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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衛國:重拾兩個「凡是」,絕對不是蠢而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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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看到許多朋友都在轉發或議論四十多年前《光明日報》刊登的一篇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這篇文章現在讀起來似乎很幼稚,因為文章洋洋灑灑六、七干字,繞來繞去,講的實在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對與不對,不應該由誰說了算,而是要讓事實說話,換句話說,也就是要有證據。

也許讓今天的人覺得好笑的是,這樣一個簡單常識的確立在1978年竟然需要異常的勇氣。更讓今人覺得費解的是:既然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這篇文章應該是以實踐或事實為論辯的主線。但事實並非如此,為了確立這麼簡單的常識,這篇文章所主要依據的還是已故領導人的話。按照論辯的規矩,這位領導人的話是不能作為事實論據的。實踐是否是檢驗真理的唯一的標準,這不能由某個領導人或其他領袖人物說了算。這個命題成立與否需要事實論證。

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大概很難理解當時作者的難處。那時的人除了有一種類似宗教似的忠誠以外,還真養成了一種類似宗教的思維範式:是非判斷的依據就是在領袖的紅寶書里尋找答案。

我小學一年級趕上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剛開學老師就讓我們背誦「為人民服務」。後來小紅書人手一冊,不管是語文課、算術課或其他什麼課程,老師上課必引用小紅書里的話。那個時候無論議論什麼,我們都會自覺地從小紅書里去摘錄一段話,然後鸚鵡學舌發揮一番。記得當時記敘文引用最多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一段到今天我還背得滾瓜亂熟的語錄。

不過那時的作文,批判文章占多數,也就是老師會給我們一個錯誤觀點,讓我們去批判。現在想想還真是搞笑的:許多錯誤言論我們當時還真理解不了。可那時最大的煩惱不是理解,而是在紅寶書里如何找到相關的語錄!大多數文章的開頭都是「偉大領袖XXX教導我們」。後來我們都模仿大人找到了一種應對的路子,那就是任何錯誤觀點都是階級敵人的觀點,因此「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或「干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類語錄就成了百貼靈。

當時的套路,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寫作「範式」,是很簡單的。在引用了偉大領袖有關階級鬥爭的話之後,然後就是一兩句諸如「東風吹,紅旗飄,祖國形勢一片好」的話,緊接著用一個「但是」引出階級敵人亡我的不死之心。批判有兩步,首先點明這話違反了領袖的觀點,這似乎不用證明;第二步就是因為這話違反領袖的觀點而判定說這話的人是階級敵人,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牛鬼神蛇。判定之後就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堅決不答應」這樣的套話義憤填膺地叫開去,同時掄起「反對搞復辟」的棒槌,一打一個「准」。

回想起來覺得真是蠢,蠢得連我自己都覺得費解和好笑。可細細地思想開去,卻也不能用一個「蠢」字了結的,因為當時我們所能讀到的東西就是官媒的報章,所看到的文字都是官准印刷的。不僅文字如此,收音機只能收到官方的聲音,BBCVOA都屬於敵台。一般的家庭也沒有可以接受信號的短波收音機,就是有也不敢聽,因為那是通敵罪。說老實話,我那時也從來沒想過要去聽這些電台。那時唯一有一點點多樣化信息的是經過多次過濾的《參考消息》。用現在的話來說,整個國家就一個信息大繭房。再聰明的人,如果他/她的所有信息源都很單一,認知環境只有這點資源,他們很難擺脫這種思維套路的。

用認知心理學的理論來分析當時的狀況,也許我們可以這麼說:打小背誦的領袖話語給了我們認知世界的知識框架和工具,由於這些話是我們唯一的認知工具,我們的認知變得高度套路化。當套路化思維成為習慣之後,我們的認知就成了不假思索的自動行為。認知的套路化雖然能讓我們非常方便地認識問題,但也閉合了我們的認知視野。

對領袖的無限忠誠又大大加固了思維套路化的陷阱,使個體思維完全掙脫不出來。用阿倫特的話來說,個體的思想停擺了。由身份認同主導的思維,其害處遠遠甚於信息控制。身份認同思維範式既控制人的思維方式和過程,也控制人的情感和亞意識。身份認同主導的思維就是看齊思維,是忠與不忠的身份認同的情感表態。所謂的思維,實在是一個幻覺或假象,因為個體要做的就是按既定的標準節拍小心翼翼、滿腔熱情地去跳忠字思維舞。記得當時寫文章最害怕的就是站錯了隊。

我這簡單的回顧也許能讓讀這篇《光明日報》文章時產生的費解變得不那麼費解。1978年雖然「四人幫」已經倒台了,但這種主宰了許多年的身份認同式思維範式已經成了大多數人的根深蒂固的思維習慣。《人民日報》有一篇叫「學好文件抓住綱」的文章非常典型地表現出了這種思維範式的頑強。這篇文章的結論是後來非常著名的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當時的學者意識到,要突破這種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還得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唯有依靠身份認同的思維範式去論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麼簡單的觀點才可能得到大家的情感響應。過來人都知道,這篇文章的觀點是遭到許多人反對的,因為這篇文章掀翻了大多數人的認知框架。

我真不知有多少人會去重讀這篇文章,更不知有多少人會珍惜這篇文章的貢獻。在這篇文章發表的那個年代,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大家都跌入到單一的思維陷阱,顯得非常愚蠢。今天大家之所以轉發這篇文章,除了紀念這思想史上的里程碑之外,可能還有對再次跌入陷阱的擔憂和恐懼。因為具有捉弄人意味的是,在網絡這麼發達的今天,信息繭房的構建竟然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如果再來點身份認同,那重蹈身份認同式的思維範式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然而要強調的是,在信息發達、思維方式多樣化的今天,如果還有人想重拾兩個「凡是」,那他們絕對不是蠢而是惡了。

我只是想問,在我們笑過我們自己的愚蠢之後,我們還會再被我們的子孫笑話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學問批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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