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想說明什麼,只是把經歷過的如實地記下來。
1967年,文革開始的第二年,那時我在北京上高一。8月上旬的一天,別人給了我一張票,說是到人民大會堂開陳毅的批判會,晚上7點開始。我早早就到了,大會是北京外國語學院造反兵團組織的(準確名字記不清了,反正是「北外紅旗」的對立面)。會場氣氛很熱烈,到會的大都是大學生,作為中學生的我悄悄地坐在角落裡看熱鬧。
開會的時間到了,主持會的是個穿白襯衫的小伙子,肯定是個頭頭,口才很好。他說,周總理答應來參加這個會,但是今天很忙,當然,總理一貫很忙,但是今天特別忙,實在脫不出身,他委託李富春同志代表他參加這個會(李富春當時是政治局常委)。我這時才注意到主席台上的人里有一個光頭很亮的瘦小老頭。
主持人又說,我們歡迎富春同志來參加這個會,但是我們希望中央文革的江青同志、伯達同志、康生同志也來參加我們的會。我們正在和中央文革聯繫,等他們來了我們再開會。下面一陣輕微的騷動,中央文革會不會來人,什麼時候來都不知道,只好耐心地等。可憐李富春堂堂政治局常委,被這幫學生曬在那裡。
學生樂得在有空調的人大會堂里,比外面三伏天的燥熱舒服多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空調)。有的人乾脆睡起了大覺,有人在嘁嘁喳喳聊天。我驚嘆於這些毛頭小伙子的學生頭頭竟然可以直接和周總理、中央文革通電話。
大約過了二三個小時,會場前面一陣騷動,會場情緒一下起來了。一伙人簇擁著一個穿軍裝的人上了台,我一眼認出那個人矮胖,戴黑邊眼鏡,是陳伯達,另有幾個隨行的人也穿軍裝。有人在喊口號:「向伯達同志學習」「向伯達同志致敬」。會場氣氛一下熱烈起來。陳伯達一邊走一邊脫去草綠色的軍裝,穿著雪白的襯衫。主持人一下亢奮起來,馬上宣布開會,先請伯達同志講話。
陳伯達的閩南普通話已經大有進步,一年前我聽過陳伯達講話,一般人根本聽不懂,還要文革小組的王力做翻譯。陳伯達先表示對這個大會的支持,說你們成立的什麼什麼批陳聯絡站就很好嘛,旁邊的學生小聲更正他說的聯絡站的名字。還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記不清了。講話中間不時被學生「向中央文革致敬」一類的口號打斷,氣氛很是熱烈。
陳伯達口氣一轉,說我向小將們提點意見好不好。沒等學生反應他就說,周總理是支持你們這個會的,因為太忙來不了,委託李富春同志代替他來,李富春同志是政治局常委啊,你們完全可以開會了。可是你們非要我們中央文革來人才開會,這樣做很不好,是對我們的要挾,我給你們提這點意見能不能接受啊?
講話中間有人照相,閃光燈不斷,他說,不要給我照相,我長得又不好看,引起一片笑聲。最後說給你們提點要求,今天我在這裡講了幾句話,明天不要大字報大標語上街,什麼「伯達同志講話好得很哪!」我講什麼了就好得很吶。然後就起身告辭,一幫人簇擁著離開。陳伯達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前後也就十幾分鐘。
主持人馬上宣布批判會開始,這時才發現,陳毅已經站在台上左角了。上身穿的軍便裝,沒有領章也沒戴帽子,微低著頭。站在一個講台後面,講台上有個話筒。有人開始喊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也有喊「打倒陳毅」的,還有喊:「陳毅不投降就打倒他」。
一個男學生走到舞台正中的講台開始發言,發言的主題是,文革初期北京外國語學院一些學生貼大字報反對駐校的工作組,陳毅派了警察晚上在學校外面巡邏,罪名是鎮壓學生運動。發言是照著稿子念的,聲色俱厲。
發言到最後,男生大聲喝問陳毅:這些警察是不是你派的?陳毅回答也很痛快:是我派的。問:你是執行誰的命令?陳答:「我是秉承劉少奇的黑旨意」。感覺陳毅真是個爽快人。
後面發言的主題是陳毅整陳伯達的黑材料,滔滔不絕講了一大通,最後喝問陳毅是不是承認。陳毅說,當初外事口的張彥整的陳伯達的黑材料,拿給我看,我認為他是在挑撥我和伯達同志的關係,這些材料我看了以後交給周總理了。
對於陳毅的辯解學生似乎一時不知怎樣應對,於是就高呼口號「陳毅必須老實交代」「打倒陳毅」之類的。陳毅又說,我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狡辯是沒有用的,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周總理。這個回合學生真有點語塞了。於是就用喊口號掩飾尷尬。
下面有一個發言主題是揭露批判陳毅的修正主義文藝思想。陳毅以前當過對外文委主任,發表過不少對外國文藝、文學思想的講話,各種場合講的,林林總總還真不少,搜羅到一塊,按照當時標準,上綱上線,幾乎每句話都有問題,不是資產階級的就是修正主義的。發言人慷慨激昂,發言還沒有完畢陳毅就插話了:「批得好!批得痛快!」
還有些別的批判主題,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會結束時請李富春講話。李富春的口音也比較重,但是還能聽得懂。他講話傾向性很明顯,他說陳毅同志有錯誤應該批判,這是毛主席,周總理都同意的。你們喊的口號里有一句「打倒陳毅」我不能同意,另一個口號「陳毅不投降就打倒他」,我看比較合適。
事情已經過去50年了,那一段歷史確實不該忘記,趁著腦子還清楚寫在這裡,供研究那段歷史的人參考。
2018-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