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高曉婷:娘的三次出逃

作者:
那這個四川女子19歲被從拐到豐縣,被暴打被禁錮,幾次出逃被全村人圍追堵截,被人看不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是來享福了?她最後因為兩個孩子作出的無奈選擇也要被一幫王八蛋說成是‌‌「日子過得不錯‌‌」?她被拐賣後母親因為女兒失蹤精神失常落水身亡的‌‌「福氣‌‌」給這幫為拐州瘋縣洗地的玩意們都來一套怎麼樣?去你大爺的。

二十五年前,在我的家鄉,男人娶老婆不是一件易事。我的父親相貌平平,生性木納,再加上爺奶當時已年過六十,家裡很窮,以至於前來提親的人寥寥無幾。

而‌‌「換親‌‌」和‌‌「買蠻子‌‌」成了大齡青年解決婚姻大事的僅有通道。父親沒有姐妹,‌‌「買蠻子‌‌」成了他唯一的途徑。

在當時,從人販子手裡買個外地女人(雲、貴、川那邊的),市場價在2000元左右,爺爺在談判過程中,反覆殺價,最終以1500元成交。

第二天的早上,一名個子高挑,皮膚白淨,滿面愁容的女孩被帶到父親的面前。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那女孩就是我的母親。那年她19歲,正值人生的花季。

母親是四川綿陽的一個山區女孩,有一天在田間勞作時,同村兩小姐妹告訴她到徐州大城市打工,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那時,一心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母親頓時信以為真。孰不知,一開始她們就鑽了人販子的圈套,直到和父親見面時,才如夢初醒。

‌‌「婚‌‌」後的日子,母親一直以淚洗面,雖然一家人都極力迎合她的要求,但對家的思念卻成了她心中不變的期待。

為了防止母親逃走,爺爺、奶奶、父親,甚至於本家的兩位大娘都輪流對她加強‌‌「看護‌‌」,或出或入都有人時刻陪伴。農忙的時候,就把她一個人反鎖在家中,有大半年的時間,母親過著牢獄般的生活。

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母親趁著父親酣睡如泥,半夜三更偷偷從廁所翻牆出逃。當她一路狂奔跑到五十里外縣城的車站時,被早已被開三輪車抵達的村里人‌‌「束手就擒‌‌」,同時也搜出了她全部積蓄56元錢。

那時,母親已有身孕,但還是結結實實的挨了父親一頓暴打,她渾身的青紫,到一個月後才慢慢消退。

1992年的春夏之交,母親生下了我,但家人對母親的看守依然如故,看到的人都說,母親一邊給我餵奶,一邊流淚。

也許有了我的存在,分散了她內心深處對故土和家人的眷念,也許是怯於父親的暴戾,使她不得不面對這個既成的現實。在我牙牙學語學語的日子,母親變了,她一改往日痛楚逼人的苦相,臉上開始綻放久違的笑容。

第二年的秋日,母親又生下了妹妹,拮据的生活變得更加捉襟見肘,體弱多病的奶奶,成了壓垮家庭經濟的最後一根稻草。

母親在照顧兩個孩子的同時,還要侍候好奶奶,另外,家裡做飯,洗刷,餵豬,餵羊的活計,也都是母親一己承擔。

忙碌,讓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遐想,只是偶爾停頓下來,才看到母親在灶間裡,言不由衷的嘆氣,她的眉宇間,藏著無可向人傾述的心事。

我無法想像母親,她原本需要父母呵護下的年紀,在異地他鄉,在完成‌‌「女孩到女人‌‌」轉變過程中,她內心該如何承受那不堪的境地:不但承受思家之苦,還有面對街坊鄰居那鄙視的目光。

事實上,像母親這樣被買來的‌‌「蠻子‌‌」,她們的地位,在村人和家人面前,通常地位很低的。

後來,母親的表現被父親慢慢接受,母親終於可以走出家門,下地幹活了。那晚,從玉米地除草回來的母親,把我和妹妹抱在懷裡親了又親,是啊,自由和認可的感覺是那樣的美好,哪怕是汗水濕透衣衫的勞苦,在她眼裡都變得無足重輕。

日子在繼續,期間,爺爺和奶奶相繼病逝,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母親第一次拿起筆寫信給自己遠方的爹娘,短短的百餘字,她用我的鉛筆寫了擦,擦了又寫,薄薄的紙上,滴滿了斑駁的淚痕。

一個月後,當郵務士把一封信交到母親手中時,她迫不及待興奮的叫著:‌‌「你外公那邊的信,你外公來信了‌‌」……

但兩分鐘後,從房間傳出的是母親的嚎啕大哭。

原來,在母親‌‌「走失‌‌」後,一向疼愛她的外婆無法接受女兒‌‌「人間蒸發‌‌」的事實,相思成病,數月後,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第三年,外婆在一個雨天出去‌‌「找‌‌」女兒的路上,失足滑倒,落入奔騰的小溪,家人和親朋四處搜尋,最後在下游發現了外婆的屍體。

第二天,哭腫了雙眼的母親,提出回綿陽看望老家人的想法,大爺和大娘都勸父親要竭力阻止,因為,一旦讓母親回去,就等於放虎歸山,到時,兩個孩子也成了沒有娘的孤兒。

面對父親的拒絕,母親以沉默代替了反抗,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料理家務,但在十月底的一個傍晚,田間幹活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於是,村人全體出動,有的去縣城的車站,有的去市裡的火車站,有的去了附近的交通要道,原以為會和上次一樣把母親‌‌「瓮中捉鱉‌‌」,殊不知,母親卻成了空悠悠的黃鶴,再也沒了蹤影。

晚上,沒了母親的妹妹,悽厲的哭聲在村莊迴蕩……。

為了生活,父親到了村後的一家磚廠出賣勞力,他早出晚歸,既當爹又當娘。偶爾,在父親半醉的時候,他的嘴裡才會有這樣的喃喃自語:要是當初讓她回娘家,也許就不會這樣了,隨後,是父親自責之後的痛哭流涕,一個大男人,拉家帶口的,著實不易。

自那以後,我很害怕黑夜,父親加夜班的時候,我和妹妹則在床頭上放了很多石子和廢舊的電池,未眠想當然的認為,它們是保護我們不受侵害的‌‌「天使‌‌」。沒有母親依傍的日子,我們沒有一點安全感。

漸漸的,漸漸的,我們也接受了現實。似乎,慢慢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時光。

那是一個飄著小雪的中午,母親一個人,兩手空空的站在門口,她臉上的灰澤是淚水沖刷過的印痕。我怔怔地望著母親,猶如夢中一般。

母親回來了,超乎村人想像的回來了……

我和妹妹隨後撲倒在母親的懷裡,痛苦失聲。

母親逃回四川娘家後,家境漸漸殷實的哥哥和弟弟希望她留在外公身邊。已在政府部門上班的舅舅,四處托人為母親介紹對象。多年後相聚,他們不想再讓自己的妹妹在外受苦了。

而母親說,她在家裡三天後,就一心想回來,因為,她滿腦子裡,都是我和妹妹哭喊的聲音。

但家人說什麼也不願她再重入火坑,外公和舅媽也開始對她進行嚴密的跟蹤和盯梢。

但最終母親還是從自己的老家逃回來。

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和妹妹,邊哭邊安慰說:媽媽和你們再也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了……

愛里不再有懼怕,有母親相隨的日子,或深或淺,或缺乏或有餘,或壓制或釋放,母愛總能成為我和妹妹成長途中最溫潤的調和劑,我能一路走入高等學府,離不開母親那麼多年根深蒂固的愛的蒙眷……

…………………………

後記:如今,我也大學畢業了,有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妹妹也在徐州徐工集團成了一名正式員工。母親也能講一口流利的豐縣話,她和父親在上海打工,日子平靜而幸福。但那段時光,卻是我們家每個人心中的珍藏。是的,有些苦痛,是無可更改的有生俱來,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選擇,我很感謝母親後來的選擇,讓我和妹妹有了一個完整美滿的家……

我不是謙哥兒:‌‌「娘的三次出逃‌‌」,這是一篇口述紀實文。

這個愚伯的自留地,是一個豐縣本地號。之前我發過的董集村董氏宗族盛大的祭祖儀式就是他寫的記錄文章。

有些當地人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雲貴川的女性被拐賣到徐州是享福來了的嗎?

那這個四川女子19歲被從拐到豐縣,被暴打被禁錮,幾次出逃被全村人圍追堵截,被人看不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是來享福了?她最後因為兩個孩子作出的無奈選擇也要被一幫王八蛋說成是‌‌「日子過得不錯‌‌」?她被拐賣後母親因為女兒失蹤精神失常落水身亡的‌‌「福氣‌‌」給這幫為拐州瘋縣洗地的玩意們都來一套怎麼樣?

去你大爺的。

@莉莉安說道:隨著挖出來的被拐事故越多,看到有些人眼都不眨地說自己的母親就是被拐的,經過毒打、監控、全村人的圍追堵截,最後為了孩子忍氣吞聲,過上了‌‌「平靜幸福‌‌」的生活。

我太恨了!恨這樣沒良心的東西,喝著母親的血長大,會寫字了不替她求救卻選擇用她的苦難編織故事,巧言令色給罪惡貼金。

她不平靜還能怎麼辦?你們自己不也知道是全村看著她控制著她嗎?你們不也知道她挨著打受著餓經歷著精神折磨嗎?現在幾億人盯著,不還是一樣救不出她和她們嗎?如果有得選,誰願意過那樣的日子?

那個地方,或者遠不止那個地方,所有覺得拐賣女性沒問題,‌‌「雖然她們遭受了苦難但是有家有孩子了應該是幸福的‌‌」,有這種想法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該下地獄,沒有例外。

唯有這種人消失了,我們才能更接近陽間。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愚伯的自留地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222/171185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