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比別人久」,且不斷努力開彩票,
這樣才有概率撞上大運。
據說,在主播聚集地,快遞老闆都開法拉利。
在沒有門檻的造富神話世界裡,主播和幣圈各占去了半壁江山。
傳言的真實性難以查證,但正是這種神話支撐了追夢者的生活。
在直播帶貨領域裡,絕大部分從業者是95 後、00 後的年輕女性:全年無休只為女兒撫養權的單親媽媽;被家人逼迫入行的00 後;被黑粉罵了足足一個月的前線下銷售。
「女主播」一詞的社會評價,從帶軟色情意味的不屑,到「光鮮體面」、「月薪十萬」。但在這之外,更多素人主播拿著4000、5000 的月薪,自嘲為「打工人」,他們費盡一切力氣,讓自己浮出水面,不至於淹沒、消失。
夜幕降臨,對於大部分主播來說,鏡頭前的8 小時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卸下白天的身份後,鏡頭前的她們不止有一種樣子。
連續直播7 個小時
直播間裡的氛圍感是最重要的。
熱烈、熱烈、再熱烈一點,欲望顯露在每個主播表情里。他們聲嘶力竭、語速飛快,配合著躁動的DJ 音樂,用刺激荷爾蒙的話術,催促著進來的觀眾按下買單按鈕。
「已經下單家人們,把666 打在公屏上」、「9.9 元,在外面你已經買不到這麼實惠的,全新貨款,不買吃大虧」。每晚八點,網絡流量迎來巔峰,么么住所附近的十幾個電商直播基地里,成百上千個主播相繼開播。
么么也是其中一員,從下午2 點半開始,她已經撕扯著嗓子,連續直播了7 個小時,感覺喉嚨冒火,疲倦和困意讓她思維不時有些斷檔。
36 個商品連結,每個商品介紹時長不超過3 分鐘,不斷循環、重複,「只要有一個觀眾進來,你都要把他抓住。」為了讓粉絲能更直接地看到商品,她舉著價格牌湊近鏡頭,一隻腳半跪在椅子上,勉強支撐自己站著。
底下,彈幕刷新的頻率越來越快,「小姐姐好看,加個關注唄」、「主播一般什麼時候直播」,類似彈幕出現的間隔一致、內容重複空洞,有明顯的機器洗版的痕跡。「主播每天都會播哦,家人們點個關注」,么么仍舊熱情地做出了回應。
此時的後台數據顯示,在線觀看人數只有38 個,一天的下單量也僅有5 單。站在直播台上,6 盞補光燈齊齊打向鏡頭前的么么,她是這場獨角戲的唯一主角。
么么剛剛換了平台,新直播帳號才使用兩天,累計觀看人數便達到了5000 多。作為一個素人主播,么么已經取得了不錯的「戰績」。她為數不多的幾個死忠粉來自於身邊的朋友,直播間隙休息時,她們會直接在直播間裡嘮嗑,像是一個姐妹淘的群聊。
成為帶貨主播後,么么的生活也有了變化。她出生在廣東韶關的一個小縣城,父母對女兒的主播身份持支持態度,還會暗自點讚收藏。他們明白,這至少是一份能靠自己謀生的體面工作。清明假期么么回老家時,當地的朋友、親戚也會打趣說,「不得了,村里出了個網紅」。
對於這種揶揄,么么並不在意。在她看來,如今的全民直播時代,主播行業入行門檻相對較低,給了所有女性一個翻盤的機會。「我很享受在鏡頭前的感覺,只有出現在直播間,才能徹底放鬆」,而在鏡頭之外,96 年出生的她,還有另一個身份——單親媽媽。
以往,女性很容易被一段失敗的婚姻所定義。當初在家帶孩子的時候,么么做微商、到丈夫餐飲店打下手,一切都圍繞著男人和家庭轉,直到越來越多的矛盾發生,從財務問題延伸到了三觀方面的不合。
「我不想依附他生活」,么么大專學歷、又當了1 年半的寶媽,想再入職場並不輕鬆,她在朋友的介紹下找了一份主播工作,開始「升級攢經驗」。男人得知後略顯不滿,「不就是攀上有錢老闆嘛」,調侃的語氣讓么么感到有些被冒犯。但她沒說話,心底里越發想證明自己。
雙方關係越來越僵,在一次直播間隙,她同時接到了男人的辱罵簡訊和外公去世的消息。「當時眼淚真的快繃不住了」,么么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直播間,收拾收拾情緒,又出現在鏡頭裡,情緒仍是亢奮的、「像打了雞血一樣」,在這個賽博龐克空間裡,她似乎就是天生的表演家。
早場播服裝、晚場播零食,一天10 多個小時連軸轉,么么像機器一般運作著,不願意停下。她開始失眠,甚至會在凌晨三點起來拖地、收拾屋子,一旦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其實更拼點也行,我會選擇播凌晨場,也更賺錢,但為了保護嗓子,才不得不休息」,她操著主播標誌性的沙啞嗓音說。
么么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要在一年內還清負債,三年後有能力拿回孩子撫養權。每個月工資近1 萬,她不僅得還3000 塊的債務,還會定時給男人打款2000 塊,「無論他收不收,這筆錢我都會給」,她自稱查過相關法律,撫養費是前提。
無休止地重複、保持亢奮,這種生活讓么么感到疲憊,唯一的慰藉是,現在她能完全依靠自己。
父母開「思想大會」逼迫入行
剛開始被父母扔到直播間時,00 後的陳妮顯得有些無措。她努力在直播時擠出笑容,卻總是說不滿一句話,臉頰也因為緊張滾燙髮紅。在從事主播之前,陳妮的朋友圈連自拍都少見,對於出鏡這事兒她感到極度不安。
「自信,女孩必須自信」,她不斷給自己一些心理暗示。有時候,陳妮會對著鏡子練習微笑,也會記下其它主播的話術技巧,然後從日常的打扮開始改進,穿上時髦的衣服、畫上精緻的妝容。至少現在,光從外表看,很難認出這是一個00 後的小女孩。
成為主播之前,陳妮在父母看來是個「叛逆」的孩子。初中念完便被趕鴨子上架,去中專讀了護理系,半途輟學出來工作,父母也管不住。
2019 年,陳妮在湖南的醫美公司找了一份銷售工作,這讓她在家稍微有了些「底氣」,可隨著疫情席捲了各行各業,陳妮的客人一個個跑光了,業績直線下滑。去年年底,爸媽把她叫回了老家。
客廳里,家庭成員圍著陳妮坐成一圈,這是一場關乎她發展前景的「家庭動員大會」。大哥先開了口,「你跟我去廣州做主播撒」,見陳妮低著頭不開口,又轉頭說,「怎麼不樂意?那可是高工資,一個月有1 萬塊。」
在旁的父母見狀幫腔道,「做主播多好,有錢、又光鮮漂亮」,陳妮有些驚訝,平時做包工頭的古板老爸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在他們的理解里,男人要搞錢,女孩也要搞錢,對人來說,錢就等於臉面。」毫無辦法的她選擇了妥協,「能怎麼辦,硬著頭皮上唄」,然後半隻腳踏進了這個深坑。
把臉湊到手機跟前,無數條「某某進入直播間」的消息飛速滾動,陳妮仍舊在當中捕捉到了機會。「歡迎上善若水來到直播間」,這是只有40 歲以上的人群才會使用的名字,陳妮根據用戶定位選擇一套話術,「咱們可以瞧瞧,奶粉專門是給孩子、中老年人補鈣用的,有效強化身體骨質,分裝小袋包裝,也避免開啟後……」
「總之,窮盡一切可能,突出你產品的亮點,掩蓋一些不足。當然,這要建立在你足夠熟悉自己的產品前提下」,談起業務,陳妮顯得從容老練。
直播間的難題總是不斷的。陳妮最受不了的,是底下彈幕毫無理由的調侃,「連塗個指甲都會被人戲弄」。湘妹子火辣的性格,註定陳妮無法忍受這些「謾罵」,她逐漸學會了一個道理:有些人不能總慣著,一定要及時「請」出去。「拉黑、拉黑,別帶我節奏。」
與傳統的觀念不同,帶貨主播正在成為一個普遍而簡單的職業。至少,陳妮的家人會經常追著女兒的直播表現,甚至會給出些建議,「你直播時腰板要挺直」、「說話要更大聲些」…… 就像囑咐每一個邁入職場的孩子。
「這只是一份職業,也是一份期待」,陳妮說。
女人得靠自己
李文娜是直播公司里的「老人」。去年6 月,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輾轉來到直播基地。剛下車,眼前的景象讓她不免吐槽,「這是什麼荒郊野嶺?」
周邊除了幾家快餐店和五金店,只有扎堆成一片的握手樓,更別說日常娛樂的設施。在這個「直播村」里,生活幾乎成了兩點一線。
不到半年時間,越來越多的直播基地、電商創意園拔地而起,街上遇到的年輕女孩幾乎都是帶貨主播,路邊偶爾也會出現各種奔馳豪車的身影,這裡逐漸熱鬧起來了。
白天,七八層高的樓房緊挨著,裡面不斷傳出「噔噔蹬」的淘寶消息提示,是金錢落地的聲音;入夜,直播間的喧鬧與嘈雜,象徵著這裡商業韻味的濃厚;再晚一些,夜宵街里的各種燒烤、小炒香氣混雜著,街邊男男女女,煙火氣十足。
李文娜感覺到,身邊越來越熱鬧了。無數年輕人聽聞暴富傳說,懷抱著希望投身直播,越來越多95 後、00 後主播入行。她們精力更旺盛、學習能力也更強,這讓前浪們倍感壓力。與此同時,流量、銷售額的焦慮無處不在。
「每個人都想成為薇婭與李佳琦,但現在主播行業已是一片紅海,大部人會溺死在裡面」,在李文娜看來,帶貨主播想一夜爆火的可能性僅有千萬分之一,跟中彩票無異。她並不信奉努力拼搏就能實現夢想這種話,想紅更多得看機運。當然,一切前提是你得「活得比別人久」,且不斷努力開彩票,這樣才有概率撞上大運。
李文娜今年26 歲,在公司里有一種「大姐大」的感覺,她喜歡和陳妮這些00 後們待在一起,偶爾打打遊戲、聊聊人生經歷,教導她們人生的最終道義——女人得靠自己。
在入行主播前,她是一家服裝店的銷售,每月穩定收入五六千,日子過得平淡無趣。後來,為了照顧年幼的孩子她辭掉工作,在家待業5 年,剛好就撞上了直播風口。
彼時,李文娜的朋友與合作主播分道揚鑣,幾批服裝貨品堆在倉庫賣不出去,朋友想到了李文娜。
李文娜是個天生的冒險派,對於直播帶貨這種新風潮她願意嘗試。線下銷售可以觀察每個人的神情、語氣,但直播帶貨往往是一對多,只能根據彈幕互動來推測,所以得隨之捕捉一切可用的信息,「帶貨更有趣些、也更有挑戰性」。
但很快,李文娜吃到了苦頭。前任主播留下的粉絲對她的出現非常排斥,李文娜足足被罵了一整個月。但也多虧這些殘酷磨礪,她現在能天然過濾掉了這些一些不堪的信息。
一場十幾萬元銷售額的直播晚會,讓李文娜找到了成就感,「這是我可以辦到的事情」,這種內心的滿足,是李文娜在之前的工作中從未有過的。去年底,李文娜在清遠買了一套房子,自己掏了全部首付。
女人獨立則天地皆寬。
未來的樣子
晚上十點,直播結束。廣州下起了小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牌倒映在地面水窪上,與現實中這座城中村相對,么么看著眼前的車水馬龍,感覺有些不現實。
常有暴富神話的直播行業,不似外界看起來那般風光。月薪十萬的僅是少數,更多主播則漂浮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沒有五險一金,也沒有選擇和退路。
為了方便上下班,么么暫居在了直播基地後面的小區,20 幾平方米的單間一個月700 塊,比起城中村裡的握手樓,這裡乾淨衛生、性價比更高。
但一個人的屋子裡,沒有人可以說說話、沒人能幫助消解情緒,日常休息時間,就只是躺著。她又想起了直播間,那裡熱鬧,至少還有人。近段時間,她買了情緒基本控制方面的書籍,來幫助自己獲得平復。
生活一步步走向正軌,么么好像能稍微瞥見未來的樣子:成立一家小工作室,不再打工,為自己而活。
但在這之前,她必須把資源、人脈、技能全學起來。別的主播都不希望做直播新號,因為每個月的銷售提成收入會變少。但么么不介意,能跟著有經驗的老闆學習、對接產業鏈上下游,她可以暫時放下一切。
「主播流動性很大,來來往往走了很多批人,很多沉不下來,這是個適者生存的地方,在主播圈,有能力的人留下、沒能力或者缺少經驗的人出局」,李文娜看過太多離開的人了,他們大多撐不到三個月。「賺得少唄,主播永遠只存在於鏡頭前的那幾小時,光鮮永遠屬於少部分人」。
沒有李佳琦和薇婭,更沒有那麼多暴富神話,每天每夜,無論是在鏡頭前的主播,還是在馬路邊暢飲高歌的男男女女,人人都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