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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我在虹橋火車站幫人離開

虹橋火車站以往是許多人前往上海奮鬥的起點。而現在,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許多人正排隊離開。5月16日上海宣布宣布分階段復工復市後,許多滬漂湧向這裡,有人回家探親,有人徹底告別上海。

離開的人潮中,上海市徐匯區騎手余林用電瓶車擺渡了十數位離滬者去虹橋火車站。在公共運輸尚未完全恢復的情況下,無私家車的乘客需要步行前往車站,有的路程長達數十公里。

在眼下的上海,余林看見過了太多離去者的背影。他說,見證了一群人的離開,也在思索自己和他們共同的命運。

以下是余林的自述:

擺渡

到你找我為止,我接送了十一二個人。5月16日,上海宣布開始分階段復工復市,同時宣布增加虹橋火車站的發車班次。這天之後,我明顯感覺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

街上背著背包的、拉著行李箱的人里,許多人都要去虹橋火車站乘車返鄉。目前上海市內的公共運輸還沒有開放,想要去火車站,要麼開私家車,要有通行證,要麼騎共享單車,但走著去的大有人在。

5月18號上熱搜那條視頻我也看到了,是由我送到虹橋火車站的吳先生發布的。那是5月17號凌晨,我開送外賣的電動車,從徐匯區帶他到火車站。抵達火車站的時候,已經凌晨一點半了。他第二天中午12點的車,早到了半天,他打算就地找個避風的角落將就一晚,第二天白天就能上車、回家了。當時,我看到檢票廳外還有很多露宿的人。他們中有的人已經買到票了,在等第二天乘車回家,還有的人仍在等著買票。一路上,我看到需要幫助的人很多。我想著既然自己有電動車,能幫上忙就多送幾回。

上海疫情就快滿三個月了,沒想到會這麼久。

我今年26歲,本職工作是一名外賣騎手,幹了快3年,騎壞了好幾輛車。疫情開始前,我剛換了台新的電動車。起初,我和家人被封控在小區里,4月27號拿到了平台的保供人員名額後,才走出封控的小區開始配送工作。剛開始,騎士們總是在跑區內的各個藥店,居民們買的大多是藥品、消毒水、口罩一類的醫療物資。超市復工後,買食品物資的人也多起來。

圖|余林每天會路過的虹梅高架路

從小區出來,我露宿了一段時間,如今住到了徐匯區欽州路上的一家旅店裡,每晚150元住宿費。5月16日起上海市開始分階段復工復市,徐匯區開門營業的超市有十幾家,我每天跑單數量也比之前稍微多了點,從早上八點跑到晚上七點多,約莫能有二十多單,將好夠一晚150元的房錢。

工作間隙,我喜歡刷視頻解悶。15號晚上,我一打開短視頻軟體,就看到裡面有許多在上海的人發的「找人共乘」、「XX號前往虹橋火車站」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個博主徒步前往虹橋火車站的視頻,有人留言稱也打算步行二十公里過去。我聯繫上了那個人——就是吳先生。發現他也在徐匯區,我跟他說,我可以無償送他過去。

17號凌晨12點,我接到吳先生。將他的行李箱放在我前面的踏板上,讓他坐在身後,就出發了。他在後座拍了一段視頻上傳到網絡,我送人的事就這樣上了新聞,其實我真的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上海高架橋多,層層迭迭的。我們的車上不去,就沿著滬閔高架橋下面的小路走。以前我好幾次路過滬閔高架,印象中它總堵車,但現在我在高架附近都聽不見汽車的聲音。

上海的居民大多還沒出家門,一路上都很安靜。離火車站還有五六公里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陣滑輪摩擦的聲音,是那些步行去火車站的人,他們拉著行李箱,箱子底部的滑輪在水泥路上滾動,發出了刷啦啦的聲音。

他們看起來很累,路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有了一個念頭——把吳先生送到後,再儘量接多一些人去車站。於是我對吳先生說:我們開快一點。

圖|走著前往虹橋火車站的人

那天晚上我騎著電動車來來回回,在火車站檢票廳外和疲憊的旅客之間擺渡,又送了三個人。他們之前都走了好幾個小時,也都搶到了第二天的車票。

決定接下來幾天多送點人之後,我調整了自己的送單時間。原本我會從早上八點跑到晚上十點,現在到晚上7點多我就會回去休息,然後零點騎車出來,載人去虹橋火車站。

異鄉人

我用電動車送到火車站的第一個人,不是吳先生。

4月30號晚上10點多,我送完最後一單外賣準備回去休息,在徐匯區的路邊看到了一位拉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的女性,大約三十多歲。

我以為她是找地方露宿的人。那個時候上海街道有不少墮胎浪在外,我自己也是,和朋友在石龍路天橋下搭了帳篷住。當時夜很深,我擔心她遇到危險,想著如果她正在找地方落腳,就告訴她我們露宿的地方,互相有個照應比較安全。我停下電動車,問她:「你是流浪在外面的人嗎?」

圖|仍露宿街邊的人們

她告訴我她要去虹橋火車站,走著去。在封控政策鬆動之前,當時虹橋火車站也有少量班次發車。從我們相遇那個地點,她想走到虹橋火車站,步行需要十幾公里,大約三四個小時,但在那時候,她沒有別的選擇。我想著自己晚上也沒有事情忙,就和她說,可以免費騎車載她去。起初她比較警惕,拒絕了這個提議。還是我和她說:到時候你把錢給我就行了。這句話出口,她放鬆了些,上了電動車。

車程很順,很安靜。我問她家鄉哪裡,她坐在車後座,回答我說是湖南。路上,我們就這樣在風裡聊了聊。我得知她在徐匯的一家店鋪做收銀員的工作,店關了,她交不上房租,實在是因為扛不下去了,才決定離開,買的還是黃牛票。

我也是來上海打工的,理解她的處境。封控的時候,我們最難的就是吃和住。吃不起,更別提房租了。為了節省每天的開銷,我現在頓頓吃泡麵。很多扛不住的人選擇離開,如果不是生活的壓力,誰願意走十幾公里去虹橋火車站,留在這裡不好嗎?

虹橋火車站前後有好幾條路,建虹路、申蘭路、申長路,沒走過的人容易繞遠。我將她載到離進站口較近的申貴路。下車後,沒等她和我說價錢的事兒,我立刻將電動車掉頭準備走了,本來就沒打算收她的錢。沒想到的是,我開出去了兩三米,她卻叫住我,哭著朝我鞠了一躬。

遠遠看著她彎腰的樣子,我眼眶熱熱的,心臟像被一隻手攥住一樣難受。我只是做了一件舉手之勞的事情而已。回去的路上,我發現火車站周圍已經住著一些露宿的人,晚上我看不清楚,只看見一些行李和睡袋。那時候班次少,車票很難買,他們滯留在火車站周圍,什麼時候買到,什麼時候走。

圖:睡在虹橋火車站外的橋洞的人

沒離開車站多遠,我騎車穿過一個橋洞,被睡在橋洞裡的男人叫住了。他問有沒有水,我就將放在電動車上備用的水遞給了他。燈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長相,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聽口音是北方人。他告訴我他從寶山區走了兩天一夜來到火車站,買不到回家鄉的票,就在附近露宿。

他說著話,我站在旁邊從口袋摸出一根煙燃起來,也勾起了他的菸癮。他問我還有沒有煙,他可以花錢買。當時市區里超市開得少,買煙不容易,還都是加價的,平時10塊錢一包的煙要花18塊買到。我考慮到他露宿在外,連瓶水都不容易買,就把車上、身上僅剩的兩包煙都遞給了他。

我讀書少,沒有啥文化,說不了那麼多道理。但是看到那麼多異鄉人睡在火車站外面時,我覺得很不忍心,很難相信上海變成這個樣子,也搞不清楚這樣的狀況是怎麼出現的。

滬漂的告別

後來我意識到,「擺渡」這些離開的人們同時,我和我的車後座有意無意見證了許多人和這個城市的告別。

我發覺人們離開上海時都很沉默。他們坐在我的後座,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很少說話。夜晚的氛圍令人感到低落,我們的模樣都像挨了現實一巴掌。

前幾天,我送了一個女大學生,她是去年來到上海小米手機公司實習的。現在因為疫情無法去辦公樓,只得居家辦公,而在上海的房租太貴了,就買了回家的車票。起初她準備搭計程車去車站,苦於價格太貴而作罷。從徐匯區到虹橋火車站,步行四五個小時,騎電動車1個多小時,開車不足30分鐘的路程,搭計程車卻要價1000元。

原本,往年像她一樣來上海找工作的大學生多得是,而今年,本地學校著手安排學生返鄉,外省學校的學生也無法來到上海。

20號凌晨12點,我按照約定去徐匯區龍騰大道接人,是一位五十多歲、在工地打工的大哥。他不會使用社交媒體,所以由他的侄女聯繫我,請我幫忙送大哥去車站。把他的行李放好後,我們簡單聊了幾句,他說自己所在的工地雖然有住的地方,但不能保障食物的供給。考慮自己年紀也大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買車票回老家。車票是21號的,他準備在火車站外面露宿兩天,說住在車站旁邊就是一種安慰,一種能馬上回到家的安慰。

有一個人明確告訴我他不會再回來上海了。5月初,我接上了一位三十七八歲的男人,他在徐匯區一家餐館做廚師,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自己來上海掙錢。可是餐館生意不好,老闆連底薪都壓著不給。我問他,這次走了之後還回來嗎?

「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這麼說的,絲毫沒有猶豫。我當時騎著車,有些吃驚,不知道該接什麼話。疫情三年來,我看著不停有我取過餐、沒取過餐的餐館倒閉。前兩天還取過餐的館子,第二天路過就可能已經鎖門了。餐飲業難做,更別說即將滿三個月的疫情管控,對他們的影響。

我的家鄉在安徽潛山,22歲的時候,我從老家來到上海。打零工、做學徒,後來開始做外賣騎手。

作為騎手,我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生活節奏很快,人們的消費水平高。跑單多的時候,我一天能跑七八十單,從早忙到晚,根本沒工夫想別的,忙著掙錢。穿梭在街道上,我會打開放在電動車上的小音箱,放著音樂騎行,想一想那時候是很快樂的。

圖:余林新換的電動車

三月份疫情以來,這份快樂改變了。快樂和想在這個城市奮鬥出一番事業的心,變成了悲傷。

街道兩邊的綠化植物,在封控中的春天飛速生長。應該很少有人見到過這些樹和草都變得很綠的樣子。它們長得茂密,估計也沒有人修剪,我白天跑單時,只能看到極少環衛工人在外面。

如果兩個月後還是沒辦法回到過往的生活軌道,我或許也會離開。見證別人的離開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他們坐上我電動車後座的時間裡,臨離別前的沉默影響著我,到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裡堅持多久。

不過選擇離開的人,也有多現實的因素需要考慮,如果回到我的家鄉,需要自費隔離,一天280元,隔離14天,要付將近四千元。過去三個月我都沒辦法正常跑單,沒剩多少積蓄。

5月20號,上海下了一天的雨。我沒有出去跑單,和另外兩個騎手朋友約了一起喝點酒。這是疫情將近三個月的時間裡,我覺得最開心的時候。夜晚11點,雨停了,我們買了幾瓶啤酒,一盒辣條和花生米,一起坐在路邊聊天。

他們兩個前些天剛剛從一個倉庫里搬出來,重新回到街道上露宿。原本在那裡住了將近1個月,突然不知道什麼原因,不能繼續讓他們住了。大家的生活壓力都很大,而且變化是未知的。最近一段時間,我晚上很容易失眠,翻來覆去計算生活成本,煩得無法入睡。

我這兩天看新聞,報導里說5月22號上海將逐漸恢復陸上公共運輸。我想我還會準備好繼續「擺渡」,如果遇到需要接送的人,我依然願意幫他們。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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