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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她那輝煌卻短短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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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迪巴伊在學院的學習十分刻苦,只花了兩年時間,在1886年3月11日即拿到了博士學位,畢業典禮上甚至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的祝福。但她不適應賓夕法尼亞的氣候,不停地咳嗽,畢業後便在喬希的陪同下回到印度。

昨天有人貼了一張1885年10月10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婦女醫學院的女博士生畢業合影,一共有三個人,分別來自於印度、日本和敘利亞。她們都開創了記錄,分別是這三個國家在美國的第一個女性醫學博士。

當時我回了一條,簡要說了說她們三人後來的人生。印度的Anandabai Joshee英年早逝,19歲畢業,21歲便染病去世;日本的岡見京回國投身醫療事業,活到了昭和16年;敘利亞的Islambooly先回了大馬士革,然後去了開羅,從此失聯,再無音訊。

當時限於篇幅,未能詳敘。其實這三個人里,最出名的是反而是英年早逝的Anandabai Joshee,關於她的生平事跡有書、有廣播劇、電視劇,甚至金星上還有一個隕石坑,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今年好像還有一部電影要上。

說起Anandabai Joshee,世人往往都集中在她人生最後幾年所成就的輝煌。其實她的前半段人生也很傳奇,尤其是她老公Gopalrao Joshi和她之間的關係,真可以用‌‌「奇葩‌‌」來形容——這個奇葩不是褒義,但也不是貶義,而是一種難以言喻、沒法評價的形容,裡面既有最專制最野蠻的傳統愚昧,也有最開明最熱誠的熱愛。

阿南迪巴伊·戈帕爾拉沃·喬希,本名叫做亞穆納,出身於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她的種姓是婆羅門,很高,不過家境並沒有那麼好。

亞穆納在十個孩子裡排行第六,出生於1865年3月31日。她五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她夢見一個古裝士兵出現在面前,說:‌‌「去告訴你的父親,讓他給你講述我的生平,因為你註定要追隨我的步伐前行。‌‌」

亞穆納把這事跟她爹一說,她爹驚了,連忙找出歷代先祖畫像,讓她辨認,發現那個古裝士兵是她們家的始祖。這件充滿靈異色彩的事情,讓亞穆納的爹做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要讓自己女兒接受教育。

在那個時代的印度土邦,女人是沒有機會接受教育的,她們的使命只有伺候家庭以及生育。社會上並沒有適合的學校讓亞穆納去上,於是亞穆納的父親把目光投向了鄰居。

她們家鄰居是一個獨居男子,叫做Gopal Joshee。這個人是孟買郵局的一名職員,接受過良好得體的教育,他對於教育有著強烈執著,所以在上班之餘還在家裡開了個梵語班。亞穆納的爹想,讓女兒學學梵語就很好,便把她送到喬希的班上。

亞穆納在喬希的班上學了三年,在語言學習上表現出了十分驚人的熱情與天賦。她很清楚,作為一個印度女人,這是極罕有的學習機會,必須要牢牢把握才行。

三年之後,喬希因為升職的緣故,即將調去浦那,梵語班不得不停辦。亞穆納極其沮喪,她後來回憶當時的心情,說‌‌「我覺得我如果離開這個班,就再也沒機會學東西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就這樣,有著獨立意識的亞穆納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對家裡宣布,要跟著喬希離開,繼續學業。

亞穆納的爹:‌‌「……‌‌」

亞穆納的媽:‌‌「……‌‌」

她做出這個決定,讓全家人都很震驚:這特麼不就是私奔嗎?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而且喬希是個鰥夫,已經快三十歲了,年齡差距也太大了。

幸虧這時候亞穆納的姥姥站出來發話。她也住在浦那,說亞穆納乾脆去我那兒住,既能繼續學習,也能有人照看。於是亞穆納如願以償地去了浦那,繼續跟隨喬希學習梵語。

所有人——包括她的姥姥——都覺得她是被喬希迷住了,他們私下裡商量,如果對方人還不錯的話,乾脆嫁了算了。當時亞穆納只有八歲,在那個時候的印度,已經可以做新娘了。

其實他們全冤枉亞穆納了。她追隨喬希真的是純粹出於對求知的渴望,從來沒多想過別的。‌‌「我就是想學習而已啊!‌‌」

在後來一部傳記里,這麼描寫她當時的心情:‌‌「Pursuing her studies with an eagerness that few women in any country could understand,all that she cared for was to remain with her teacher and continue her work.(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女性,都難以理解她這種如饑似渴的學習勁頭。她唯一關心的只是留在老師身邊,繼續修業。)

喬希被他這個小女學生的熱情感動了,便試著跟她家裡長輩提了一次親。亞穆納的父親問她意見,正如上一段那樣描述的,亞穆納對婚姻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只要能繼續學習就行。

於是這位28歲的鰥夫和這位8歲的新娘,在1874年3月31日——也就是亞穆納的9歲生日那天——正式結為夫妻。亞穆納改名為Anandi Gopal Joshee,或者按照英式寫法,叫做Anandibai Joshee,阿南迪巴伊·戈帕爾拉沃·喬希。Anandibai的意譯是‌‌」我心愉悅‌‌「。

這次婚姻有一個前提,就是喬希承諾繼續對妻子的教育。兩人婚後的生活,令任何一對學霸都為之汗顏。喬希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教育狂熱者,而阿南迪巴伊對學習的渴望從未停止。他除了教她學習梵語之外,還開設了與之語法相近的馬拉地語,這是馬哈拉施特拉的官方語言,當然還有英語,這是高貴的宗主國語言。

喬希這個人吧,受過良好教育,學問大,但和大部分印度男子一樣,身上仍舊存在施行家暴的劣根性,但他施暴的理由卻十分詭異。

曾經有鄰居目擊過喬希用小竹棍抽打自己妻子。他們開始以為是這個妻子笨手笨腳不擅長做家務,後來一問才知道,喬希生氣是因為妻子不去好好完成語言作業,卻去廚房幫忙。

整個浦那都震驚。在當時,一個男人肯讓一個妻子學習知識,已經夠離經叛道了,這個人居然還把妻子學習的重要性置於做家務之前,居然因為妻子忙於家務而忽略學習而動手打人,簡直匪夷所思。即使是現代的讀者,看到這一段也會困惑,喬希這人到底是封建殘餘的家暴渣男,還是一個開明丈夫——或者兩者兼有之。

在此後幾年,這對夫妻輾轉於印度各地,但學習一直沒落下。到了阿南迪巴伊14歲的時候,她懷孕了,但因為附近缺乏好的產科醫生,導致孩子十天便夭折了。

這件事對阿南迪巴伊打擊很大。她學習文化接近十年,無論眼界還是思辨遠強於絕大部分印度女性,她感慨說:‌‌」A child’s death does no harm to its father,‌‌「she once said,‌‌」but its mother does not want it to die.‌‌「(一個孩子的夭折對它的父親不算什麼,但它的母親卻不想讓它死),由此她萌生了一個念頭:我想當一個外科醫生,一個女性外科醫生。

她考慮再三,跟喬希提出這個要求。換成其他任何一個印度男子,這時候早已經動手打人了,讓你讀書不做個睜眼瞎就得了,你特麼居然還得寸進尺,還要當外科醫生,純粹異想天開,那是女人該做的事情嗎?

但喬希的反應和傳統印度男人不太一樣。他不僅支持妻子這樣做,而且興致勃勃,其熱切程度甚至超過了妻子本人。為了防止妻子娘家對這個驚世駭俗決定的干預,喬希為此舉家搬遷到了加爾各答。

從此以後,喬希每次出差,都會給當地的傳教士寫信,英國的也行,美國的也行,總之逮到誰算誰。最終他成功地聯繫上了Royal Wilder,一個著名的美國傳教士,這位傳教士表示,如果他們願意拋棄印度教信仰,改信基督教,他就可以給他們安排去美國學習的機會。

小兩口商量了一下,覺得信仰不能用來做籌碼,終究還是放棄了。好在Royal Wilder還算夠意思,幫他們在美國當地報紙登了一份啟事。一個叫Theodicia Carpenter的新澤西傳教士看到之後很感興趣,願意為他們前往美國提供方便。

Carpenter建議讓阿南迪巴伊去賓夕法尼亞州的女子醫科大學讀書,那裡是世界上最早願意招收女性學院的醫科學校。於是事就這樣成了。

1883年,在出發前往美國之前,阿南迪巴伊發表一次公開演說。她表示印度太過缺乏女性醫師,助產術的推廣尤嫌不足,而那些現存的醫生一個個都很保守善妒,我自願要成為第一位女性醫師,來改變這種局面。

喬希後來是這樣描述這個場景的:勇敢的聲音從女孩的嘴唇間湧出,當如雷的掌聲響起時,她卻羞怯地躲到丈夫身後。

當然,喬希和阿南迪巴伊的關係並非一直很融洽。他行事霸道,讓她覺得很是窒息,尤其是他在某些方面的保守,和他對待女性教育的開明形成鮮明對比。比如她一到美國,先拍了一張照片,照片裡的胸口局領子略低了點,這讓喬希十分不爽,來信訓斥。事實上,喬希的蠻橫、暴力以及強烈的控制欲,一直以來都引來很多批評,不過對於他把妻子果斷送到美國求學這件事,最嚴厲的指責也不過是他想藉此成名。

後面的故事就比較悲傷了。

阿南迪巴伊在學院的學習十分刻苦,只花了兩年時間,在1886年3月11日即拿到了博士學位,畢業典禮上甚至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的祝福。但她不適應賓夕法尼亞的氣候,不停地咳嗽,畢業後便在喬希的陪同下回到印度。

她本來雄心勃勃,要做一番事業,已經答應在本地的阿爾伯特·愛德華醫院擔任婦科主治。可惜天不假年,她的病越來越重,於1887年2月26日病故,享年21歲。喬希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阿南迪巴伊·喬希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I have done all that I could.‌」

她去世以後,喬希把相關的信箋、文件提供給了卡羅琳多爾,一位早期美國女權主義作家,寫成了《The Life of Dr. Anandabai Joshee:A Kinswoman of the Pundita Ramabai》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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