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短評 > 正文

陶傑:人天契合

作者: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金聖歎的情懷,陳子昂獨登幽州台的感悟,以及狄更斯筆下這位叫做卡頓(Sydney Carton)無畏赴死的一番最後獨白,跨越國界,超凡入勝,令世上最崇高的心靈,在宇宙的星空裡相遇。

吳冠中作品

狄更斯的「雙城記」開頭一段,講一個極端而愚昧的亂世,固然後世傳頌。小說男主角是孤獨潦倒的律師,為了暗戀追不到手另嫁他人的至愛上了斷頭台。他為人道主義背上十字架,小說的最後一段,英文寫得淺白,卻有千鈞之重:It is a far,far better thing that I do,than I have ever done;it is a far,far better rest I go to than I have ever known.

殉道者的情懷非常高尚,只是俗世的愚眾極多。明明都刀斧在前,人人都退縮,為何他一個人含笑獨赴?

皆因這個世界上總有極少的人生活的視野不在於須臾,也超越了寸軀。他看到的是自己生前,千百年早已往矣的人;也看到在自己死後,尚未出世的眾生。

金聖歎評點西廂記感言:「前乎我者為古人,後乎我者為後人。古人之與後人,則皆同乎?曰皆同。古之人不見我,後之人亦不見我。既已皆不見,則皆屬無親,是以謂之皆同也。然而我又忽然念之:古之人不見我矣,我乃無日不思之;後之人亦不見我,我則殊未嘗思之。觀於我之無日不思古人,則知後之人之思我必也。」

這番話勿嫌嚕囌,實氣魄宏大:金聖歎活在這個世上,喜歡閱讀,逢心得叩應的經典,激賞讚嘆作者的才思。然而無論是莎士比亞還是莫札特,偉大的作者已經離開了。於是身為讀者的我,特別思念這等死去故哲和先賢。

但我在這線狹窄的世上,看了這許多書,又能如何像他們一樣,留下一些功績,垂範給尚未出世的人呢?

要讓以後的人看了我的著作、讀了我的事跡,也像我今日懷念那些死去的精英一樣思念我。

金聖歎說:當我在讀書時,我已經看不見作古的作者了。當我死後,以後的人也見不得到了。這種大孤獨謂之「無親」,但三世之間,可以與敬意和思念,來維持時間走廊上不相識,也從未相見的人。這才是人性中大情所在。

因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金聖歎的情懷,陳子昂獨登幽州台的感悟,以及狄更斯筆下這位叫做卡頓(Sydney Carton)無畏赴死的一番最後獨白,跨越國界,超凡入勝,令世上最崇高的心靈,在宇宙的星空裡相遇。

明清兩代是中國知識份子的黑暗時期。金聖歎喜歡閱讀,批閱六大名著。閱讀時的筆記,除了點評作者的才情,而罕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意境,而忽有心靈遙接了宇宙的鴻蒙。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蘋果日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0/1221/15364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