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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了5年公務員,最後敗在政審上 比范進還慘

貧窮就像在萬米高空跳下,打開了載重量極小的降落傘,最開始你還能脫掉鞋褲減重,後來為了暫時活下去,不得不揮刀砍腿。我對此窘境感同身受,從不向他們推薦餐品。但我端盤子經過時,還是會有人低下頭,提前拒絕我。

最近兩年,他三次進了面試又三次被刷,屢敗屢戰,壯心不改,成為大家或褒或貶的經典案例。

我就讀於北方一所雙非本科院校,大四秋招,一無所獲。

到了2021年初,學校放了寒假。我回到老家鎮上,透過本地人的生存狀況,隱隱預感到來年的工作更加難找,就和大多數同學一樣,開始備考公務員。

舅舅在鎮上開了間咖啡店,聽說我要公考,就慫恿我來咖啡店幫忙。他說活兒也不重,可以邊端盤子邊看書,還能體驗公考的氛圍。

我被他最後一句話吸引,滿心疑惑地去了。原來店裡不少客人來自隔壁的公務員培訓機構,主要有大學畢業生、苦悶打工人和全職備考者。

他們每天上完課,就來店裡,點一杯最便宜的美式,把身體縮進小卡座,悶頭刷題。等日落很久,他們才收拾紙筆,回自己狹窄又吵鬧的家。

近幾年失業者不斷增加,公考的人越來越多,多數培訓機構的課程價格水漲船高,上萬塊乃至幾萬塊的學費耗光了年輕人微薄的積蓄,他們再沒勇氣走上二樓的包間,多消費一塊蛋糕。

一樓的客人總在埋頭學習,很少開口,十二塊錢坐一下午,像是屁股生根,長進了坐墊。舅舅從不趕人,並非是他心善,而是有這些人在,顯得店裡人氣旺。這些人本就心虛,也沒其他要求,更不敢喝光咖啡。

貧窮就像在萬米高空跳下,打開了載重量極小的降落傘,最開始你還能脫掉鞋褲減重,後來為了暫時活下去,不得不揮刀砍腿。我對此窘境感同身受,從不向他們推薦餐品。但我端盤子經過時,還是會有人低下頭,提前拒絕我。

店裡另外兩個服務員是中年阿姨,我和她們沒話題,還常被她們逮住介紹相親,好在她們總待在二樓看風景。我常靠著吧檯,看一本厚厚的申論範文書。只有當李團結進來,一樓氣氛才會活躍一些。

鎮上的人口也就十多萬,本地公考圈裡,很多人都認識李團結。他常穿著過時的藍外套,微胖,天靈蓋上的頭髮岌岌可危,戴一副金框眼鏡,笑意總是漾在圓臉上。

他在鎮裡的衛生局做著契約工,每周整理五天文件,換來兩千多的月薪。最近五年的工作之餘,他輾轉於國考、省考、事業編聯考二十多次。最近兩年,他三次進了面試又三次被刷,屢敗屢戰,壯心不改,成為大家或褒或貶的經典案例。

他以前話少,自從兩位小姨子都成功嫁給市直公務員,開小超市的岳父連家庭聚餐都不願叫他,賣化妝品的老婆也迅速失去家族地位,常跟他吵架。考不上編制就得不到幸福,李團結痛定思痛,開始了漫長的公考之路。但三次面試全都沒過,面試班的老師責令他平時也要多和人溝通,他的話才逐漸多起來。

考到後來,他的行測和申論常得高分。雞兔同籠十秒可解,邏輯推理十答九中,各類公文得心應手,堪稱久病成醫的奇才。一樓的很多人逮到機會就向他請教筆試題。

有一次付款,他看到收銀台旁的申論範文,眼睛一亮,笑著問我:‌‌「小姑娘,也在考?‌‌」

我回答:‌‌「第一次,還沒上過考場呢。‌‌」

他追問我會不會寫,我搖頭說太深奧還沒頭緒。

‌‌「來,這邊坐,哥來教你!‌‌」他很熱情,端著咖啡帶我坐到旁邊的卡座,掏出紙筆就講了起來,‌‌「一篇優秀的申論,最重要的是拋棄小我,從大局思考……‌‌」

他講得極有條理,必是浸淫多年的功力。後來他給我又講過幾次,我才明白他並非什麼都聊,僅是遇到自己懂的問題,才長篇大論。這種謙遜的克制,比喝幾口啤酒就敢指揮國際局勢的人要強很多。

成年人都要養家,他只在周末來上課,有時會把女兒帶到店裡。女兒剛上四年級,點杯果汁,邊吸邊寫作業,跟她爸一樣,也在努力算著雞兔同籠,父女倆學著同樣的知識,卻在不同的賽場裡和同類競爭。

聽舅舅說,李團結的父母很早就離了婚,母親養他,父親遠走,再無聯繫。他一直把岳父當父親,岳父卻把他當碎催使喚。

過年那幾天,我去李團結岳父的超市買過菜,見過他一次,他沒了咖啡店裡的神采,在貨架前低頭清點著貨物。岳父忙不過來時,總叫李團結來幫忙——另兩個姑爺大有前途,給領導寫材料的嫩手沾不得葷腥。

日子久了,我漸漸和李團結熟絡起來。他筆試已經很有經驗,自己做題鞏固。近兩年只報面試班,所以我們打擾他,跟他聊天,反而對他有幫助。

他把我當妹妹,申論講乏了,偶爾跟我說些公考外的趣事。比如他所在的小小衛生局,有六位副局長,開會時的位置順序,不能厚此薄彼,負責人往往大傷腦筋,只好這次把老王排在前,下次讓老張先發言。

李團結在一位副局長手下做事,有時候會陪同出門,但是領導的保溫杯只有一個,手下到底誰來拿就成了問題。他是契約工,待遇和工作安排都差很多。除了值班他是第一個,所有好事都排在末尾。

他反倒阿Q附體,悟出些人生哲理:所有的順序只有第一輪重要,輪到你以後,你就是第一個。

北方的冬季漫長,過了元宵,白天依舊很短,天黑前要儘量把事做完。大家沒多少時間可以揮霍,都開始衝刺三月底的省考。

職位表還沒公示,有經驗的人已經開始討論。哪些部門工作多還福利少,哪些單位活兒輕但沒職權,我都熟記於心,仿佛自己已經是個人才,有了挑選單位的能力。

店裡總有人和李團結打招呼:‌‌「李哥,報哪個職位到時候說一聲,你報,我就不敢報了,拼不過你!‌‌」

李團結總是摸頭笑:‌‌「不敢不敢,我也強不到哪兒去……‌‌」

年前,我們在店裡給李團結做過模擬面試,感謝他免費授課。李團結對答如流,已經沒有問題能困住他,這次可以說十拿九穩。

但他三十四歲了,夏天再過一個生日,年底的國考就沒資格報名,他最好的入仕機會,只剩這次省考。壓力很大,李團結孤注一擲,很快就報了最貴的訓練班,整日高強度練習,沒時間再來店裡。

我只剩畢業論文要寫,學校可以暫時不去,就繼續打工備考。職位表出來後,我才發現受專業限制,能報的職位很少。糾結多日,最後挑了一個人少的,權當練手。李團結則報了市委辦公室的三不限職位,報錄比達到了恐怖的一千比一。

年輕人踏入此道,似乎比父輩還要迷信。筆試前,大家會相約去拜神,保佑自己妙筆生花。

可惜本鎮唯一的小廟裡,編制不多,容不下文殊菩薩,而且今年因修繕關閉了。儘管神的專業不對口,但大家常看到某官兼任某官,推測神職也會重疊,管財運的兼管文運,大約不成問題。

考試十萬火急,很多人等不了修繕,竟都自帶香火,悄悄翻牆進去,上香磕頭。住持大和尚慈悲為懷,從來不管,甚至會給大家加油打氣。

等考完試,店裡少了一半的客人。全職備考的人畢竟不多,大家都要生活,金榜題名概率很小,柴米油鹽更為緊要。

李團結仍去參加培訓,咖啡店九點關門,我下班時,隔壁的培訓機構還是燈火通明,能隱約聽到疲憊的聲音重複著標準的回答:怎樣組織會議、如何服務群眾、處理上下級矛盾的方法……

筆試成績很快公布,我的分數果然很低,萬事開頭難,倒也不太鬱悶。隱約聽聞李團結的筆試又過了,可是想為他祝賀也找不到人,只好在微信里恭喜,他只淡淡感謝了幾句。

直到省考面試結束,李團結才又來喝咖啡。這段時間,他瘦了十幾斤,那是努力過的證明。大家忙圍上來,問他面試怎麼樣,他總是笑著擺手,大家也就不再問了。

清明已過,天氣漸暖,因為有事業編聯考,周末來複習的人多了。我已深陷於行測的題海,尤其圖形推理題,要從許多圖形里選中相似的進行歸類,就像人一樣,考中了就是那群人,考不中就是這群人。

我怎麼看都沒規律,總是選不對,等李團結來了,我就厚著臉皮去請教。他拿過題一看,自信地說:‌‌「這種題有口訣的!線條相似考運算,旋轉翻轉要結合……‌‌」

他坐下給我細講了一會,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漫不經心滑開屏幕,瞥了一眼,突然就瞪大了眼睛,嘴角大幅度上翹,失聲喊:‌‌「我考中啦!‌‌」

大家都抬頭,懵了幾秒,隨後意識到他這是面試也過了,紛紛起身走來,將他圍在中心。

李團結終於克服了多年來的卑怯和緊張,用流暢的回答征服了所有面試官,在上千人的競爭中,獨占鰲頭。大家鼓著掌,議論起來,除了誇讚,更多的人覺得市委是好地方,以後保不准還得求李團結辦事。

有人突然說要是擱在古代,過了省考算是個舉人。大家覺得極有道理,便帶著三分嫉妒,和李團結開起了舉人老爺的玩笑。李團結的臉瞬間紅成了山楂果,連連擺手。

我也替李團結高興:‌‌「舉人老爺,快給家裡報喜啊!‌‌」

‌‌「對對對!‌‌」李團結激動地翻著通訊錄。

岳父這幾年給他的壓力想必很大,他下意識忽略了母親和老婆,直接撥通了岳父的電話,手指發著抖,不小心按了免持。通了,他還沒開口,岳父先說話了,語氣很不耐煩:‌‌「團結啊,我忙著呢!你啥事?‌‌」

李團結聲音打顫:‌‌「爸,我中了!‌‌」

‌‌「中啥?中獎了?多少錢?‌‌」岳父很疑惑。

‌‌「不是!爸,是省考!‌‌」李團結激動得稱呼都亂了,‌‌「爹,我面試也過了!真的!‌‌」

岳父明顯是腦子沒轉過彎來,停頓了幾秒,才驚喊:‌‌「真的?哎呦!我什麼福分啊!三個姑爺都進編制了!我馬上去你家,你等會啊!‌‌」

匆匆掛了電話,李團結尚未從喜悅中回過神,他思緒有些混亂,又一屁股坐下,給大家東一句西一句講起了面試的過程。我用食指輕輕戳他:‌‌「你媽還不知道呢!‌‌」

李團結如夢初醒,準備回家,可還沒走出店門,他突然雙掌一拍,大步流星折回吧檯,對我說:‌‌「給每人加一杯美式,今天我請客!‌‌」

落榜者們沾了舉人的光,都歡呼起來。目送李團結結帳出去,大家受了刺激,又縮回卡座拼命刷題。

隔了幾天,李團結又來過一次。他置辦了一身得體的黑色西裝,和兩個同樣體面的男人上了二樓,點了不少東西。樓下的客人說,那就是李團結的兩個公務員連襟。

接著半個月,我和導師網絡溝通,急著修改毫無創見的論文,就沒去店裡幫忙。我媽過生日時,舅舅來我家吃飯。切完蛋糕,我隨口問李團結最近是否來過。舅舅放下筷子看我:‌‌「來不了啦,他人都快瘋了,你不知道嗎?‌‌」

我大為疑惑:‌‌「高興成這樣?‌‌」

‌‌「哪兒啊!‌‌」舅舅有點幸災樂禍,‌‌「政審沒通過!‌‌」

我驚訝到眉頭皺起,聽舅舅講。

原來李團結的生父早年去了南方,又組了家庭,做著發財大夢,七八年前參與了一起詐騙案,雖是從犯,但也留下了案底。因為十幾年疏於往來,李團結和他媽媽一直也不知道這事。作為直系親屬,李團結的政審就這麼黃了。

舅舅感嘆:‌‌「老婆正和他鬧離婚,他媽氣出了病。鄰居說他現在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你說這命啊!但凡五年前知道這事,就不用費勁考了。‌‌」

仕途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李團結的事很快就在公考圈裡傳開。人們剛開始還帶著一絲同情,但是重複講多了,人們就把他看作一個永不過時的笑話,成為本地的精神特產之一。

論文改完,我去了店裡。之後一個月我沒見到李團結,人們也慢慢不再談起他。我去學校答辯前,有天傍晚下起了小雨,小鎮蒙在霧氣中模糊起來,隔壁培訓機構的吵鬧聲卻逐漸清晰。

我探頭看,隔壁門前已經圍起一圈人,打傘的和沒傘的都沒有走的意思,瞧著熱鬧。有人怒吼:‌‌「去你媽的!你今天不退錢,我就不走!‌‌」

是李團結的聲音。我很好奇,打起傘三兩步就走近去瞧。兩三層人,很容易就擠了進去。當中是李團結,頭髮散亂,臉紅撲撲的,喝了酒。他最近又瘦了,西裝不見了,藍外套也髒兮兮的。

他拽著培訓機構負責人的胳膊,不讓人家走。負責人一臉無奈:‌‌「你的面試確實過了,面試班合同上講得很清楚,過了就不退錢!你不能耍賴啊!‌‌」

‌‌「誰說的?‌‌」李團結喘著粗氣,聲音小了下去,‌‌「我沒過,沒過……‌‌」

負責人用力盪開李團結的手:‌‌「政審也不歸我們管!誰知道你爹是詐騙犯!‌‌」

末尾那句話激怒了李團結,他立刻揪住負責人的脖領,揮拳要打。旁邊看熱鬧的人趕緊攔下,迅速拉開了兩人。

負責人整理著衣服,有些憐憫他:‌‌「老李,公家不要你,你要不來我們這?你筆試的理論水平,足夠當老師了。‌‌」

附近的人們也附和,畢竟那麼多教公考的老師也不是公務員。

‌‌「去你媽的!‌‌」李團結對著人群罵,‌‌「老子明年還要考!‌‌」

人群鬨笑起來,都覺得李團結無藥可救。雨越下越大,熱鬧結束了,看客逐漸散去,只剩下醉醺醺的李團結,晃晃悠悠轉身,向我的方向走來。

他走得很慢,有些恍惚,好像沒看到我,擦著我的肩膀滑向我身後。我趕忙拉住他:‌‌「李哥,雨大了,進來坐坐?‌‌」

雨水打濕了李團結的眼鏡,他抬頭努力辨認:‌‌「是你啊……不進去了,我回家。‌‌」

‌‌「那這傘送你吧!‌‌」我把自己的傘把塞進他手裡,李團結沒拒絕,接過傘,罩住我和他,默默打量了我一會,囑咐我:‌‌「千萬記住啊,要考就好好準備,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我點點頭,他又念叨了幾句,最後輕拍我的肩膀,轉身走進了霧氣里。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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