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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媒:美國大選之後 中美脫鉤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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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2020年美國大選中的核心外交議題。現任總統川普與民主黨挑戰者拜登互相攻擊對方的對華往績。

川普抨擊對手對中國軟弱,表示如果拜登勝選,「中國會擁有美國」。拜登則批評川普與中國等國的「惡棍」領導人來往甚密。

兩位美國總統候選人都聲言,若上台,將採取對華強硬的政策。

在川普執政的三年多來,「脫鉤」逐漸成為美中關係的關鍵詞。美國大選之後,中美脫鉤將呈何種態勢?除了對華脫鉤,美國有別的選項嗎?

就以上問題,BBC中文駐北美記者馮兆音近日專訪了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中國經濟資深顧問甘思德(Scott Kennedy)。

90到95分鉤緊的中美關係

BBC:「脫鉤」成了中美關係近期的熱詞,在你看來,它是什麼意思?

甘思德:脫鉤意味著減少兩個國家的互相依存度。它原本是一個來自中國、而非美國的想法。人們擔憂依賴中國的市場、科技、資本等等會為美國帶來經濟與國家安全上的威脅。他們因而認為,當互相依存所致的威脅上升,最好的方法是脫鉤、減少聯繫。在過去兩年,這個觀點越來越受到關注。

BBC:中美脫鉤的現狀如何?是全面脫鉤,還是也有鉤得越來越緊密的範疇

甘思德:情況很有意思。因為疫情,兩國的聯繫不如以往緊密。我很久都沒經歷時差了,我的中國朋友也有一段時間沒往美國跑了。當然,在高科技的領域,人們熟知美國限制華為購買美國科技及市場准入。但從宏觀層面來看,如果一個完全鉤緊的中美關係是100分,我們如今大概在90到95分。在一些方面,我們其實比以往都走得更近,例如在金融。在紐約證交所和納斯達克上市的中國公司資本比起去年翻了一倍。所以,在某些領域,我們設立了更多限制,然而在某些領域,我們聯繫變得更緊密。

越來越明晰的是,美國各地正漸漸認識到一個觀點:在一段雙邊關係中,威脅是必須管控的部分。如果它們無法被管控,我們必須減少相連性。CSIS剛剛做了一個面向美國、歐洲、亞洲意見領袖以及美國公眾的調查。很有意思的是,不到20%的受訪者認為全面脫鉤是個好主意。但是每個類別之下,特別是公眾,都有高比例的受訪者認為,對華為或其他中國公司設限是值得的。沒有人真的贊成全面脫鉤,他們支持的脫鉤是小範圍的。

自從川普政府發起貿易戰和採用其他行動以來,美中貿易基本上維持在2017年的水平,在一些領域有下滑。中國將出口市場多元化,美國也在進口來源上多元化,但儘管有關稅,兩國的貿易量依然相對比較高。同時,大部分商業、高科技貿易和投資仍然在進行。最大的改變是沒有人在兩個國家之間往來了。在美國大學校園裡學習的中國人數量下降,出於安全原因,旅遊交流目前也大幅減少。在金融範疇內,我們依然處在全球經濟當中。所以改變了的是人們對未來的預期。

一些供應鏈和商業關係是具有高黏性的,很難改變。一些人說,我們把所有公司把工廠從中國挪到越南或者印度去吧。但你沒辦法打個響指就做成這件事。中國有很多基礎設施來支持這些公司和它們的生產,這是很多其他地方不具備的條件。而且一些公司是環環相扣的,你不能只搬一個,一搬要搬整個行業。這是一個真正的挑戰。

不過我確實認為,儘管目前的脫鉤程度有限,未來脫鉤可能達到的程度是相當高的。人們說美中是體制之爭。如果兩個體制無法找到方法與對方合作,說出雙方都能接受的共同語言,我想我們會經歷更加顯著的脫鉤。

BBC:完全的脫鉤會是怎樣的?將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

甘思德:美國與中國的經濟高度相聯。很明顯,有很多中國製造的產品,但那只是一部分,這些產品背後還有大量創新和研究。很多中國人在美國大學裡深造或在美國企業里工作,而美國企業在中國有數十萬計的員工。微軟最成功的一些人工智慧項目是在中國的實驗室里研發的,很多在中國出生和受教育的科學家幫助了他們。所以脫鉤在這些領域將會十分困難。

然而,儘管這些領域的脫鉤要經過很長時間才會發生,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當國家安全與經濟問題產生矛盾,華盛頓的抉擇顯而易見。

北京也是同樣,中國對雲端運算、社交媒體行業的美國公司,甚至對於BBC都有各種限制。在某些領域,我從沒看到中國「接鉤」。在中國最早改革開放的城市深圳習近平近日發表演說,稱中國需要自力更生,特別在高科技領域。兩國的國家主義思想都高漲,這將會導致進一步脫鉤。

從理論上看,美國和中國可能完全脫離,雙邊貿易量有限,基本上形成一個分開兩支的國際經濟。但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是(國際經濟)碎片化。因為美國中國的緊張氣氛高漲,可能我們會看到全球的貿易和投資下滑,緊接著人們對遊戲規則產生巨大分歧,進而對國際貿易組織(WTO)等多邊組織的重視下降,更看重單邊主義。那將是跟我們如今截然不同的世界。

世界需要選邊站

BBC:美國和中國是世界上兩大經濟體,兩者的脫鉤將如何影響世界其他地方?

甘思德:美中脫鉤將會產生一連串的效應,對於某些工廠和企業來說,這可能是個利多,他們可能成為取代中國的生產地。如果把供應鏈系統搬到區域性中心,多個地方可能受益。但在高科技領域,你的產品或服務如果有好壞的雙重用途,那你可能被迫選邊站,只跟中國或只跟美國做生意。又或者我們要在兩邊建起極佳的防火牆,讓兩邊的生意完全獨立,或必須找到能讓兩邊都能滿意的體制。這個情況會讓很多國家、公司、學生、雇員都進退維谷。

BBC:聯合國秘書長最近警告這一趨勢,他說,世界面臨被分裂成兩部分的風險。這樣後果有多嚴重?

甘思德:美國和中國是截然不同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體系。在蘇聯瓦解之後,人們一度認為中美間的爭鬥會馬上發生,然而並沒有。其中一個原因是兩國如今的關聯度,是當初蘇聯與美國沒有的。數十萬中國人如今在美國學習、旅行、投資。這不是關乎把中國變成一個有自由市場的民主國家,而是關於建立一個系統能與西方相融,並且進行大量改革。

這些我們發展出來的共同利益,緩衝了我們在政治上巨大的分歧,例如對台灣的看法。所以說,如果我們脫鉤和減少關聯度,那會減少我們的共同利益,也是我們政治矛盾的緩衝區。那不僅僅對美國和中國來說重要。

以台灣為例,40%的出口銷往中國,數百萬台灣人生活在中國,兩地有大量的貿易與投資往來,中國對台灣的科技十分依賴,特別在信息與通訊技術上。難以想像他們在接下來的十年中,在經濟方面互不往來。這顯然並非阻止爭端在台灣和中國之間爆發的唯一阻力。但如果在經濟和社會層面上,爭端的成本大幅減少,那戰爭的可能性就會升高。我認為,全球的關聯度增加戰爭成本,有助於降低爭端的可能性。當然,通過脫鉤我們可以著手解決其他國家安全問題,例如不再泄露科技技術等等。這是一個權衡利弊的過程,有得有失。

中美誰將是贏家?

BBC:在你看來,如果美國和中國在貿易與科技領域進一步脫鉤,誰將是贏家?

甘思德:總體而言,我認為美國在科技和經濟競爭上更具優勢。然而,我認為儘管這是一場競爭,最終的得分會比較低。兩邊都會受損,儘管美國可能相對來說好一點。我們必須記得這是一個全球經濟,不只是兩個國家。而經濟發展的目標不是以二比一打敗對方,而是提高整體的得分。如果得分不高,就說明經濟發展停滯,沒有創造就業,無法提供醫療,像疫情這樣的公共衛生問題和氣候變化得不到解決。所以我們想要找到一個跟中國交流的方式,既能保護我們的國家安全,又能夠提高經濟得分。挑戰就在於我們能否管控兩個體制的緊張關係,同時試著去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BBC:華盛頓似乎主導了近期多個回合的脫鉤,但中國在過去幾十年對脫鉤已做了諸多行動。兩國的哪些舉措導致了現狀?

甘思德:中國對向外界開放一直存有疑慮,就像打開門但裝上紗網,免得讓全球化的蒼蠅害蟲、精神污染趁虛而入。中國從未100%完全開放市場,他們如今經濟變得更發達,習近平上台之後,中國在社交媒體、雲端運算等種種科技領域施加了新的限制和規則。

在中國的很多商業領域,如果你想做生意,你必須接受合資。這是一個保護中國經濟的重要防禦機制,還有對國有企業的保護。中國作為脫鉤概念的發源地,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萌發了這個想法,因為他們當時擔心中國會被美元主導的世界所控制。脫鉤最初是圍繞美元的,近期則聚焦在科技上,在中國已經被談論多時了。

美國在2019年初左右進口了這個詞,現在已經人盡皆知了,這跟美國的民族主義興起是一致的。美國對全球化的疑慮、對製造業與工作機會流失的恐懼,跟美中爭端和一些來自中方的表態,將我們帶到了如今的局面。

BBC:除了與中國完全脫鉤,美國有別的選擇嗎?

甘思德:首先,面對中國不公平的競爭手法,無論是智慧財產權盜竊還是國有企業的補貼,美國顯然需要自我防衛的措施。我們需要擔心國家安全、需要出口限制和投資限制的措施。但它們必須是有針對性的,非常精確的,針對最重要的科技和軍民兩用科技。我們還需要一個機制來認證全球企業的服務和技術資質,看他們能否被信任、被納入到我們的生態體系當中。我們已經有一些這樣的機制,但大部分都是單邊主義的,不是全球性的。

我們還要多元化我們的供應鏈。我們不需要撤離中國,但必須要減輕對中國作為供應商和市場的依賴程度。

同時,我們要做好應對緊急情況的準備。如果我們遇上一個危機,例如正在發生的疫情,我們要有足夠的防護用具和藥品供應,無需在地球的另一邊加緊生產。

我們還需要企業機制,幫助我們在跟中國企業做生意時保證安全。例如TikTok,現在商議的解決方式是與甲骨文合作,沃爾瑪也是投資方之一。這麼一來,美國也擁有這個公司的份額,或能有一定程度的營運控制、接觸到原始碼、決定數據存放地點、確保沒有內容審查。這可能是其他中國公司能在美國或西方做生意的一個潛在模式。這跟中國的合資模式類似。我們能探索這兩個非常不一樣的體系可以如何整合。

在這基礎上,美國應該在科研創新上加大投資,在各科技領域繼續領跑。而且要讓這些科技進入市場,特別是一些處於劣勢的社區,如今美國存在一個巨大的數碼鴻溝。每一天都有人難以在家辦公或學習,因為他們無法承擔寬頻上網的費用,或者網絡根本就沒覆蓋到他們所在的區域。我們要加大對各種科技的投資,並且確保更多美國人能使用到它們。我認為這將幫助美國保持在科技上的領先,不僅相對於中國,還相對每一個國家。

美國大選之後的美中關係

BBC:許多觀察家認為美中關係跌至歷史低谷,你有多擔憂?美國大選過後,雙邊關係會如何發展?

甘思德:我對美中關係的趨勢非常擔憂。我對兩個國家的現狀感到憂慮,這些情況作用到雙邊關係上。兩個國家都在往高度民族主義的方向走,內部有很多分裂與衝突。過去幾年裡,中國的專制主義達到了一個全新高度,不僅在新疆香港,在整個國家都是如此。在美國,我們連對現狀都無法達成共識。我認為這讓兩國很難找到共同點,當一方採取自衛措施,另一方也報以同樣的舉措。

無論明年1月起是川普的第二任期,還是拜登的第一任期,挑戰是他們如何與中國找到某種平衡,即便雙邊關係很大程度是競爭,能否有一些合作。

我認為美國有自我修正的能力,通過競選、地方層面的改變、公民社會。我認為美國會在方針策略上作出某種改變,試著解決自身問題和與中國打交道。

我最大的擔憂是,在中國會發生什麼呢?習近平的政府會願意搏一搏、作出必要的調整和妥協,嘗試找出一個我們和平共存的方法嗎?這不是迄今為止他們在做的事。他們說想要合作,而(關係變差的)責任100%在美國一方。這無法讓我們向前邁進。他們會願意改變嗎?如果他們願意,我想我們還有機會來解決問題。

事到如今,我認為雙方都覺得作出改變很困難。我們可能要做好準備,緊張關係會持續一段時間。這並不是我樂見的,但是最可能出現的情況。

(題圖設計:Davies Surya、Arvin Supriyadi)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BBC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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