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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愛國」同胞砸穿腦袋的中國人

2012年9月15日,李建利和蔡洋的人生在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日遊行里交匯,隨後偏離正軌。事件的兩位當事人,一個失去了健康的軀體,另一個失去了十年的自由。

那把狠狠砸下的U型鎖,改變的不僅是兩位當事人的命運,更將兩個家庭拖進黑暗的泥沼里,五年過去,仍不見光亮。

▲2017年8月16日,西安市中心醫院神經外科45號病床,每晚睡前,妻子王菊玲都會幫李建利擦擦身子。郝文輝/攝

▲2012年9月15日下午,開著一輛日系車的李建利被一個名叫蔡洋的「愛國青年」用摩托車U型鎖砸穿了顱骨,腦漿崩裂。所幸搶救及時,奇蹟般的保住一命。圖為事發現場。

▲從被送進醫院至今,李建利已在這裡度過了5年時光。

他頭頂上凹凸不平的這塊,就是當年被砸穿的地方。兩次開顱手術後,醫生把李建利被擊穿的顱骨用鈦合金,像填坑一樣補了起來。

由於內分泌失調,直到現在,被補上的部分,都比其他地方亮,上面散布著零星的頭茬。每次出門時,李建利都會戴上一頂帽子遮住這道近6寸的傷疤。

▲嚴重的後遺症幾乎奪去了李建利右側肌體的全部機能。他右手的五根手指緊緊地蜷縮在一起,無法抓握。為了防止右手萎縮,他必須每天把手放在手托矯正器里兩個小時。

▲李建利住院之後,妻子王菊玲也一同住了進來。擦身、洗腳、剪指甲,王菊玲每天事無巨細地照料著李建利。

「兩個兒子結婚後都有了孩子,我在醫院、法院、幼兒園、政府幾個地方來回跑,都不知道這幾年咋過來的,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頭。唉,為了這個車,毀了我們後半生。」王菊玲說。

▲王菊玲的手機里至今還保存著很多以前去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圖為在香港迪士尼樂園門口,夫妻倆手牽著手,各自比出一個V字。

90年代末國企改制,李建利和王菊玲雙雙下崗後開了兩年的出租,攢了本錢做起二手推車買賣。那時他們的生意紅紅火火,熱愛旅行的王菊玲經常和李建利一同外出旅遊,日子漸漸過成了想要的樣子。

但自從出了事,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西安。

▲「我們去過海南、桂林、香港、澳門,我還計劃著2013年到俄羅斯。但那已經永遠地過去了,想再去感覺就不可能了。」

之前語速快、性子急的李建利,現在含混不清地配合妻子,吐出這些關於過去的故事。疾病吞噬了他的語言能力,只能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

李建利現在晚上經常瞪著天花板半宿睡不著,「以前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失眠,我出事以前忙忙碌碌的,能給人辦事,都求我,現在的我活著不如人。」

▲目前,李建利主要在做持續的康復治療和定期檢查。每天,除了護士查房、發放帳單,幾乎沒有醫生來過這間病房。

枯燥的病房生活讓李建利看不到希望,手機幾乎成了另一個「愛人」:看電視劇時李建利左手握著手機,一到搶紅包的時候便開始搖手機,偶爾能搶到8分錢,李建利也會笑笑說,「運氣好」。

▲每天早上八點,李建利會準時到康復中心進行治療。

住院五年,他和這裡的大夫們打成了一片,「老李這幾年是看著我們過來的。」李建利目睹著醫院裡的人來人往,除了送同一樓道的「病友」出院之外,他也見證了不少年輕大夫的入職過程。

這一天,醫院裡公開競聘護士長,大夫們開玩笑讓「老李」去競聘。

▲康復中心,醫生在幫李建利處理腋下膿塊。

這兩年李建利恢復得比較明顯,能開始慢慢地說話、讀報紙,但問題仍然存在。

李建利說,6月份去銀行,密碼第一次能輸對,第二次就輸不對了。前一分鐘記得,後一分鐘就忘掉了。

他右耳的聽力也變得不好,而且腋下經常長癤子、流膿。

▲李建利的家距離醫院大概10公里,只有在周末,王菊玲才會帶著他乘坐直達的公共汽車回家住兩天。圖為李建利的殘疾證和公共交通卡。因身體活動不便,日常生活需要有人照料,李建利被醫院鑑定為「二級傷殘」。

▲夫妻倆回到自家小區後,王菊玲都會先把李建利每周網購的東西搬出來。「網購達人回來啦?」這是曾經的門衛對李建利打招呼的方式。

用手機上網購物是李建利最近熱衷的事情,這也是他唯一有能力為家人做的事。李建利買的,全是紙巾和商家促銷的日用品。「吃頓飯要用七八張紙,不停地流鼻涕。」王菊玲解釋道。

如今,李建利對日貨變得特別敏感,他總說,再也不買日本的東西了。

▲洗澡是李建利每周回家的直接目的。在醫院沒法洗澡,儘管王菊玲每天都會用毛巾幫李建利擦身體,但因為身體機能下降,不常活動,李建利的身上總是長包,每周都需要回家洗澡。

▲幾年的時間讓李建利覺得醫院更像是「家」。呆在家裡,他反而覺得不自在,沒有安全感。看電視時,李建利抱著一個五塊一毛錢從網上包郵買的排球,撐著手臂在膝蓋上滾動,「沒事幹,就看看外面的世界和東西。」

▲出事前,李建利喜歡游泳、健身,夫妻倆幾乎每天都會擠出時間去健身房。出事之後,王菊玲退了健身卡。

現在,李建利只能在妻子的攙扶下勉強走上一兩百米,而要想身體的機能不再進一步退化,他需要終生進行康復治療。圖為周末回家後,兩人去旁邊的商場吃飯。

▲第二天晚上,李建利夫婦和家裡人一起吃了頓晚飯。飯後,兒子和兒媳走在前面,王菊玲在後面抱著小孫子。

五年的時間,兩個兒子都已成家,56歲的李建利也當了爺爺,「人家孫子站到前頭喊,爺爺抱抱,我說爺爺抱不動,那次我當時就哭了。」

▲五年前,李建利出事的時候是在為兒子忙裝修房子的事情;五年後,老兩口還是把所有的喜悅和盼頭,放在了第三代身上。

王菊玲說,「現在的生活我覺得沒意思,不像原來有奔頭,唯一能讓人高興一點的事情就是每個禮拜能見見孫子。

▲對於何時能回家,夫妻倆沒有答案。

「我真不願意住在醫院。病房下面就是停屍房,每當聽到鞭炮聲響起,以及那些家屬的哭喊聲,我總覺得死神隨時會把我帶走。可是如果我回家,但凡有一次不小心,我的傷病就會要我的命。住在醫院,我老婆可以隨時幫我呼喊醫生護士。回家了,喊誰去?」李建利說。

▲病房裡的這株富貴竹是五年前住院時朋友們送來的。那些鮮花敗掉後,王菊玲把這幾根竹子抽出來單獨放到了花瓶里,沒想到它一活就活了5年。「生命力可強了,比人耐活。」

▲除了照顧李建利,王菊玲每天早上7點都要從醫院出發,趕在兒子和兒媳離家前到兒子家裡照看孫子。有時候中午也需要做飯,忙完這些再趕回醫院已經是下午了。

▲地鐵里,王菊玲抓著扶手。這張二十年前的合影,一直夾在鑰匙鏈的透明吊牌里。

▲王菊玲今年也有50多歲了。隨著年齡增長,她照顧丈夫也變得越來越吃力。

「整夜整夜地失眠,高血壓、神經衰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受不了了。」王菊玲也曾想過離婚,但最終仍然堅定地守在李建利身邊,照顧他的生活。

▲過去的幾年裡,王菊玲每個月總要跑好幾趟法院、政府部門。

直到2016年8月,拿到了政府給的52萬補償金。李建利對賠償很不滿意,又遞交了一份500萬的賠償申請,「包括後續的治療、護理以及精神損失費。」

當年事發一個月後,李建利曾經委託律師起訴當地公安部門不作為,但經過協商談判,四天後他撤回了行政起訴。現在,李建利想要再次起訴,但他也深知早已過了訴訟有效期。

▲五年來,李建利的住院費欠款已達80萬元。

儘管醫院沒有逼著夫妻倆交還始終顯示負餘額的治療費用,但平均每天近五百元的費用還是讓二人憂心忡忡。

王菊玲說:「五年前政府說我們不用管,答應我們後續一定辦得讓我們滿意,但並沒有和我們簽書面的協議,我們也不懂。幾年過去了,他(李建利)好像被人忘了,根本沒人來管這事。」

現在,他們的全部收入來源就是王菊玲每個月2000多元的退休金。

▲如今,五年前被砸的那輛豐田車已經看不出修補的痕跡。

因為巨大的陰影,李建利夫婦不是沒想過把車扔了,但是「賣了不值錢,重新買一個也要很多錢。」李建利換了車牌,把車轉到兒子名下,擱置了一年多才重新使用。

「忌諱砸的車,不願意回憶,也避免回憶那天的事。」提及蔡洋,他說:「恨不起來,只覺得小孩太年輕了,我自己運氣不好。」

▲如果能得到第二筆賠償,李建利打算請一個護理,給妻子減輕一下負擔。將來的日子,漫長得讓人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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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被U型鎖改寫了命運的還有21歲的砸人者蔡洋。

▲9月15日那天,在西安打工的蔡洋在下班途中加入遊行隊伍打砸日系車輛,在被車主李建利用板磚拍破腦袋後,他拿起一把U型鎖朝李建利的頭部猛砸四下。

蔡洋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判罰近26萬元賠償金,但蔡家無力支付賠款。

今年年初,蔡洋的父母一起到距老家張莊120公里外的淅川某林場給人打工,看守一片三百多畝的果木、經濟混合林。老家的大門因此常鎖著。

▲蔡洋67歲的父親蔡作林在巡查樹林。

林場很大,出去轉一大圈,都要花很長時間,周邊也沒有鄰居鄉親,夫妻二人孤零零地守在這裡。上了年紀的他們選擇了這份相對輕鬆的工作作為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

▲母親楊水蘭說在蔡洋出事後的這幾年,自己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

而蔡洋父親的腿腳一直不好,以前給人幹活時摔過三次,右腿膝蓋處骨質增生,幹不了重活。天氣不好的時候,走路也會受影響。蔡作林說,以前出去幹活給人刷牆面,每天能掙150,現在年紀大了,根本幹不了那些活,萬一出事,就劃不著了。

▲楊水蘭在廚房做飯,因為不捨得花錢買鍋,她一直用煮飯用的平底鍋炒菜。

夫妻二人在這裡過著拮据的日子。每個月掙的一千來塊錢,除了維持日常的生活費用,還需要寄兩三百元到蔡洋的監獄,作為兒子日常生活的補貼。

▲楊水蘭在臥室抹眼淚。她的心臟不好,牆頭掛著她前不久剛從外面買回來的600多塊錢的藥。

提到兒子的事情,楊水蘭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出事後,從西安回到家裡的蔡洋臉色焦黃,在家呆著也不出去,整天在大門口坐著抽菸。他跟父母強調說自己是「愛國」行為,但「孩子實際上還是害怕了。年輕人容易受愛國的氛圍感染,只是農村孩子沒讀過書、沒文化,腦子不是很清醒,當時就沒有判斷力了。」

幾天後,蔡洋就被西安來的警察帶走了,那天南陽下著瓢潑大雨。

▲蔡洋被帶走後,楊水蘭好幾天沒有下床,兩三個月都沒出過門。她覺得當時家裡跟天塌了一樣,自己嘴上長滿了泡,一口飯都吃不下去。

後來在飯店幹活的時候,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安逸的樣子,都要哭一場。楊水蘭很後悔,「當時不應該放他去西安亂闖,闖出了禍。」

▲再次見到兒子,是一年多以後,法院的判決下來,才在監獄見到了蔡洋。

「去年三月我去看他,跟我說,『媽,我頭髮都急白了。』屬羊的孩子,今年26,看著像30多歲,一下子老了好多。」

現在家裡每個月唯一的盼頭,就是接到0914開頭的來自監獄裡蔡洋的電話。

▲這幾年輿論和媒體的壓力讓楊水蘭喘不過氣:「我們後悔,他(李建利)是受害者,蔡洋也是受害者,一個年輕人最黃金的十年都搭進去了。」

▲如今,在老家留守的只有蔡洋的叔叔蔡作雙。

蔡洋從小不愛讀書,五年級輟學後跟著叔叔放羊。雙手殘疾、一直沒有成家的叔叔,是家裡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長輩。蔡作雙住在蔡洋家隔壁,每月靠三四百元的保障金度日。

沒有兒女的他特別喜歡小孩子,下午沒事在屋外休息曬太陽的時候,蔡作雙經常會抱抱鄰居家的孩子,等到小孩子放學回家的時候,他也會幫鄰居從三輪車上把孩子們抱下車,十分熱心。

▲今年是蔡洋在監獄度過的第5個年頭,他的牢獄之期尚有另一個漫長的5年。

楊水蘭總在電話里叮囑蔡洋:「在裡面一定不要著急,一定要安分,我和你爸為啥還要堅持,就是為了等你出來。你在那裡安身,我們就是最大的安穩。」

▲村民說出事那年,蔡洋家裡曾打算給21歲的兒子聯絡親事:「誰能想到出了這事,等他出來都三十多了,啥也沒了。」

相比較蔡洋的事,村民更關注今年地里莊稼的問題:玉米因為乾旱長得不景氣,收成估計還不如往年的一半。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經濟學黑板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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