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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烏裔加拿大足球運動員,在烏克蘭的六周戰鬥

斯維亞蒂克·阿特門科。圖源:圭爾夫足球聯盟俱樂部

麥克林發表文章,講述了身為烏克蘭裔加拿大人的斯維亞蒂克·阿特門科原本計劃回出生地完成自己的足球夢想,卻意外遭遇戰爭爆發,並決定留下來為烏克蘭而戰的經歷。他描述了戰爭的殘酷,和自己從一名足球運動員轉變成一名軍人的心路歷程。

麥克林編者按:1月底,斯維亞蒂克·阿特門科從加拿大安大略省圭爾夫市(Guelph)來到烏克蘭,參加職業足球比賽。幾周後,他發現自己身處歐洲幾十年來最殘酷的戰爭的前線。他的人生旅程帶有明顯的加拿大元素——出生於黑海沿岸的敖德薩,以移民身份來到溫尼伯,然後又回到敖德薩當兵。

現年22歲的阿特門科,在他年輕的一生中,一直遊走於烏克蘭和加拿大之間,他的雙腳牢牢地紮根在兩個國家身份中。當俄羅斯入侵時,他從一名加拿大足球新兵,轉變成了一名為祖國未來而戰的烏克蘭人。

現在,阿特門科已經回到加拿大,雖然他已經恢復了自己的足球生涯,但仍在面對戰爭的創傷。在烏克蘭期間,他定期與《麥克林》特約編輯阿德南·R·汗交談,記錄了他在一場具有全球影響的衝突中的經歷,以及回到加拿大的原因。

以下是阿特門科以第一人稱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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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1月底到達敖德薩時,超過10萬名俄羅斯軍隊已經聚集在烏克蘭邊境。全世界都在關注一場可能將歐洲拉入幾十年來第一次戰爭的入侵。

但在烏克蘭,關於戰爭討論非常遙遠。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認為戰爭會變成現實。普京表現得很強硬,但自從俄羅斯人在2014年入侵烏克蘭東部以來,他一直是人們的笑話。他花大量時間去拍照,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強硬,但不是真的強硬。

因此,即使在俄羅斯軍隊蠢蠢欲動的時候,烏克蘭人也只是聳聳肩,繼續過他們的生活。那是一種和平而無憂無慮的生活,咖啡館裡坐滿了人,情侶們在敖德薩的海灘上散步,酒吧里的音樂一直響到深夜。戰爭在我心中也是很遙遠的事情。我唯一記掛的事情是向邀請我去烏克蘭的足球俱樂部證明,我有足夠的能力為他們效力。

Photo by Thomas Serer on Unsplash

Podillya FC是一支位於赫梅利尼茨基的球隊,位於敖德薩西北約500公里處。坦率地說,這並不是我的第一選擇。我很想為敖德薩的主隊Chornomorets FC或烏克蘭首都基輔的Dynamo隊效力。這兩支球隊都在烏克蘭的超級聯賽中,我一直夢想著參加我出生國的頂級聯賽。

但我並沒有抱怨。Podillya是一個甲級俱樂部,比超級聯賽低一個級別。重要的是,這是一支處於上升期的球隊,有希望在幾年內闖入烏克蘭的精英聯賽,而我有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

因此,當我乘坐火車從敖德薩到赫梅利尼茨基時,我幾乎沒有注意到打仗這個消息。Podillya的管理層把我安排在離體育場不遠的一個漂亮公寓裡,我每天就為一個目標奮鬥,那就是給球隊的教練留下一個深刻印象。

情況比我預期的還要好。2月23日,我受邀去了球隊的辦公室,在那裡,一份合同正等著我。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一切都像我想像的一樣:把紙上簽字,穿上球隊的球衣拍照。我感到非常自豪。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才睡著。當我終於睡著後,沒過多久我又被吵醒了。大約在早上5點,我被遠處的砰砰聲吵醒。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飛彈襲擊了離赫梅利尼茨基不遠的一個軍事基地,但我當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立即查看了我的手機,看到我有一堆來自加拿大的父母和朋友的未接電話。當我打電話回家時,我媽媽接了電話,她說:「你看到新聞了嗎?俄羅斯剛剛入侵了烏克蘭。」

就像一個氣球被吹炸了一樣,我感覺到所有在我體內的興奮感都放空了。雖然聽起來很荒謬,但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會推遲原定於3月中旬開始的足球賽季的後半部分。我想,如果我想在歐洲踢球,我就必須幫助結束這場戰爭。就在12個小時之前,我還坐在Podillya體育場的看台上,做著迎戰基輔Dynamo的白日夢。我想像著自己以一個不可能的進球力挽狂瀾,我幾乎聽到了球迷的尖叫和鼓掌聲。

我試著把這個想法趕出我的腦海。我的國家正在被入侵,而我卻在想足球的事。這很愚蠢。當我看著窗外的黑暗時,我想到了我在敖德薩的朋友,以及我小時候在那裡度過的夏天。所有這些都受到了威脅。我驚呆了,也很憤怒。在那一刻,我決定加入為烏克蘭而戰的行列。

對我的父母來說,敖德薩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這個擁有一百多萬人口的城市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海濱城市。即使在這場戰爭中,我也能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餐館、地中海式的建築、黑海的景色。烏克蘭比加拿大曼尼托巴省還小,而它的每一寸土地對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都很珍貴。我的父母是因為我才離開這裡的,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的父親弗拉迪斯拉夫是一名心臟病專家,我的母親莉迪亞是一名英語教師。他們過著相對舒適的生活。但在1991年,烏克蘭脫離蘇聯獲得獨立後,國家經濟崩潰了。到了1998年2月我出生時,情況已經變得越來越糟。我的父母失去了為他們的孩子建立他們想要的那種生活的希望。

溫尼伯。

他們帶著我兩歲的我來到溫尼伯(曼省省會),幾乎一無所有。我父親的醫學資格在曼省不被承認,他竭盡全力也只在醫院裡找到了一份看門的工作。我媽媽比較幸運:她的英語技能幫助她在卡爾帕西亞信用社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是一家由烏克蘭裔加拿大人設立的銀行,為烏克蘭群體提供金融方面的機會。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們努力工作,建立了中產階級的生活。他們又有了兩個孩子,我的妹妹尼卡和弟弟格列夫,他們在市中心北部買了一棟房子,開始了上班族的生活。當然,這並不完美。我的父母想念他們的祖國、家人和他們的朋友。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們每年夏天都會回到敖德薩。對我的父母來說,這就像在回到冰冷的加拿大大草原之前補充他們的能量。

對我來說,這些旅行很奇妙。我的烏克蘭語和俄語都變得很流利。我和我叔叔一起度過漫長的夏日,他是敖德薩一個港口的海上交通管制員,看著巨大的貨船來來往往。海邊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尤其是兩邊都是懸崖的那一段。我曾經喜歡站在那裡,看著外面,幻想著海怪和帆船上的冒險。

我還喜歡和我的朋友們踢足球。對烏克蘭人來說,足球是一種信仰。在敖德薩生活的時候,我對這項運動產生了熱情,而且我很擅長。回到溫尼伯後,我在16歲時被招募到格勞倫學院(Glenlawn Collegiate)的一個高水平足球項目。就在這一年,我報名參加了加拿大預備役部隊,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在我今後的人生中發揮重要作用。我接受了一年的訓練,包括在曼尼托巴省布蘭登的CFB Shilo(加拿大的一個軍事基地)度過一個夏天,接受基本的軍事訓練。最後,我退學了,專注於足球。

當我19歲時,溫尼伯榮軍足球俱樂部招募我為加拿大超級聯賽首個賽季的替補門將,這是一個僅次於美國職業足球大聯盟的職業聯賽。後來,我去了圭爾夫大學,為他們的校隊效力,並最終與圭爾夫聯合俱樂部簽約,這是一家參加安大略省頂級聯賽的半職業俱樂部。2021年,我們贏得了聯賽冠軍,並獲得了2022年加拿大錦標賽的參賽資格。但最大的亮點是在接近年底的時候,我接到Podillya俱樂部的電話,問我是否想參加他們的選拔。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我買了一張去敖德薩的單程票,收拾好行李就出發了。

在我抵達赫梅利尼茨基幾乎整整一個月後,2月24日,太陽在一個已經改變了的國家上空照常升起。俄國軍隊從他們已經占領的克里米亞向赫爾松快速推進,赫爾松是離敖德薩不遠的第聶伯河邊的一個城市。入侵的衝擊波在整個烏克蘭蕩漾開來。

我和一些新的Podillya隊友交談,他們告訴我,他們都要加入烏克蘭軍隊。幾個小時後,我在赫梅利尼茨基的軍隊招募辦公室排隊。排隊的隊伍比我想像的要長,在街上延伸了一個街區,然後又折回到入口處。

在入侵開始之前,烏克蘭軍隊已經在徵召18至60歲的男子,但戰爭一開始,人們就爭著去做志願者。隊伍里的一個人(他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傢伙,似乎有一些軍事經驗)告訴他的朋友,他認為俄國人會向敖德薩東部的尼古拉耶夫前進,因為那裡有主要公路,可以橫跨越皮夫登尼布河。他們需要在那裡奪取橋樑,然後才能開始對敖德薩進行攻擊。

我等了兩個多小時才得知我不能入伍,因為正規軍只接受烏克蘭公民。我很驚訝。烏克蘭不承認雙重國籍,我在烏克蘭的身份從法律上講只是一名加拿大遊客。但在我的一生中,我對烏克蘭的感情和我對加拿大的感情是一樣深厚的。我擔心我可能沒有機會捍衛我出生的國家。招募的官員看出了我的失望。他們向我保證,會計劃為國際志願者建立部隊。

當天我離開赫梅利尼茨基,回到了敖德薩,雖然失望,但仍抱有希望,因為我認為自己能夠為這場戰爭做貢獻。第二天,我接到一位烏克蘭軍事官員的電話,他告訴我將有一個國際軍團,我應該準備立即出發去參加訓練。在此期間,我報名參加了當地的鄰里巡邏隊,這些巡邏隊被迅速召集起來,以監視破壞者和間諜。

在敖德薩,這類秘密行動是一種真正的恐懼,那裡的許多居民以俄羅斯語為母語:1月初,烏克蘭的情報部門(SBU),逮捕了一名俄羅斯特工,他正在招募人員在敖德薩進行攻擊。隨著戰爭的開始,政府擔心潛伏小組正在計劃破壞烏克蘭的防禦陣地,或向俄羅斯發送關於城市防禦的信息。

巡邏隊的任務是尋找可疑的活動並向當局報告。當我報名時,他們問我是否接受過任何軍事訓練,以及我是否會用槍。我給他們看了一張我在加拿大的基本軍事資格證書的照片,於是他們把我分配到巡邏隊,並發給我一支九毫米口徑的手槍,我把它塞在褲子裡,用外套遮住。我們三四人一組,身著便服,混在當地居民中,在敖德薩市中心的街道上行走,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夜間,當時這座城市實行宵禁。

有一次,在白天的巡邏中,我們看到一個人四處走動拍照。他看上去很奇怪,因為他很明顯心思不在拍出好照片上,他只是隨便拍拍街景。我們走到他面前,告訴他現在不是拍照的時候。他試圖走開,但我們跟著他並叫來了警察。警察攔住了這個人,當他們檢查他的證件時,發現了一本俄羅斯護照和一本列出敖德薩周圍地點的筆電。他被逮捕了。

我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一名間諜。如果不是,在事情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他還做出這麼刻意的行為,實在很愚蠢。敖德薩沒有像其他城市那樣遭到轟炸,但每個人都在做最壞的打算。偶爾有一艘在黑海上列隊的俄羅斯軍艦會發射一枚飛彈。有一枚擊中了機場。俄國人甚至試圖在敖德薩以東的科布列沃部署一支登陸隊,但被烏克蘭軍隊擊退了。

俄國人發現,攻入這座城市很難。烏克蘭軍隊和志願者正在英勇作戰,以抵擋來自東部的任何推進,而敖德薩的懸崖為兩棲攻擊提供了天然的保護。為了提供額外的保護,烏克蘭海軍在海中設置了海軍水雷。

有時我會到海灘上散步,或者沿著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懸崖頂走走。我可以看到地平線上的俄羅斯軍艦,這些不祥的黑影。那感覺就像隨時都會發生什麼事情。

三月初的一個寒冷的早晨,海灘上空無一人,水面呈暗灰色,天空陰沉沉的。我很沮喪:自從俄國人入侵以來,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星期,我覺得我在這些城市中巡邏是浪費時間。自從幾天前我們阻止了那個拍照的傢伙後,再也沒有發生什麼別的可疑事件。

我每天都和我的父母通話,告訴他們我看著戰爭卻無法做出貢獻是多麼的灰心。他們很擔心我,但他們也為我決定留下來戰鬥而感到驕傲。烏克蘭軍隊對規模更大的俄羅斯軍隊的抵抗,讓所有人感到驚訝。我的父母理解我為什麼想成為其中的一員。

兩天後,我收到了烏克蘭軍方官員的命令,讓我去亞沃洛夫訓練中心報到,這個中心靠近烏克蘭西部的主要城市利沃夫,是國際軍團的駐地。我終於得到機會了。

當我到達敖德薩中央車站準備趕火車時,官員們只允許婦女和兒童上車。大多數逃離烏克蘭的人都會先前往利沃夫,然後再從那裡前往波蘭。戰鬥年齡的男子被禁止離開,但我有烏克蘭軍隊的文件,表明我是一名新兵。

從烏克蘭到波蘭的學生

起初,我所乘坐的火車車廂里的婦女並不知道我是自願參戰的。我是唯一的男人,而且我沒有任何軍事裝備。我看起來就像一個平民,在她們眼裡,我就是一個逃亡的懦夫。

烏克蘭的老奶奶們有一種本事,可以在不說一句話的情況下讓別人感到內疚。那是一種赤裸裸的厭惡的表情,如果你經歷過,你一定難以忘記。在火車上,我就遭受了許多這種老奶奶的眼神攻擊,我幾乎開始懷疑自己做錯了什麼。

有幾個女人走過來,問我為什麼不為保衛烏克蘭而戰鬥。當我解釋說我正在去亞沃洛夫訓練的路上,她們的態度完全改變了。車廂馬上傳遍了我是志願者的消息,每個人都開始給我提供食物、水和其他他們認為我需要的東西。

一位老太太走過來,給了我一些prosphora,就是東正教儀式上分發的聖餅。她告訴我,在被疏散到火車站前不久,她還在敖德薩的教堂里。她想把聖餅作為一種祝福送給我。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我一直堅定地信仰著上帝。

站在那輛擁擠的火車上,在前往利沃夫的近8個小時的旅程中,周圍都是逃離家園的驚恐的婦女和兒童,我知道為了確保他們能夠回來,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接受訓練,盡我的職責,並向上帝祈禱,這場戰爭能迅速結束。

亞沃洛夫的訓練設施很專業。那是一個巨大的基地,占地數千英畝,有很多森林。這裡有戰術訓練區,大炮、坦克和射擊場,還有長長的兩層樓營房。指揮官們本應該考驗這些新人的能力,淘汰那些不具備條件的人。

不過,我在亞沃洛夫基地沒待多久,就意識到國際軍團並不像它所宣傳的那樣。很多人回應了澤連斯基總統的求助,但這並沒有轉化為一支有能力的戰鬥力量。一些人缺乏成為士兵的紀律精神。例如,在演習的時候,他們會慢悠悠地穿衣服鞋子。如果是在加拿大預備役新兵營,他們這種行為會受到懲罰。

他們沒有接受那種能把缺乏作戰精神的人嚇跑的訓練,比如大聲斥責和把人打得崩潰。這種訓練似乎只是為了讓他們接受一些基本技能,然後就把他們扔進戰場。我們做了一些體能訓練和一些進攻和防守的戰術演習,僅此而已。大多數志願者似乎以為他們是在進行某種冒險度假,我對他們能否做好準備深表懷疑。

由於我以前接受過訓練,我的指揮官讓我負責教大家如何裝彈匣。有一個人把子彈裝反了。當我指出這個錯誤時,他聳了聳肩,說他以前從未拿過武器。我問他被派來做什麼,他說他要做一名狙擊手。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這並不是說每個人都不稱職,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外國志願者,比如我的指揮官,他是一名在戰區工作了20年的老兵。我緊跟他,因為我知道他能提高我的技能。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我從足球運動中學到的紀律,指揮官也很信任我。

不過,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他們不把其中一些人踢出去,讓他們回家。志願者太多了。他們不得不建立一個帳篷營地來安置多出來的人。難道指揮官們相信他們可以向俄國人扔屍體來贏得這場戰爭?我感到很不安。我知道,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能力處理危及生命的情況。他們很可能會讓我喪命。

我在亞沃洛夫的第九天,我們被防空警報驚醒,並離開營房躲避。但沒有炸彈落下,我們有點生氣地回到床上,但我們隱約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架飛過頭頂的俄羅斯偵察機,說明以後會有麻煩。

到了早上5:30,我正沉浸在睡夢中,並沒有聽到第一枚飛彈的聲音。但它肯定離我的營房很近,因為爆炸幾乎把我從床上扔了下來。沒有任何警告,沒有警報,也沒有擴音喇叭宣布。爆炸發生後,出現了幾秒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仿佛每個人都被震驚得無法反應。

然後是一片混亂:人們大喊大叫,靴子在水泥地面上跺來跺去。我不記得自己穿了衣服,但我一定是穿了衣服,因為當第二枚火箭彈從頭頂落下時,我已經穿好了制服和靴子。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就像一張巨大的紙被撕成兩半,伴隨著你在戰爭片中聽到的炸彈發出的尖銳的呼嘯聲。然後是爆炸,地面震動,窗戶碎裂。

我在黑暗中茫然地站了幾秒鐘,我的戰友們紛紛跑向出口,有些人臉上被碎玻璃劃傷。我看到我的一個朋友坐在他的床上。他就呆在窗戶旁邊,似乎受到了驚嚇。我把他扛在肩上就跑。

外面很冷,但由於我體內的腎上腺素太多,我幾乎感覺不到寒冷。另一枚火箭彈撕碎了空氣,在射擊場方向的某個地方猛烈地砸下來。有人大聲命令我們躲進森林裡,於是我朝那個方向跑去,我的朋友在我肩上晃來晃去。

我在冰凍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了感覺有一個小時,但實際上可能不超過幾分鐘,我離開了建築。火箭彈幾乎不停地落下來。後來我才知道,敵人從飛在俄羅斯領空的轟炸機上向基地發射了二十多枚巡航飛彈。

這是我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加入這場戰鬥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戰爭的滋味。看著俄國人把我在過去9天生活的地方夷為平地,我自參軍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恐懼。我面對的是一個可以從遠處不分青紅皂白殺人的敵人。那前線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如果我被殺了,我是否會看到那個開槍的人的眼睛?還是說殺我的人是某個遠在俄羅斯按動按鈕的傻瓜?或是遠在前線的某個在裝填炮彈計程車兵?

隨著太陽的升起和飛彈的停止,我的一些恐懼消失了。但對許多外國志願者來說,這種戰爭初體驗是一種檢驗。它使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一場好萊塢電影,他們是躲避每一顆子彈的英雄。許多人,包括那個把彈藥倒著裝進彈匣的人,決定回家。

我沒有責怪他們。這些人一開始的想法美好而單純。不過,離開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選擇。讓他們在訓練基地經歷戰爭,比在前線經歷戰爭要好,因為在前線,他們的經驗不足會使其他生命受到威脅。

對亞沃洛夫的攻擊堅定了我的決心。這個基地遭到嚴重破壞,從外觀上看,俄國人確切知道在哪裡攻擊才能造成最大的殺傷力。凡是在營房二樓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重傷。帳篷營地里的人都被炸成了碎片。

我們在森林裡待了幾天,除了衣服和毯子取暖外,幾乎沒有別的東西,吃的是我們從基地拿回來的軍糧。我們白天生火,但晚上不允許生火,因為生火會使我們成為俄國人攻擊的目標。

我們中的一些人挖了一條溝睡覺,以防俄國人再次轟炸我們,我們擠在一起,相互取暖。我用上了我在曼尼托巴省十年級戶外教育課上獲得的一些技能,當時我們學習了野外生存。我知道如何在溝渠上搭建一個簡易棚,這樣我們就有了一些遮蔽物。有趣的是,我其實不怎麼喜歡露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上那門課。我猜是因為在加拿大長大,荒野是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我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在廢墟中挖掘,找回死者的遺體。沒有倖存者。收集死者的工作主要是收集殘缺的身體,並將它們重新組裝完整,以便能夠識別。

這是一項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我試著不去想它,但有時那些圖像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它們會在我的餘生中困擾我。當我在做這件事時,我一直在想烏克蘭城市裡那些躲在防空洞裡擔驚受怕的人。被飛彈擊中後,會有人把他們從廢墟中挖出來嗎?

襲擊發生後,我在亞沃洛夫待了三天,我數了一下,死了100多人,有外國人也有烏克蘭人。一定還有很多人被埋在了瓦礫之下。當我離開去敖德薩時,救援隊仍在挖掘。

這場破壞使國際軍團的未來產生了一些不確定性。更有經驗的志願者甚至在轟炸之前就已經開始感到沮喪了。一些人,包括我的指揮官,覺得軍團只是一個宣傳噱頭,以彰顯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站在烏克蘭一邊。襲擊發生後,他召集了一些他認為已經準備好戰鬥的人,並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想離開,我們可以離開。在烏克蘭還有其他志願軍行動,他們會給我們貢獻力量的機會。他可以讓我們與他們取得聯繫。

當然,我願意被部署到烏克蘭的任何地方。但在飛彈襲擊之後,回到熟悉的敖德薩感覺更好。我的指揮官把我引薦給了隸屬於SBU的一個志願營。他告訴我,他們需要我的語言技能,以及我在危機時刻表現出的沉著冷靜。

在SBU基地,我被分配到一個志願者小組,他們的任務是支持烏克蘭特種部隊行動。這並不是我所期望的工作。我在加拿大接受的所有培訓,以及在烏克蘭接受的少量培訓,都是針對步兵的。我期待著去前線,向俄羅斯人開槍。

也許這種想法太簡單了。到了3月中旬,尼古拉耶夫周圍的前線正在發生變化。烏克蘭人的反擊和莫斯科的戰略變化使我們將俄軍逼退到赫爾松。烏克蘭部隊阻止了敵軍渡過皮夫登尼布河,保住了敖德薩。此後,前線與其說是步兵交戰,不如說是炮擊和空襲,特種部隊在俄軍撤退時進行了隱秘精確的打擊。

我的部隊的工作是潛入前線,在俄國人後面設置陷阱,即簡易爆炸裝置和地雷,使他們的撤退更加痛苦。在某個任務中,我們可能被派去接近敵人,偽裝成平民,用無線電追蹤他們的位置。在另一個任務中,我們可能被告知要破壞一輛關鍵裝甲車來擾亂敵軍的撤退,這樣烏克蘭特種部隊就可以進去,把整個隊伍都幹掉。

這是一項令人緊張的工作。我們的想法是,如果我們看起來像平民,俄羅斯人就不會針對我們。但我們從布查和伊爾平了解到,那裡發現了數百具屍體和亂葬崗,許多俄羅斯士兵對殺害平民毫無顧忌。

我們第一次執行深入敵後的任務(這差點成了我們唯一的一次任務),當我們開著一輛民用汽車繞過俄羅斯陣地時,我們遭到了炮火的襲擊,差點被擊中。我部隊中的一個人被落在離我們車輛約10英尺處的炮彈彈片擊中了手臂。

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時期。比起被殺,我更擔心被俘。俄國人已經明確表示,他們不認為外國志願者屬於戰爭法中規定的戰俘的範疇。我知道他們會如何對待我,像對待一個僱傭兵,或者一個恐怖分子。我可能會永遠消失在他們的監獄裡。當我出去執行那個任務時,我告訴自己:在我自己的頭上開一槍,總比被抓好。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怕,但我也沒有細想。它只是在我們出發前提醒我,風險有多大。

我看到的破壞場面是另一個嚴峻的提醒。我看到平民的屍體被丟在路邊的溝里,有些被燒成黑色,好像有人試圖燒掉屍體。

我還看到了烏克蘭人被迫搬遷的情況。3月底,我在俄羅斯防線後方執行任務時,看到尼古拉耶夫附近一個村莊裡講俄語的烏克蘭人被迫登上軍用卡車,向東駛去,要麼進入俄羅斯控制的烏克蘭地區,要麼前往俄羅斯本土。當我們把看到的情況告訴我們的指揮官時,他們說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我無法想像這些人經歷了什麼,也無法想像他們正在忍受什麼。

到4月初,普京對烏克蘭的新計劃很明顯。他沒能接管整個國家,所以他的部隊正從基輔和哈爾科夫踉踉蹌蹌地離開,重新部署到東部,目標是占領整個頓巴斯地區。在南部,他們已經撤退到赫爾松郊區,這是他們在烏克蘭控制的第一個城市。他們挖好了防禦陣地,在人口密集區設置了坦克和大炮,這樣我們就無法炮擊他們。在戰爭中打防守比進攻需要更少的資源,特別是如果你使用人盾的話。

一旦俄國人駐進了人口密集的地區,我的指揮官決定不值得讓我的部隊冒險在敵後重複我們的行動。新的擔憂是,俄羅斯會重新補充兵力,並對敖德薩發起新的攻勢,有可能會利用外涅斯特里亞(俄羅斯在摩爾多瓦控制的領土)對敖德薩發起雙線地面進攻。

我的部隊被重新指派了任務,負責抓捕由SBU確認的俄羅斯特工,他們在敖德薩地區四處活動,向俄羅斯發送有關烏克蘭部隊部署或我們防禦系統薄弱點的信息,以及可以幫助俄羅斯人計劃新攻勢的任何信息。我們會被制定目標,然後追蹤並逮捕他們。

與在敵後執行任務相比,這項工作的壓力較小:當時這個地區沒有俄羅斯軍隊,沒有被俘的風險。但它也有另外的風險。有時,我們的目標有武器,或者他們會逃跑,迫使我們向他們開火。有一次,我們去抓捕一名躲在一戶人家中的破壞分子。當我們突襲公寓破門而入時,裡面的人都驚慌失措,我們無法確定哪個人是我們的目標。我們就開始大聲吼叫,把手指放在扳機上,讓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幸運的是,沒有人中槍。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的戰鬥時間已經圓滿結束。我的第一次貢獻是幫助逮捕一個在敖德薩街頭拍照和做筆記的可疑人員,我的最後一次任務是追捕和抓捕間諜和破壞者。

不過,與一開始在敖德薩的那些日子相比,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不可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事情,這比我預期的要艱難得多。我從未去過戰區,但其他人告訴我那是他們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破壞的程度令人恐懼。

一個半月後,我有點想家了。當我在休息時間與我在加拿大的朋友交談時,他們問起我的經歷。我平靜地描述了我所看到的事情,他們的反應是震驚。他們說:「這太混亂了。」但對我來說這已經感覺是基本正常的事情。我真的不覺得有什麼情緒了。

我意識到這不應該是正常的,對這些經歷如此麻木並不是好事。我睡不好,我產生了懷疑。但我也很糾結。我與我在當兵期間遇到的人變得非常親近,這些人為了保衛國家犧牲了一切。我不想拋棄他們。

我每周大概有幾天的休息,這對我來說很困難。我可以離開SBU基地,但在經歷了緊張的任務後,回到敖德薩的正常生活反而令人不適應。這個城市的節奏正在恢復到正常狀態。當時是四月初,春天已經到來。咖啡館和餐館都在營業。人們仍然很緊張,但他們正在進行他們的日常工作。然而,對我來說,戰爭從未遠離過。

黑海上的俄羅斯軍艦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但我們知道它們還在那裡。因為有飛彈襲擊的威脅,警報聲會定期響起。不時有隨機的飛彈落地,擊中某條街道或某棟建築。仿佛俄國人在提醒我們,他們仍然在那裡,我們並不安全,戰爭還沒有結束。

到了4月中旬,我迫切需要休息一下。在戰爭中度過的六周時間裡,我逐漸意識到,我不想當軍人,儘管我很擅長這個。我自願加入是為了幫助我的人民擺脫普京。但我到烏克蘭是來踢足球的。

幾乎可以肯定,整個賽季都會被取消。Podillya的管理人員告訴所有的外國球員,如果他們想繼續踢球,可以暫時與其他球隊簽約。我是唯一一個自願參與戰鬥的人,但我也在考慮別的選擇。我在圭爾夫聯隊的教練已經為我提供了一份下一賽季的合同。

加拿大錦標賽定於5月初開始,圭爾夫聯隊在第一場比賽中對陣加拿大超級聯賽球隊哈利法克斯流浪者足球俱樂部。我的教練說,如果我回到加拿大,我可以加入隊伍。

如果我們贏了,我們將對陣多倫多足球俱樂部,這是一家美國職業足球大聯盟俱樂部,其中包括明年秋天將代表加拿大參加卡達世界盃的球員。如果能在球場上與他們比賽,將成為我職業生涯的一個亮點。

我為自己如此渴望這個機會而感到內疚。戰爭仍然在烏克蘭東部肆虐。到4月的第三個星期,俄羅斯人發起了新的攻勢,要攻占整個頓巴斯地區。但我決定完成最後一組任務,然後返回加拿大。

我的指揮官告訴我,俄國人也在準備從赫爾松對尼古拉耶夫進行另一次攻擊,同時在德涅斯特河地區集結部隊。然後,4月22日,一位俄羅斯將軍在國家電視台承認了大多數人的猜測。俄羅斯打算占領整個烏克蘭南部,包括敖德薩,切斷烏克蘭人與黑海的聯繫。

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坐在前往摩爾多瓦首都基希訥烏的汽車上,我計劃從那裡飛往多倫多。雖然我長期以來一直擔心俄羅斯計劃入侵我的家鄉,但當這一消息被證實的時候,我依然感覺像一記重拳打在了我的心上。我想起了三月初我登上前往亞沃洛夫的火車時,那些老太太們以為我要逃離這個國家時看我的那種厭惡的眼神。

但我知道,我不是在逃避。在這幾周里,我在飛彈和迫擊炮中倖存下來;我做臥底,潛入了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之一的前線。我目睹了任何人都不應該看到的大規模死亡。我為我的人民而戰。

是時候回到我的另一個家了,那裡沒有戰爭,我可以成為我夢想中的人。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儘管是一個痛苦的選擇。當我接近烏克蘭與摩爾多瓦的邊界時,我想到了我美麗的敖德薩,儘管經歷了戰爭,卻奇蹟般地完好無損,我想知道那是否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它。俄羅斯的戰爭機器正在到來。無論它走到哪裡,死亡和破壞都會如影隨形。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加拿大和美國必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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