了死者的年齡、經歷。那些動過手的同學,原先大概也不知道這些吧。在這裡,尤其說明了無知不能作為原諒的藉口,如果是在弄清情況後才動手的,那麼儘管判斷是完全錯誤的,但態度還算是認真的,不弄清情況就動手,除了說明這種行為更為輕率、更為冷酷之外,還能說明什麼呢?從死者的有關材料中,我還知道了她有四個孩子,或者可以說,這時才想到了她可能有孩子這樣的問題。此外,除了驚訝於她的經歷幾乎和小說《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一模一樣之外,似乎沒有想過別的。我真怕自己的這種冷漠,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有兩年多的時間,天天在濺有血跡的樓道里走來走去,竟然熟視無睹了。新的死亡繼續發生過幾起。偶爾往牆上瞟一眼,會想到,"喲,這是人血",但是貧乏而麻木的腦子裡再生不出別的想法。後來,也許是為了慶祝"九大"召開之類的活動,打掃衛生,粉刷牆壁,血跡看不見了。

往事也是會淡化在時間的流水中的,除非我們加以認真的反省和分析。那種由群體公開施行的私刑,問題不僅在於使一些無辜的、甚至是優秀的人物受到了迫害還在於激發了、助長了、施虐者們的野蠻心理,造成了人格退化。原始的人類,相信巫術,以為詛咒可以給人帶來災禍,以為往一個寫著敵人名字的假人身上扎針畫符,就可以使其遭難。與此相仿,我們竟也相信,私下的談話,畫像的損壞,就是危害性的;反過來,又用各種惡毒的字眼,"賊"、"鬼"、"黑幫"、"牛鬼蛇神"等等,咒罵老師和校長,似乎覺得這些惡名就具有某種威懾力一樣,卻不顧是否擁有證據。掛黑牌子,戴高帽子,剃陰陽頭,在姓名上打紅叉叉,往身上澆墨汁……,對這類一段時期中普遍發生的行為,從心理方面進行分析,結果也會使人吃驚的。拋開善惡不論,這類行為所隱含的思想方式,只能屬於所謂"原始思維"。人們常常說,女性是溫柔的。然而,這溫柔主要是在某種文化環境中薰陶培育出來的。在一種特別的情況下,原始的野蠻壓過了女性的溫柔。

離開中學後,我到邊疆去了。當自己遭到不公正的對待時,也曾有過感嘆世態炎涼、怨天尤人的念頭。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校長之死。讀過歷史,知道我們已脫離了宗族社會,個人已經不可能依附於某種強有力的血緣集團;列身於一個大社會中,能保護自己的,唯有法律和社會正義原則;如果這些遭到破壞,那麼個人的安全,也許比古代還不可靠。一個人,不論是中學校長還是國家元首,一旦被定成敵人,立即陷入孤立,舉目無親,人身安全也失去保障,這正說明了在缺乏法律約束和社會正義的情況下個人的無比脆弱。當看著一個人死去的時候,我是冷漠的;但我自己遇到不幸時,我卻又抱怨別人了。如果我不能為保衛正義原則努力,那麼種種怨尤不是很膚淺、甚至虛偽嗎?

當年的同學們早已風流雲散。偶爾見面,匆匆忙忙,談工作,談學習,談房子,談兒女,卻很少談到往事。幾年以前,在廣州,我遇到一位中學同班同學。她陪我遊覽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陵園,在那裡,她向我補敘了那天我沒有親眼見到的一些情景。比如,有人拿破椅子腿來打,上面有釘子,一打在肉上戳 出一個小洞,血就從小洞中涌流出來……。

也許沒有必要去細究或描述這些細節。但是過多地拋棄細節卻可能使我們失去總體性的把握。落實政策的時候,死去的校長被追認為烈士。作為一種待遇,這是完全應該的。然而,老老實實地說,這種死亡是很少含有悲劇英雄色彩的。死難者的犧牲並不因為他們的反抗、叛逆等主動性的行為所致,而往往只因為他們一開始就被指定為"運動對像"。以後的人們,也許會把這種死亡想像成和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一樣,但身歷其境者應該知道,"文革"並不是大量產生悲劇英雄的背景。死者會原諒這種分析吧。在無情的、不可逆轉的死亡面前,粉飾掩蓋,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我們把"文革"想像成一種英雄悲劇,那就是我們虛幻的、缺乏正視生活勇氣的舊習又在作怪。同樣,我們這些慘案的目擊者和參與者,也不能再把自己想像成玉潔冰清、天真無邪的受騙者,或者在一開始就發覺了"四人幫"的罪惡的先知者。如果已經決定改正錯誤,那麼首先就應面對事實。

這位同學和我一樣,是教員的女兒,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只是目睹了這樁暴行。事隔多年我們還能討論這件已經十分遙遠了的往事,也許,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我們更賦予歷史感或文學癖,更具有反省精神。我們檢討自己,覺得自己應該承擔未盡力制止罪惡的責任,然而,我們畢竟沒有直接參與這一暴行,沒有動過手,我們回憶這些也就不太費力。人,應該對自己誠實。然而,如果連不太費力的回顧都懶於作出,那麼實在是過於玩世不恭了。雖然往事早已過去,我們卻還活著,只要是非之心尚存,就割不斷對歷史的評價。回憶歷史,分析個人的行為,幾分出自受騙,幾分出自卑怯,幾分出自殘忍,並不只是一種舊事重提,這關聯著我們現存的道德感和是非觀。

離開中學以後,我回去過一次。那是學校舉行校慶紀念會的時候。校園裡洋溢著錄音機播出的樂曲聲,以及久別重逢的校友們驚喜的呼喚聲。什麼都可能回來,除了死去的人們。我參加了初中學生的一個班會。學生們要我簽名,要我講點什麼,因為有人告訴他們我在高考中考過第一。然而,我說出來的全是些文不對題的東西。我說了要學會思考,要有道德勇氣。離開了對中學生活的具體回憶,這兩句話一定使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在我自己,也是經歷了種種變故之後,才理解了看似簡單的這兩句話的重要程度。很多年來,我有時思考著生活中所發生的那些事情的原因。然而,原因再多,也並不能證明那一切是命中注定,無法避免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們作出了某種選擇。也正因為這種選擇的存在,我願意把這段不願提及的往事,告訴年輕的同學們。

□ 作者說明:此文寫於1986年,發表於我的《校園隨筆》(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一書中,寫的是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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