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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5畢業 我在國企拿1200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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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從東北一所老牌985大學畢業,校招時簽了一家哈爾濱的國企。

當時,我本想回家鄉附近找工作,然而那年「最難畢業季」的說法突然流傳開來,好多企業縮招的縮招,提門檻的提門檻,特別是我爸期望我進的那些央企國企,都要求碩士及以上。

我就像沒出工的半成品,投出去的簡歷基本石沉大海。只有這家老牌國企對我進行簡單面試後,第二天就通知我去和HR談條件。

那位HR看上去挺實在,跟我說「年薪八萬,給一萬五的安家費,還有宿舍」,打著包票說新宿舍馬上就蓋好了,只等我們入職。

為了打消我的顧慮,他強調企業發展迅速,大批招賢納士,尤其是我們這樣名校出身的,以後會優先培養、優先提拔,前途沒的說。

我覺得哈爾濱離家太遙遠了,再加上一個家在鞍鋼的室友死活不留在東北,還勸我「投資不過山海關,去南方才有出路」,我便一直猶豫。

後來,我又聽說一個哈爾濱的同學由於掛科,面試這家單位沒過,就等HR去華北站校招時跑去北京面試;再一次面試失敗後,又跟著HR跑到上海面試;接著又是下一個面試地點,總之他為了這家公司跑了大半個中國。

終於,他感動了HR,被錄取了。

我想著,人家本地人擠破腦袋要進的單位肯定是相當好的,吃了定心丸。況且我爸也覺得這個單位很不錯,發給我從網上找來的資料說:「你看,新中國成立人家就有了,是行業領頭羊呢!」於是,我就開心地簽了三方協議。

等我入職後,有些傻眼,公司的廠區被老舊居民房圍著,有的已破敗不堪等待拆遷,有的把一樓改造成黑洞洞的小店,招牌陳舊褪色。

這襯得我們廠並不算很壯觀的外觀格外顯眼,歷史悠久的俄式大門,廠房占地面積巨大,有些地方還陳列著最早從蘇聯帶來的設備。

讓我意外的是,我們的宿舍並不是HR打包票說的「新宿舍」,等我把東西安頓好後,竟從抽屜和角落裡清理出來一些遺留的女性用品。

扔掉那些「垃圾」時,宿舍的保潔阿姨邊涮拖把邊用大嗓門熱絡地跟我叨咕:「真是造孽,女同志們都是被連夜趕出去的。」

這時我才知道,我們住的地方從前是女生宿舍,單位為了給我們這些新人騰地兒,竟然直接把原先的女同事們都趕走了。

晚上,室友劉辰的師兄來找他,這個前輩已入職兩年。我們跟他提起HR說的蓋新宿舍的事,他不屑地笑笑說:「那小子的話你們也信?我當年找工作時他就說新宿舍馬上就建好。」

他靠在欄杆上,有點同情地看著我們,說你們待一段時間就知道了,咱們這兒每年得走四分之一的人。接著,他還問我們有沒有聽HR的建議把戶口遷過來。我說我沒遷,他說沒遷就對了,遷過來的話,離職時會給你卡得死死的。

「都是被忽悠過來的,以後有你們後悔的。」

一開始,我們還不信,可入職培訓還沒過半,各種負面消息便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我們這撥新人之中。那個前輩並不算是胡說,雖然有點誇張,但每年有五分之一的人會離開。我們聽到最多的消息是,企業連年虧損,入不敷出,待遇極差,稍微有點本事的人,都另謀出路了。

我們在下面連連嘆氣,後悔不迭。

台上領導說:「選擇這裡,青春無悔。」

通過了入職培訓,我被分配到生產部。

科長是一個快五十歲的男人,謝頂,牙齒被煙燻得黑黃,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都是大學生,幹活肯定沒問題,首要的任務是學會「打三家」、康樂棋和打桌球,這三樣是工作立足的根本。」

我一聽就有點蒙,根本不知道「打三家」是什麼意思。上網一搜才知道,那是哈爾濱市動力區流行的一種牌類遊戲。

為此,科長安排了一個老師傅帶我,我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跟他問好,他瞅了我一眼問:「哪裡人?」我說了個地名,他點點頭說南方來的。我有點語塞,我說:「師父,我家那邊不算南方,我是北方人。」

他沒接茬,又問我在哈爾濱有沒有親戚,我搖搖頭說:沒有。

師父對我沒多大熱情,公事公辦的模樣,帶著我在辦公區和車間轉了一圈,我沒話找話地跟他套近乎:「師父,啥是『康樂棋』啊?」

他沒吱聲,走到活動室外,一指角落裡的一張四個角都黑乎乎的桌子,我探著頭看了看才明白,『康樂棋』就是一張桌上擺著象棋,用木棍把棋子打進桌角的洞裡,有點像打撞球。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去車間檢修,懷著認真的態度跟師父學習,師父就把圖紙拿給我看,我去請教他那些符號都是什麼意思,他有點揶揄地說:「還是大學生呢,這都沒學過?」

我說我不是機械專業的,有些知識不太會,他很不耐煩,一把拿走圖紙:「領導也真是,招來的學生專業都不對口,讓我咋帶啊!」。

那天回到宿舍,我的心情差極了,卻看到劉辰在對著手機擺撲克牌,他招呼我道:「正好,你過來陪我練練。」

在劉辰的帶領下,我終於搞明白「打三家」的出牌規則,我把牌一撂說:「不玩了,沒意思,我還是去學習下吧,今天都被師父鄙視了。」

劉辰聽了我的遭遇後說:「他不是鄙視你,他是想找領導換個子弟帶。」

劉辰告訴我,廠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工廠子弟,有關係,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到關鍵時候就顯出他們了,升職加薪先人一步自不必說,老職工們也都喜歡帶著子弟混,畢竟他們以後才是廠里的中堅力量。

我突然想起來,我們部門新來的幾個男生都是本市一個二本學校畢業的,但主任對他們比對我要重視得多,出差和應酬也都帶著他們。

劉辰說,從那個二本學校來這裡的,百分百是「子弟」。

我不信這一套,依然想通過學習獲取立足之地,可能師父看我翻那麼厚的書本,學得太苦逼,覺得我在白白浪費時間,「你不用這麼費勁巴力的,知道幾個常用標識符就夠了。」

一開始,我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2650元,什麼也沒扣,我無意中看到一個和我同年來的「子弟」的工資條,不知為何,比我多二百塊錢。

失望的同時,我的心態變得很差,每次一進車間,各種機器發出的巨大噪音在偌大的廠房裡來回交織,固體一樣堵在耳朵眼裡。

我其實特別渴望能在這裡學到一些東西,當時有個輪崗實習的制度,我去的工藝部,帶我的組長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快四十歲了,老牌名校畢業,掌握著比較核心的技術,也會管理,經常被評為先進。

我看到了些希望,心想能不能申請跟著他干,就私下裡跟他說了。

他卻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說:「我不是不收你,只是我快走了。」

我感到非常吃驚,問他準備去哪,他說去上海,進一家私企。

我問他,「您擱這呆了好些年了吧?」他嘆了口氣說:「是啊,一畢業就過來了,家都安在哈爾濱了,要走也是迫不得已。」

他跟我說,工藝部最近空降一個很年輕的主任,上馬的第一件事就是「折騰」下面有資歷有能力的組長,比如考核只給「基本稱職」,想方設法地扣工資,平時工作也要雞蛋里挑骨頭,天天開會指著人家鼻子罵,有人因為受不了離職,他就順利提拔自己的人,坐穩了位置,而他敢這麼囂張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和一個高層領導的裙帶關係。他需要重新「篩人」。

「在這裡,每個陣營的人,跑馬圈地遠比鑽研技術重要得多。」前輩吸了一口煙說。

聽了這些事,我也開始想要辭職。

然而,新員工里最先提出離職的,竟是那個跑遍半個中國應聘的男生。

我們的交集不多,有一次,我在吃飯時遇到他,他問我有沒有發「安家費」,我說發了,他罵了句「媽的」,他的安家費一直被領導卡著不給,說他是本地人,沒有安家費,但當時HR根本沒說本地人沒有,而且子弟們都有。

「子弟們不也是本地人嗎?」他憤憤不平。

我說:「去問問財務或者人力吧。」

他說:「他們才不會管呢,我估摸著就是領導想吃回扣,靠。」

後來沒多久,他就辭職回家備考研究生了。

留下來的新人中,意志也都被磨滅得差不多了,但有個叫黃立的是個例外,他來自東南沿海,個頭小小的,說話細聲細氣的。東北的同事都覺得他「娘們兒唧唧」,看不上他。

黃立是碩士,他畢業於國內排名前五的大學,跟東北八竿子打不著,我們都不知道,他來此地的意義何在。我記得當初培訓的時候,他在領導講完話後就舉手站起來,昂首挺胸,激情澎湃地用南方口音說:「我立志要學以致用,為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而奮鬥!」領導們微笑著在台上鼓掌,我們忍著笑也跟著鼓掌。

一開始,我們都覺得黃立是個蹩腳的馬屁精,後來看他在新人群里天天發早安,再加一句雞湯,依然堅持振興老東北工業基地,又覺得他的腦筋有點問題,群里沒領導,也不讓他上台演講,他說這些幹什麼。

有一次,我故意逗他,發了個鼓掌的表情,他又發來一段長長的話,大概意思是他對廠子的一些看法,然後,群里就沒人吭聲了。

黃立成天跟打了雞血一樣,見誰都自來熟,還有嘮不完的嗑,我們都對他敬而遠之。聽說他在他們部門也不受待見,總是提各種建議,分析廠里生產的數據,寫成技術報告給領導,但沒什麼人把他當回事。

他們部門的人還給他起個外號叫「小神經」。

領導可能也察覺到了,他既然精力這麼旺盛,不如去一線鍛鍊鍛鍊,就讓他直接下了車間。直到那時候,他在群里出現的頻率才變少。

有一天,黃立愁眉苦臉地敲開我們宿舍的門,問我有沒有縫衣針,我說,誰有那玩意兒啊,又問他要幹什麼,他手指併攏用掌心對在我眼前,我一看,他的手上被剮了好多口子。

他說他的手扎刺了,要找東西挑出來。我問他幹什麼弄的,他就有點委屈,說自己在車間搬機件當苦力,這些口子是裝吊繩的時候弄的,可他連雙手套都沒有。

我翻了翻抽屜,拿出一雙勞保手套給他,跟他說:「縫衣針可以找保潔阿姨問問。」他連連道謝後離開了。劉辰從床上探出腦袋,嘖嘖地說,他要是不去找領導「活動活動」,沒準一輩子就都在車間裡勞動了。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我看到黃立在外面跑步,張開雙臂,特別興奮。他看到我,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問他:「跑步呢?」

他臉紅彤彤的說:「我從來沒見過雪,還是這麼大的雪。」我苦笑,以後他看雪會看吐的。

那些雪開始還是白的,然後就跟地上的土和垃圾攪在一起,成為黑色的冰碴子。看著他在雪地里被雪花模糊的背影,我心想,「他的熱情又還能在這冰天雪地里堅持多久呢?」

年後,新職工內部突然開始廣泛流傳著一份離職攻略:十幾頁的PPT,詳細敘述著離職流程,該去哪裡找誰蓋章,哪個部門的老大好說話,哪個部門說話要注意,特別說明寫離職原因時,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單位很好,領導也很好。圖文並茂,令人嘆為觀止。

這份PPT竟然是黃立整理出來的,他已經離職了,但辦手續時碰了不少釘子,被人當孫子似的罵了一圈,卡了他快三個月,才離職成功。

他在一氣之下,寫了這個攻略,就此被我們奉為「跳坑寶典」。

若不是看了黃立的離職攻略,我們大部分人都還不知道,當初HR答應的安家費,其實是有條件的,干不夠規定年限的要原數奉還。

而我們第一年拿到手的工資包括年終獎的一萬五,總共才五萬多塊錢,加上安家費還不到七萬,勉勉強強符合HR當初說的年薪八萬。

到了第二年,五險一金扣得多了,工資就開始在兩千塊錢徘徊。

比低薪更難受的,是無所事事,我已經喪失了學新知識的熱情,每天上班只是打開電腦,再隨便點開一個Excel,對著空白的表格發呆。

我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孤獨感中,偶爾部門聚會,也被酒桌文化灌得滑進桌子底下,再後來,一些老職工竟也在我的身上打起歪主意。

那是到了過節的時候,單位發了「米麵油」當禮品,科里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哥熱情地找到我,說我住宿舍可能也用不上這些,不如賣了換點錢,他認識的一個工人就回收這些。我還挺感激的,覺得老大哥人不錯,知道照顧新員工,於是毫不猶豫就讓他替我把禮品賣了。

誰知等大家都把「米油麵」賣掉的時候,我才知道老大哥給我出的價格比正常回收價格低了近一半,他從我這點禮品上賺了個差價。

我知道後,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後來再發大米,我誰也不賣,直接送給了宿舍的保潔阿姨。

阿姨很不好意思,連說不要,我說反正自己也吃不著。阿姨拎著大米,說:「廠子不行了,你們早點走吧,耗太久以後就出不去了。」

廠子的效益不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那兩年,國內沒什麼大項目,廠里接不到採購訂單,都是老項目的維護和返修單子,根本掙不到錢,能掙錢的是出口單子,但因為沒有太高的競爭力,產品價格定得十分低廉,所以廠里虧損嚴重,連發工資都跟擠牙膏似的。

要命的是,每次廠里開員工大會,領導總以我們是行業里的技術引領者自居,但吹噓的還是十多年前給國家一個大型項目研發的技術。

當我拿到一千二百塊錢的工資時,我崩潰了,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這裡。

寫簡歷的時候,我的心一沉再沉。

工作兩年了,我卻寫不出任何項目經歷。

我買了些書學習編程,從頭開始學,怕室友發現,還把書皮都撕了。

那段時間,恰逢一個業績不佳的部門被精簡掉,下崗工人在門口要說法。他們在大太陽下拉著白底黑字的條幅,滿是觸目驚心的感嘆號,一幫人同仇敵愾,廠里的領導們像是見怪不怪,那群人在冷清的街上顯得無依無靠,堅持拉了一個月的條幅,最終黯然離去。

這幅景象,促使我立刻提交了離職手續,雖然我還沒有收到正式offer,算是裸辭,但我當時已經想好了,可以靠著手頭的積蓄租間小房子,邊學習邊找工作,能支撐大半年。

我按照黃立的攻略辦理離職流程,的確少繞了很多圈子。五頁紙,近二十個公章,讓我大跌破眼鏡的是,我一個生產處的職工,離職竟然還要經過研發部的主任同意。當我每簽一個字每蓋一個章,都要等很久,他們拿著我的材料,只是冷淡地說:「回去等通知吧。」

劉辰得知我要辭職時,跟我說:「咱這兒進來不容易,離開更難。」

但我執意要走,而我還聽說我走後沒多久,廠里出了個政策,每個科室開始嚴格限制離職率,超過的要扣預算,所以離職也越來越困難,想走的人天天遭到刁難,一拖再拖,直到最後,拖到他們手裡的offer過期。

可即使這樣,人才流失依然如同從壞了閘門的水管中漏出的水,堵也堵不住。當初跟我一起入職的十幾名校友,也全都離開了。

後記

我的離職手續辦了一個多月才辦妥,家鄉的一個網絡公司當時也給我發了正式的入職接收單,談好的年薪是我在那家廠里的三倍多。

離開的那天,劉辰將我送到車站。

他點燃一支煙叼在嘴裡,有點寞落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再見了,以後不管什麼時候你來哈爾濱,記得找我,我肯定都在。」

我依然無法理解劉辰的執著,只是打我認識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他是下定決心紮根在這座城市,最大的夢想就是把老家的爹娘都接過來。

「你不能理解我們老家那邊對大國企的執念,我擱這兒工作,我老爸喝酒吹牛逼都有資本了。」每次談起時,他總是這樣說。

註: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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