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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守得住嗎?陳寅恪隱晦懊悔當年誤判

—台灣守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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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一過,形勢改變,想走已難,余英時即謂陳寅恪晚年費精力作《柳如是別傳》,實是懊悔當日未從唐篔先見之明,「是借柳如是來贊禮陳夫人啊」。

陳寅恪墓地

近讀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有幾處儼然小說。

陳寅恪四九年後留在大陸,下場悲慘,詩多隱藏政治密碼,胡文輝按年箋註解碼,於每詩前另立標題,點出主旨方便把握。八年前讀余英時先生《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後寫了一篇〈真正的閱讀〉,查過此書,但沒細看,近日從頭讀,像溫習一遍中國近代史。

陳寅恪四九年詩題頗長的〈丙戌春,旅居英倫,療治目疾無效,取海道東歸。戊子冬,復由上海乘船輪至廣州。感賦〉,胡文輝標題作「政治流亡與廣州」,解釋背景時這樣開始:「陳氏在『文革』時所作的第七次交代謂:『我和唐篔都有心臟病,醫生說宜往南方暖和之地。我因此想到嶺南大學』」等等。

唐篔(音雲)是陳妻,嶺南大學指廣州舊校。這段最獨特是時空跳躍和省略,那時離「文革」開始的一九六六尚有十幾年,但一來就是「第七次交代」,之前卻從未提及第一至六次,不難想見陳氏這刻去留的抉擇,到後來遭批鬥時也成為需一再交代的問題。「宜往南方暖和之地」一說,在巨大政治壓迫下固然不可信,讀他前後詩作便知,他不單想過走,還曾為這去留問題跟唐篔爭執。

四六年,國共內戰之初,陳寅恪旅居英倫治眼疾時寫下〈南朝〉,胡文輝說那即以南朝比擬國民政府,也預示國共之爭,會使中國形成劃江而治、南北二分的局面。兩年後中共軍隊已圍困北京,國民政府派專機至京搶救學者名流,陳氏與妻女至南京,同行有胡適。胡文輝說陳氏此舉,實表明不願在新政權下生活,註腳援引曾任陳寅恪助教的鄧廣銘一段話,回憶陳氏離別時說:「其實,胡先生因政治上的關係,是非走不可的;我則原可不走。但是,聽說在共產黨統治區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胡文輝對此回憶存疑,認為陳氏不會把話說得那麼白。但陳寅恪不愛小米,今日讀來就有多一重意思。

四九年,陳寅恪輾轉到達廣州,似跟地理位置有關,遇政治異動即可流亡海外。詩中「求醫未獲三年艾,避地難希五月花」,典故一中一西,「三年艾」語出《孟子》,指良藥,眼病手術失敗,陳氏時年近六十,雙目失明,不可能往歐洲教學了;「五月花」則是Mayflower,一六二零年受迫害而從英國移民北美的清教徒所乘之船。避秦也不容易。

是去是留,在哪裡尋找桃花源或五月花,是今日香港人問題,也是陳寅恪當日問題。胡文輝試圖以史料還原陳氏對赴台灣及香港之隱憂。淪陷前後陳曾任職港大旅居香港,只覺「無人可談無書可讀」,且時人多認為香港無可防守,中共與英國關係未明,「是世界五大危險地區之一」。傅斯年雖為陳氏一家申請赴台入境證,但台灣又守得住嗎?四九年八月,美國發表《白皮書》,將蔣介石政府的失敗全歸咎於其自身缺點,而非美國支持不足,並表示將停止支援國民黨政權。直至五零年六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派遣海軍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以前,台灣仍是時人心中的危境。

既然港台都是危地,陳氏選擇一動不如一靜,唐篔卻一心離開大陸,曾獨自至港,應是負氣逼陳氏同來,不果,結果同留廣州。但時機一過,形勢改變,想走已難,余英時即謂陳寅恪晚年費精力作《柳如是別傳》,實是懊悔當日未從唐篔先見之明,「是借柳如是來贊禮陳夫人啊」。胡文輝嫌這解讀過於坐實,一如他不時反對余先生把陳詩中「共」字坐實成「共產黨」等,但有一處解碼過程尤其精彩。

五零年,陳寅恪在〈經史〉首句作「虛經腐史意何如」,金克木知道話中有話,說「詩最好不要傳觀」,認為虛和腐都是動詞,「把經架空,把史破壞,是什麼意思?」胡文輝覺得金克木讀詩的方向正確,但方法錯誤,說「虛經」實即《列子》,因此書亦名《沖虛真經》,而「腐史」即《史記》,以司馬遷曾受腐刑。前後夾起來是什麼?不就是「列」和「馬」,其實是說馬列主義,對官方意識形態表達不滿,話說得比幾年後自謂治史不從「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太史公暗示「馬」,沖虛是「列」)更早也更隱晦。說真話真不容易。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蘋果日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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