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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養一個北京 榨乾整個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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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來看兩則新聞:

河北天然氣供應「橙警」石家莊保定開始限氣

根據河北天然氣預警級別,全省天然氣供應缺口為10%至20%。石家莊已停止所有工業企業生產用氣和所有社會車輛加氣服務。廊坊保定等「禁煤區」,部分「煤改氣」村落尚未實現通氣,只能使用電暖器或空調取暖。

經濟觀察網記者董瑞強11月28日,保定新奧燃氣有限公司向各用戶單位發布《關於限停供應天然氣的通知》(下稱《通知》),該公司在《通知》中稱,中石油天然氣銷售北方分公司通知,自10月21日起,天然氣供應資源將無增量。河北省發改委決定啟動全省天然氣需求側管理機制,於11月28日零時起進入全省天然氣供應橙色預警。這意味著河北省天然氣供應已處於嚴重緊張狀態。

「煤改氣」並非新詞,早在前兩年,華北各地已經陸續開始實行「氣化」計劃,但實行效果仍不理想。業內人士認為,氣源緊張、配套資金落實不到位、基礎設施不完善、農村的低收入水平等因素是制約「煤改氣」發展的瓶頸。然而2017年冬,「煤改氣」的進程在河北省以近似運動式的狂熱全面推進。原因是今年是《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的收官之年,為了預防冬季將要面臨的霧霾,環保部在年中接連出台文件督促煤改氣進程,河北各縣市也紛紛跟進了「死命令」,於是不考慮天然氣承載能力、不考慮設備更新成本、不考慮底層民眾生活成本的「運動式環保」轟轟烈烈地展開。

根據中國能源發展報告(2014),早在2013年我國供氣缺口就已經多達100多億立方米,其中華北地區缺口尤為嚴重。今年在華北城市農村全面推進煤改氣,這一缺口更加無法彌補。但是,這個華北地區,特指河北地區或「環首都貧困圈」。因為首都是不可能斷氣停暖的,首都人民是不可能挨凍的,這是要命的政治問題,那麼供氣不足,就只好辛苦一下河北了。看下面兩張圖,北京無論是「煤改氣」還是「煤改電」都傾斜了大量資源;然而河北的醫院,這種人命關天的要地,都要開始限氣了。

相比於北京享受到的福利,河北農村為環保要付出的代價顯得太過慘痛:

資源(不僅僅是自然資源,還包括人力、物力、財力、市場的廣義意義上的資源)過度向首度傾斜,這種事情已經是再平常不過了。《北京河北兩村莊僅一路之隔養老金相差近7倍》(北京青年報2014年08月11日):

蘧家磨村的村民經常會跟鄭家磨村比較:這邊政府的護林補貼一畝才300元,那邊一畝3500元;這邊村幹部月工資400多,那邊1200多;這邊60歲以上的農民才有養老金,每月只有55元,那邊男的60歲以上、女的55歲以上就有養老金,每月350元呢……

基礎設施建設上,房山區的村級建設提供人、財、物全方位支持;淶水縣村級基礎設施建設只能依靠村集體收入和村民自籌。村道改造上,房山區村四級公路每公里補助40萬元;淶水縣每公里僅補助10萬元。農業補貼政策上,房山區農民享受國家種糧補貼每畝220元,良種補貼每畝100元;淶水享受國家種糧補貼每畝57元,良種補貼每畝10元。新農合方面,房山區農民2010年每人每月財政補助470元,最高報銷達到18萬元;淶水縣每人每年財政補助140元,最高報銷4萬元。對於村委會前面的這塊牌子,蘧家磨人其實並不關注,他們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申請低保這麼難?每人55元的養老金夠幹什麼用?

因為家庭困難,去年李思英申請了低保,按河北省每人每月80元的標準,全家一個月多了320元。但不知什麼原因,李思英說這筆錢今年突然沒有了。比李思英還要困難的王紹江和張樹芝老人,申請低保卻被村里拒絕了。王紹江說,原因是他們家裡還有羊,可以維持生活。就在蘧家磨的村民還在為保障發愁時,鄭家磨村的村民則感到村裡的待遇越來越好。一位村幹部說,養老金今年從310元提高到了350元,享受低保的村民每人每月470元,村里80歲以上老人每月還有100元錢的養老券。

不管是蘧家磨村,還是鄭家磨村,村民幾乎還沒聽說過「京津冀一體化」的概念,但其實倆村的民間交往一直沒有間斷。「我們有時會到鄭家磨村買藥,坐公共汽車去良鄉看病。」李思英是蘧家磨村外來的媳婦,她說,嫁過來的20年間,只有個別蘧家磨村的姑娘嫁到鄭家磨村,但蘧家磨村的小伙從來沒迎娶過鄭家磨村的新娘。如果蘧家磨的小伙什麼時候能娶到鄭家磨的姑娘,那就真是一體化了。

這種不顧客觀現實承載能力,貿然在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河北農村推行「煤改氣」的負面效果是難以估量的。2015年,渥太華大學學者在《柳葉刀》發表了一份研究報告,作者們調查了13個國家,384個區域,7400萬死亡案例,結論得出世界各地區內,無論已開發國家還是開發中國家,冬季都是死亡率最高的季節;因低溫死亡的人數,是高溫死亡人數的20倍。同時氣溫每降低一度,死亡率將會增長5%左右。在寒冷條件下,心臟病、中風、肺炎等疾病的發病概率都大幅度提升。所以說河北面臨到的巨大風險不僅僅是醫院斷暖這樣的直接危機,還有潛移默化對寒冷敏感的高危人群的影響。今年冬天河北「路有凍死骨」恐怕不是一句危言聳聽。

客觀來講,「煤改氣」好不好,當然好。霧霾問題也是非常嚴重的問題,能夠逐漸推廣清潔能源的使用,使產業經濟更加符合環境要求,是善莫大焉的一件事。但是,「一刀切」的「運動式環保」,不考慮資源承載能力、經濟客觀規律、人民生活水平,要在短短几個月之內強行完成政治任務,這跟赫魯雪夫不顧蘇聯的寒冷氣候,在西伯利亞種玉米有什麼區別?再這樣下去早晚會成為歷史的笑話。因為霧霾就這樣一刀切的在廣大華北地區禁煤,跟貪污二百兩就去剝皮實草沒什麼差別。國家反腐力度這麼大,也沒見說要把貪官剝皮實草啊。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河北人的命也是命啊。

強行為了首都的藍天白雲把巨大的環保成本轉嫁在缺乏話語權、缺乏發聲渠道的農村人口、中老年人口、邊緣人口上。很簡單,大家去看一看這幾年關於北京霧霾的研究報告,碳氧化物和硫化物的比率基本1:1。

燒煤排放出的廢氣基本都是硫化物,而碳氧化物的來源是汽車尾氣。可以說私家車的尾氣排放對於霧霾的責任與那些在農村燒煤的農民一本上是五五開的。但是我們就能不讓農民燒煤,讓農村的老人小孩挨凍,卻不敢進一步地限制私家車活動,還不是欺負底層人口沒有話語權麼。要讓那些中產階級不開車了,早就在網上鬧得沸反盈天了。你是窮人,你是邊緣人口,你不住在首都,你就沒權利,這是非常現實的寫照。所以網上有朋友調侃說「北京:中國環保,從無流血者;有之,請自河北始」。

(二)

華北平原是一個自然資源並不充裕的地區,為了滿足首都「高端人口」的生產生活消耗,榨乾河北就成了一個必然之舉。就在我小時候,每年夏天的晚上都要停電一小時到兩小時,理由是「優先保證首都供電」。這種限電政策一直持續到我讀高中,要知道,那可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啊。石家莊的黃壁莊水庫、崗南水庫,全是只給北京供水,本地市民喝到的都是十幾米深打出來的地下水,一壺水燒開了之後要有3-5毫米的水垢。所以華北地區家庭淨水機非常流行,就是安在水龍頭上,三分之一的水淨化之後可以飲用,三分之二的廢水只能沖廁所擦地,至少在北京沒有見過這麼誇張的水質。

河北省張家口赤城縣,境內黑、白、紅三條河流年平均徑流量3.47億立方米,在清代有「塞外明珠」「京北水城」的美譽,是華北地區極少有的水稻產地。但是,十幾年前赤城縣的水稻全部改成了旱田,因為上面三條河的赤城縣的人民不能用來灌溉,要全部輸入北京市的白河堡和密雲兩座水庫。赤城縣的供水就占密雲水庫來水量的53%。

赤城縣委書記李敏在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時說,近年來赤城縣乾旱少雨,導致河道徑流大幅減少,但為首都北京的輸水量並沒有減少。自2004年開始,每年從雲州水庫集中為北京輸水一次,年均輸水1700萬立方米,8年來共集中輸水1.4億立方米。同時為確保輸水質量,赤城縣近年來投入了大量的財力,累計治理水土流失面積1850平方公里,每年減少泥沙下泄160多萬噸;全縣3.2萬畝水稻全部改種旱田,年節水2000多萬立方米。

資源的過度傾斜,造成了河北地區的發展無力。這就是為什麼同樣是經濟最發達的直轄市之一,上海周邊的就是全國百強縣的前五名:

而北京就是著名的「環首都貧困圈」:

改革開放初期,河北省的32個環京津貧困帶的縣域經濟與京津二市的遠郊15縣基本處於同一發展水平,但是在20多年後的今天,兩者之間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形成了巨大的落差。2004年,環京津貧困帶31個縣的縣均GDP僅為京津遠郊15縣區的16.3%,而農民人均純收入、人均GDP、人均地方財政收入僅分別為北京市的30.2%、16.0%、1.9%,為天津市33.1%、18.7%、2.3%。

2003年,河北省環京津貧困帶的縣均全社會固定資產總額、地方財政預算內收入、規模以上企業工業總產值分別為18415.9萬元、3578.2萬元和2546.3萬元,僅為全國貧困縣平均水平的73.8%、70.6%和91.7%。從這些反映區域經濟發展潛力的指標看,河北省環京津貧困帶的發展水平遠低於全國貧困縣的平均水平。

「環京津貧困帶」已成為中國東部沿海地區城鄉差別最嚴重的地區之一,甚至與西部地區最貧困的「三西地區」(定西、隴西、西海固)處於同一發展水平。有些指標甚至比「三西」地區還要低。

綜觀全球,從東京到首爾,從巴黎到倫敦……大多數現代化國家的首都周圍,都形成了一個富裕地帶,從而與首都一起形成大都市區。「大倫敦」、「巴黎都市區」、「大東京」,莫不與周邊地區共享繁榮。唯獨北京,富饒的大城市周圍卻環繞著一條貧困帶,對比鮮明。[來源:《中國國家地理河北專輯(上)》]

(圖片來源:張家口扶貧工作者*王凱)

整個華北地區為了北京的發展都讓渡了自己的資源,然而卻沒能獲得相應的反饋。很明顯的是教育資源,2010年全國高考為例,北京本科錄取率54.9%,其中,一本錄取率20.1%;天津本科錄取率59.1%,其中,一本錄取率19.7%;河北本科錄取率34.6%,其中,一本錄取率僅為4.4%。河北本科錄取率約為京津兩地的60%,而一本錄取率不及北京和天津的四分之一。從2013年的統計數據看,北京大學當年錄取北京籍貫學生215人,河北籍學生為25人,而復旦大學錄取上海籍學生715人,江蘇籍為270人,浙江為252人。上海的名牌高校對江浙生源顯然有著一定的傾斜,而北京則完全沒有對周邊地域的傾向性。

(三)

我在《生而貧窮》裡,專門用了兩章《被割裂的北上廣深》(上、下篇)來分析資源地域分配不均勻的事情。其中上篇講的是一線城市如何在資源分配中占據絕對優勢地位;下篇講的是,在一線城市內部,本地人和外地人在獲取資源的能力和機會上也天差地別,這是一體兩面的東西。

為什麼我們說北京是在「吸血」,這就要解釋兩個經濟學上的概念,資源稟賦和市場潛能。資源稟賦又稱為要素稟賦,指一國擁有各種生產要素,包括勞動力、資本、土地、技術、管理等的方面,資源稟賦理論和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是國際貿易學的兩大基石。根據評判一國的資源稟賦模型,經濟學家們開始套用來評判一個地區的資源稟賦。而資源稟賦直接影響到一個城市的市場潛能,市場潛能又與一個城市的經濟發展程度密切掛鈎。復旦大學區域經濟學教授范劍勇根據區域間投入產出表、交通條件、資源產出等變量計算出了華北五個重要城市的市場潛能,其中石家莊的市場潛能約是北京市的1.4倍,而天津、唐山、秦皇島的市場潛能與北京基本持平。但是從GDP來看,北京以華北五個重要城市17%的市場潛能,獲得了42%的GDP。

這說明什麼問題,北京的資源稟賦並不占優,能夠達到這樣的GDP需要其他地區資源的傾斜,而臨近北京華北地區成為了向北京輸送資源(不僅為自然資源,也包括工業資源、市場資源)的最主要區域。這也是為什麼北京成為了負外部性區域——即本地發展會對周邊地區的發展造成損害;而上海則成為了正外部性區域。

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北京是首都,優先保證首都地區資源是眾所周知的「政治正確」。但是這就有一個問題,既然資源都集中在這個區域,那麼周邊人口也必須向此地集中。原因很容易理解,張家口的水稻不種了,改種旱田,那麼糧食產出所能供應人口的上限肯定不高,那麼多餘的人口自然就向北京流動——水都給你們這裡了嘛;年輕人,想要獲得更多的教育資源,獲得更好的發展,教育資源在本地沒有特殊傾斜,去北京讀個書沒毛病吧;河北沒有暖氣了,路有凍死骨了,稍微有點追求有點積蓄的老年人,去北京過個冬,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既然市場資源和工業資源(電、氣)優先供給北京,而為了首都的藍天白雲河北的工廠都停產了,那麼勞動力為了找工作前往北京,也是市場經濟,客觀規律。

所以說,北京既然向周邊地區吸取資源,自然也會引來周邊人口的流入,這跟動物遷徙是一個道理。但是,北京計劃把這些遷徙來的「動物」都趕走。這一血淋淋的現實是我們下一篇文章將要討論的話題。

責任編輯: 秦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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