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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大內總管安德海的伏法之路

1869年7月,大內總管安德海徵得慈禧同意,以赴廣東採購同治大婚龍袍為名,離開京師,一路南下。太監擅離京師,這已觸及當年順治定下的制度紅線。有違祖制,按理當誅。慈安太后決心與恭王聯手,迎合群臣之意,以祖宗家法懲治安德海。恭王通過內線告知山東巡撫丁寶楨,同治皇帝與慈安一致贊成誅殺安德海。丁抓緊部署,密囑德州知州趙新監視安德海沿途行蹤,一旦有不法之舉,立即捕拿。丁寶楨最終將安德海等20餘人秘密押至濟南,處以極刑。本文摘自2122期《中國經營報》,作者王學斌,原題為《一個大內總管的伏法之路》。


同治、光緒年間實際統治者慈禧太后

同治八年(1869年),本應是晚清洋務新政期間一個不起眼的年份。這一年,發捻餘部已漸被剿滅殆盡,左宗棠在西北戰場勢如破竹,不時出現的各地教案皆無礙大局,福建船政局研製的第一艘輪船「萬年清」號首次試航下水。好像一切都在預示當年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但就在入秋之際,山東突然傳來一則重磅的爆點要聞:巡撫丁寶楨將大內總管——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監安德海就地正法!此訊一出,竟引來朝野內外一片讚譽聲。為何區區一個省部級官員敢於「太后頭頂動刀」?又為何此事件會令幾乎各派勢力交口稱頌?打掉大內總管這隻大老虎的背後究竟隱含怎樣之玄機?

祖制上的缺口

終清一代,鑑於歷代閹黨擅權之教訓,統治者對於宦官問題,一直極為警惕。宦官,也叫太監,歷代又有寺人、閹人、閹宦、宦者、中官、內官、內臣、內侍、內監等別稱。宦官制度代代相沿,寄生於數千年之世襲皇權之上且日益畸形蛻變。遠在周朝,宦官便已出現。降至秦朝,便已出現史上最早的宦官專權局面。自東漢始,宮廷才「悉用閹人,不複雜調他士」。其後漢、唐兩朝宦禍連綿慘烈,「閹宦之如毒藥猛獸,數千年來,人盡知之矣。」明朝肇建,朱元璋召集群臣,制定刑法,嚴禁宦官專權、預政典兵,並將「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的禁令鑄成鐵牌,懸於宮門,表達不得重用宦官之決心。

宦官得以擅權,最為關鍵一點是權力鬥爭之需。正因權力之巔不勝寒,帝王時常對身邊的將相王侯,甚至兄弟、子女、妻妾、外戚皆無法完全信任。相比之下,宦官「無後」、位卑身賤、見識不高、威脅較小。因此宦官成為帝王或皇室監控他人或進行政爭之工具。一言以蔽之,每當傳統政治結構出現問題之時,如宮廷鬥爭、君臣不和、帝弱後強、主少國疑等情形,那麼太監則往往充當隱秘而重要的角色,分享甚至僭越皇權。

清朝入關,沿襲明制,額定宮中太監千餘名,歸屬內務府管理,後數目陸續增加,最多時超過三千人。順治帝有感「明朝亡國,亦因委用宦寺」之故事,嚴防宦官專權干政。在一次朝堂議事會上,專門討論太監管理問題,順治認為「此等小人只可供灑掃之役,不可援為心腹而親近之」。不久,一套嚴格約束宦官的規矩明文頒布:

一、非經差遣,不許擅出皇城;二、職司之外,不許干涉一事;三、不許招引外人;四、不許交接外官;五、不許使弟侄親戚暗相交接;六、不許假弟侄名色置買田產,從而把持官府,擾害民人。

兩年後,順治帝又命工部將嚴禁太監干政的上諭鑄成鐵牌立於宮內交泰殿門前,以示警戒。

即使如此,順治朝仍發生太監越權案件。順治十一年(1654年),宦官吳良輔等以內務府事務繁多,須分設機構辦理為由,奏請設立十三衙門。順治帝雖批准設立,但從未放鬆對宦官的警惕與防範。他常說:「朕稽考官制,唐、虞、夏、商未用寺人,周始具其職,秦漢以後,典兵干政,流禍無窮。」不出其所料,吳良輔以十三衙門為大本營,廣招黨類,恣意妄行,「內外各衙門事務,任意把持」,「權勢震於中外,以竊威福」。順治以迅雷手段將其處死。康熙即位後便下令裁撤十三衙門,後設立「敬事房」,隸屬內務府,掌管宮內太監事務。此外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還確定太監官製品級:定總管為四品,副總管為六品,隨侍首領為七品,宮殿首領為八品。乾隆七年(1742年),規定宮中則例:「凡宮內等處太監官職,從現今四品為定,再不加至三品、二品以至頭品。」從此,太監官職最高四品,遂成定製,永以為例,以後皇帝,傳為家法。如此一來,一個太監縱使再有能耐,熬到頭頂多也不過是個副局級,絕難染指中樞大權,勢必有利於約束其對朝政的影響力。

可見自順治起,至道光朝的二百年間,因為數代皇帝一貫抑制太監的政策,宦官勢力受到嚴厲管控,基本杜絕其干政之路徑。然一旦政局發生變化,最高層的權力格局出現紊亂,太監們便會覓得可乘之機。咸同兩朝,先是帝弱臣強,接著肅順諸人與叔嫂兩大政治集團對峙,之後叔嫂共治又化作兩宮同恭王博弈,大權始終未能握於某人或某集團之手。加之太后垂簾,不便亦不當直接預聞朝政,於是太監即成為居間代行部分權力的「經理人」。中樞權力來源的多歧與善變致使政治格局不甚穩定,這自然導致部分家法難以貫徹乃至虛懸,清朝祖制上出現了一絲缺口。

官場中的兩極

祖制上的缺口,意味著某些權力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三不管地帶」往往有利可圖,玩「擦邊球」高手安德海得以乘虛而入。

安德海,直隸南皮人。他大約在咸豐元年(1851年)自閹入宮,年僅十歲,故人稱「小安子」,因在家中排行第二,得勢後人們遂稱其「安二爺」。由於安為人「藝術精巧,知書能文」,熟讀《論語》《孟子》,多少有點文化水平,加之極善察言觀色、阿諛逢迎,入宮後很快躋身咸豐的御前太監。葉赫那拉氏獲選進宮後,為博取皇帝寵愛,著意對安德海進行籠絡安撫,關照有加。安氏眼瞅著葉赫那拉氏日漸受寵,並生下皇子載淳,於是死命巴結,有求必應,不時透露咸豐的日常信息。

安德海真正被慈禧倚為心腹還是在「辛酉年打虎」的時候。當時慈禧、恭王分別身在熱河、京師兩地,無法隨時溝通政情軍情。這次安德海把賭注全部押在慈禧與恭王身上,不惜扮姑娘、裝難民,徹夜不停歇、日行數百里,兩度冒死潛伏回京,向恭王密報熱河局勢,為叔嫂打掉肅順計劃牽線聯絡。故政變成功後,安氏便由六品太監一躍成為四品太監,時年不過二十出頭。

正因居功至偉,所以有恃無恐。安德海此後的舉動堪稱「霸道」。首先,他居然壓恭王一頭。終日追隨西後,安深知慈禧頗為忌憚恭王,擔心其尾大不掉,故其找準時機便挑撥離間,促使叔嫂關係惡化。1865年罷黜恭王時,安德海替慈禧四處運作,跑斷了腿,磨破了嘴,不亦樂乎。經此一劫,恭王對安德海可謂恨之入骨。

其次,安德海甚至不把同治小皇帝放在眼裡。早在同治年少時,安太監便與其結下了梁子。依仗西後撐腰,安德海平日裡看誰不爽,便巧舌如簧、說人壞話。彼時小皇帝也是十幾歲的孩子,早已洞悉宮中情勢,暗下決心,來日必殺此太監不可。後來慈安和恭王也知道了小皇帝的心思。

當然,安德海最招官場公憤之舉,還要說是飛揚跋扈,腐敗不堪。作為總管,安德海最大的職權便是負責宮中日常事務,其中油水極大。安氏巧立名目,常借兩宮看戲、工程營造、政府採購等機會中飽私囊,大肆漁利。早在同治三年,御史賈鐸便上折揭露安德海之罪行。其後又有御史數次彈劾安德海,皆被慈禧一一化解。正因太后罩著,安氏告不倒、查不著,遂更加放肆。據說同治七年冬,安德海在京師最大的酒樓前門外天福堂大酒樓張燈結彩,大擺酒宴,正式娶徽班唱旦角的年方19歲的美人、藝名九歲紅的馬賽花為妻。慈禧為表示寵愛,特地賞賜了白銀一千兩,綢緞一百匹。太監竟也能娶妻,此事在京城大街小巷也迅速傳播開來。想必此時此刻,不知多少人慾圖取安德海之首級而後快。

若要安德海腦袋搬家之人,須是手腕強硬之輩,於是丁寶楨應時而出。丁氏字稚璜,貴州平遠人,咸豐三年進士。雖出身科舉,但丁氏卻半生戎馬倥傯,咸豐四年、六年,其在平遠、平越等地鎮壓苗民起義。後左遷山東按察使,參與追剿捻軍之役。而且更難能可貴之處,丁氏為官剛直不阿,算得上軟硬不吃的嚴吏。

安德海與丁寶楨,實代表了彼時政壇官吏形象之兩極,二人一旦相遇,必然勢同水火。

刑刀下的家法

殺一名宮廷總管,沒那麼簡單!

自古國人深受歷代「青天老爺」演義的薰染,往往認為清官們可以出於正義,不顧頭頂烏紗帽,冒死斬殺各路貪官污吏。這實在拉低了「清官們」的智商與情商。無論何時何地,處決一名朝廷顯宦,都如同打牌,既要看牌技,又當賭牌運。丁寶楨為官剛直,但也不傻,他必須仔細考量誅殺安德海的時機、成本與策略。所謂「時機」,表面上指安德海須路過山東,丁方能在轄區內將其擒獲處置,私底下尚需摸清朝堂之中尤其是恭王諸人的態度,只要恭王點頭,除閹行動才有勝算。所謂「成本」,誠如丁的幕僚所言,幹得好,則「不世之業也」,丁寶楨可恃此功聞名於世,若搞糟了,「不惟賈禍,亦恐轉益其焰,而貽天下患」,不光自己丟性命,恐怕牽連甚多,故他必須得到恭王等朝廷大佬的授權。至於「策略」,則屬於具體操作層面的問題了。

而此時的恭親王、慈安等人也面臨著一場賭局。1869年7月,安德海徵得慈禧同意,以赴廣東採購同治大婚龍袍為名,離開京師,一路南下。太監擅離京師,這已觸及當年順治定下的制度紅線。有違祖制,按理當誅。然此時慈禧大有攬權於一身的態勢,恭王已無議政王職務,萬難獨自與西後抗衡。於是,慈安成為決定天平傾向何方的那一枚重要砝碼。筆者於過往文章中已言及,經過罷黜恭親王事件,雖不敢對恭王明確表示同情,但慈安實對慈禧專擅之舉頗有微詞。況且自己再無作為,宮中權威恐將喪失殆盡。因此,慈安決心與恭王聯手,迎合群臣之意,以祖宗家法懲治安德海。

剩下的問題便水到渠成。恭王通過內線告知丁寶楨,同治皇帝與慈安太后一致贊成誅殺安德海。丁抓緊部署,密囑德州知州趙新監視安德海沿途行蹤,一旦有不法之舉,立即捕拿。同時趙新採用夾單形式秘密稟報安的行蹤,即使捕殺失敗,因是夾單,而非例行公事,不會存卷,安自然不會知曉。很快,安氏罪證便呈上中央:「七月間有安姓太監,乘坐太平船二隻,聲勢炫赫。自稱奉旨差遣織辦龍衣。船上有日形三足烏旗一面,船旁有龍鳳旗幟,帶有男女多人,並有女樂,品竹調絲。兩岸觀者如堵。又稱本月二十一日,系該太監生辰,中設龍衣,男女羅拜等……該太監擅自遠出,並有種種不法情事。」收到奏摺,恰值慈禧不適,慈安單獨召集大臣商議,恭王、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皆力主迅速正法安德海,意見可謂出奇一致。另據李鴻藻後人李宗侗回憶,雖平日立場傾向慈禧,但在安德海一案上,李氏極為給力,並請纓草擬諭旨。

其間慈安仍心存顧忌,蓋印之際尚擔心日後西後反撲,好在恭王強調此乃祖制家法,不可違逾,促使其不再動搖。慈禧知道後果然震怒,質問慈安為何不與自己商議。然眾意難違,群臣堅稱安德海「殺無赦,當就地正法」,且妹夫醇親王奕譞也據理力爭,西後只得勉強簽署上諭,「諭令直隸山東江蘇各督撫派員查拏,即行正法」。

就在上諭寄出之時,丁寶楨已將安德海等20餘人秘密押至濟南,處以極刑。

暗戰後的升級

若說得再透一點兒,安德海是躺槍於叔嫂暗戰之下。

誅殺安德海,對於恭王為首的改革力量而言,既是一招險棋,又是一記妙著。他迎合了朝野內外憤恨宦寺弄權之意,形成了一股共識力量,令慈禧敢怒不敢言。然此招之險在於,萬一集聚不成「眾人打虎」之聲浪,栽下去的老虎便有可能是自己,聯合宮中的某因素——慈安太后便顯得至關重要。故安德海一案,實際上恭王在走鋼絲,成或不成,千鈞一髮之間而已,他拽緊了慈安,裹挾了眾意,方才達到目的。

經此一戰,恭王一石三鳥。一來為自己樹立起反腐標兵形象,通過打掉安德海這隻成色不差的老虎,客觀上為減少腐敗存量做了貢獻;二來敲山震虎,滅了慈禧的氣焰,釋放了一口鬱積多年的悶氣;三來為提高改革增量掃清障礙。恭王打擊安德海之目的自然重在爭奪權力,但進行政治鬥爭的最終意圖仍在於為洋務新政鳴鼓開道。

不過,誅殺安德海亦令許多昔日潛伏的矛盾趨於公開。東西兩宮表面的和氣已難以維持,一場後宮的內鬥不可避免。慈禧發覺小叔子恭王雖遭受罷黜,居然仍蓄勢反擊,叔嫂鬥法將曠日持久。

照此看來,恭王、慈安投下了一顆石子,泛起來的卻是日後的驚濤駭浪。他們嘗到了甜頭,也種下了苦果。

政爭未息,權鬥依舊。漩渦中間,風暴邊緣,改革又當何去何從?

責任編輯: 劉詩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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