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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想踩的坑 日本都給你踩過一遍了

—中國最錢線:山川既已異域,風月何必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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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豪感和所謂「內疚感」的左右夾擊之下,泛亞主義煥發了新的生命。反思的結論是:「亞細亞主義」的本意是好的,就是一小撮人私心太重且操之過急給搞成了野蠻侵略,給亞洲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現在我們不要用槍炮強行「解放」「幫助」,用錢散播愛與和平就行了。大陸上幾個共產了的國家超吃這套:大家都是亞洲人對吧,別信英美鬼畜挑撥離間的什麼資本共產自由專制,Asians help Asians,尿素廠鋼鐵廠機場地鐵發電站,我都要!

上周四,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先生突然遇刺身故,簡中網絡暴民無端端狂歡的醜態我就不去說它。安倍閣下在任上為日本人民所做的貢獻也無需我重複。我今天正是想從他這樣一個指標性人物入手,梳理和中國同屬東亞漢字文化圈的日本,走過的艱辛百年「脫亞入歐」之路,梳理其在中國所謂「崛起」中扮演的複雜角色,可以以此來比較中國可能的未來。

安倍的背影:百年脫亞路

中國人什麼事情都可以怪美國,任何時候都可以罵日本,這倆國家尤其是後者很多時候只是個仇恨訓練的抽象符號罷了。這導致日本首相被中國官媒受眾仇恨的程度跟他的在位時間基本正相關,安倍被罵主要還是因為他當首相時間太長了。他能在這個平均任職時間一年出頭的位置上一坐8年,主要並不是靠自己」首相世家「出身的背景,而在於他作為一個有想法的官三代,同時壓制了號稱「實際統治日本」的高級公務員集團,充分利用小選區制的特點推出大批年輕新進政客,打壓執政黨自民黨內像他自己家這樣的派閥和地方領主,最後再通過親民有為形象培養人民大眾對首相的親近感,讓更多人民認識自己本身而非黨派。他的這一套騷操作,硬是把首相當出了總統那范兒,稱為戰後最有權勢首相毫不為過。

當然政治權術玩得再好,經濟不好首相也做不長。「安倍經濟學」確實可以說是可圈可點,雖說這印錢放水促投資、減稅發錢促消費,貨幣貶值促出口,很多人認為是普通的量化寬鬆老把戲,也造成了日本現在驚人的國家債務水平。但日本這幾十年的增長停滯,關鍵癥結就是老齡化帶來的消費萎靡。「安倍經濟學」至少有效刺激雷消費,在七八年時間裡帶來了久違的經濟增長,就業率更是長時間維持在充分就業水平。我個人認為安倍時期的經濟政策還有更深一層的指標意義:日本政府上世紀各種微操發達令人眼花繚亂的產經政策,被簡單的通脹和就業指標所取代。消費被當作經濟增長的核心動力——日本這個東亞模式的發明人,已經開始用歐美人的思維想問題了。

而與之配合的是他務實又堅定的外交:日本屬於西方世界,是美國最重要的盟友之一。但在這個前提下,具體事務中對於某些國家不妨身段放柔軟點,輸面子掙里子。這種精明兼柔軟的姿態重新提升了日本的國際影響力——經濟總量全球第三的國家應有的影響力。安倍時期的日本,外交事務上主動走出去,發起跨太平洋夥伴關係、提出「自由與繁榮之弧」,看起來都是「劍指中國」。但同時又不斷參與中國發起的各種經貿協定,總能給天降偉人以「可以拉攏」的錯覺,讓兩國關係在好的時候一度達到本世紀以來的最高點,在壞的時候也沒有像2012年「尖閣列島國有化」事件那樣給中共當局借題發揮的把柄。這種」務實「聽起來不難,但對於東亞大陸——這個日本文化上的「養母」採取不卑不亢的態度,完全以國家現實利益,而非某種理念、某種虛幻「大棋」為出發點,這在黑船來襲日本開始近代化以來,恐怕還是第一次。從福澤諭吉開始喊了一百多年的「脫亞入歐」,到安倍手裡才算是真正完成。

當然了,我們這個時代歐洲早已經不是唯一的世界中心,嚴格來說不存在什麼「入歐」的說法。中國粉紅說「美國人的一條狗」雖然難聽,但也不經意道出了「美國主導的全球體系」的實質。實際上如果說聽命於這套體系的指揮棒行動的就是「美狗」,中國大陸改開以來還認真當了好幾十年的美狗,直到跟「天朝上國」的自我幻想定位張力大到撐不下去為止。

西方一員還是東亞長子?

日本在世界上就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作為一個大島,它離大陸實在有點遠,內部地形實在太破碎,他本身其實就是一個文明圈。這讓它在絕大部分地區都只知道大一統官僚帝國一種統治方式的東亞文化圈,保留了與歐洲類似的封建社會。但東亞大陸兩千年秦政對絕對君權的推崇,作為思想產品不斷輸入日本,成為很多「大有為」梟雄的理想目標。終於在西方文明黑船叩關之時,這股力量借著近代民族國家浪潮,在明治維新各位元老手中完成了「天下」一統。對於一個新誕生的孩子,「我是誰」至關重要。明治維新精神導師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入歐」命題,認為日本人雖然是寫漢字的黃皮膚東亞人,但通過接受西方文明與腐朽沒落的亞洲劃清了界限,應該與歐洲列強一起平等參與對亞洲大陸的殖民。與之對應的則是「泛亞主義」或曰「大亞細亞主義」,這一派很大程度上有中國洋務派的影子,認為東亞文化在精神上優於西方,只需要改掉一些腐朽的東西。日本作為「東洋盟主」「亞洲長子」,應該「幫助」「提攜」亞洲人民尤其是同文同種的漢字圈其他國家和日本一樣變法圖強,聯合起來對抗白種人的殖民霸權,最終實現更加優越的亞洲為中心的國際新秩序。

後一派人的各種提法,熟悉當代簡中網絡的人應該都會會心一笑,暫且按下不表。因為日本「泛亞主義」者曾有不少人出於其理念大力資助同盟會反清運動,中華民國和聲稱繼承其法統的中共自然都要「感謝」其「幫助」。此外「泛亞論」後來又經常被台灣海峽兩岸的政權用來對日本進行反向統戰。這樣在大中華區的教科書里,「脫亞」的較偏向壞人,「泛亞」較偏向好人。乍一聽也似乎是這麼回事。

但實際上我們看看二戰中將日本帶向毀滅性戰爭的關鍵決策者,其中大多數反而是相信鼓吹「大亞細亞主義」的人。這其中很多人直接對他們聲稱要「幫助」的人民犯下了各種戰爭罪。而現代那個和平民主富裕的日本,正是那些「脫亞入歐」的擁護者們如吉田茂、安倍首相的外公岸信介等人開創的。其實「脫亞入歐」是一種「制度決定論」,這個「歐」是一套制度和規則。19世紀後期的世界規則是強國殖民弱國,但列強之間、強弱國之間、殖民母國和殖民地之間依然有一套規則。甚至那些依然落後貧弱的國家比如中國,或者已經被殖民的如印度,在自認為「發展」到可以跟殖民列強平起平坐的程度,他們也是應當獲得相應的地位的。到今天其實西方已開發國家主導的世界體系「同心圓」依然是這個邏輯,只是加入了眾多軟實力的衡量指標。而所謂「興亞論」更像是「血統決定論」,「同文同種」就必須抱團自己搞「新秩序」。這個大哥以「外面都是壞人」為理由,要求「小弟」必須接受「大哥」的幫助,否則就先打老實了再好好幫助你。實際上,20世紀各種自稱「大家庭」「同志加兄弟」的國家集團,「大哥」對「小弟」的殘酷,遠遠超過一個世紀前的歐洲殖民者。

當然如果從日本自己的角度,從「積極脫亞」變成「強行興亞」,主要驅動力還在自己內部的經濟。日本戰前以一戰為界,之前「脫亞派」占據優勢,以英日同盟為標誌,成功實現了經濟「改開」,軍力躋身列強。但主導體系的大英帝國及其繼承者美國,都是通過維護世界的開放來確立自己地位。協調中國這樣大國的利益,「門戶開放」是被一直強調的規矩。大英作為俱樂部主席負責支場子,其他列強作為「俱樂部會員」分得個資的權益,省了自己開場子的麻煩。這有點類似於現在的WTO、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之類的機制。但當時的日本比起中國是先進富強,其科技水平和工業生產能力跟歐洲列強放一塊依然敬陪末座,能爭到多少利益是要看實力的。跟自己拼命要「入」的「歐」一起去亞洲大陸上「殖民」,好像永遠要別人吃肉我喝湯,況且國內大部分普通人得到的好處實在有限——這種不滿確實跟現在的中國有那麼點像。

但如果找塊地方自己拉著「小弟」搞「王道樂土」呢?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如果「小弟」這裡真能掙到錢,別的列強怎麼都讓給你這個「大哥」了?第二,如果不賺錢也要硬上,那麼這種項目大概率必須依靠國家統制才能維持,更加「算政治帳不算經濟帳」。在「亞細亞主義」的樣板工程滿洲國,日本投入了70億日元用於各項建設,購買力相當於現在7000億美元,但從來沒有一年有過正回報。但是一算「政治帳」,這些項目都有了非常大的回報:首先是解決了國內底層就業,當年有遍布全東亞大陸的日本浪人,如今有遍布非洲各地的中國民工;其次是獲得了某種「安全」,這一點日本當年做得還是比天降偉人像樣點,畢竟二戰爆發後滿洲的煤鋼糧等確實有效支援了日本本土,而非洲的礦石如果開戰大概過不了馬六甲海峽。最後當然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感」。政治帳上贏麻了的日本人最後興高采烈地去珍珠港「入關」了,巨額投資白送了俄國人,直到幾十年後他們作為層次較低的只算經濟帳的商人重返東亞大陸的時候,對當年的「王道樂土」早已意興闌珊。當然了,一個人不會兩次掉進同一個坑裡。但許多認為自己不會跟別人一樣掉坑裡的大聰明,最後也都真的掉了進去。

愛與和平新「共榮」

日本初代「大東亞共榮圈」被美軍飛機和蘇聯坦克打到灰飛煙滅,統一東亞文明圈的帝國夢想從此不再。以前你猶豫要不要「脫亞」,現在占領軍直接到你家裡來幫你「脫」。一起被「脫」掉的還有明治維新之後大半個世紀人民的饑寒愁苦。現在大家目標很清楚也很單一:發揮東亞民族內卷優勢,拼命掙錢。短短20年後,GDP躥上世界第二,迄今為止唯一的非歐洲人的核心已開發國家、人口最多的非移民已開發國家出現在列島上。在最巔峰的1980年代,日本甚至能在大部分行業產業鏈上向美國的領先地位發起衝擊。

很多以前日本擅長的產業,現在已經高攀不起已開發國家的成本了,於是產業自然而然地向成本更低處轉移。首先是亞洲四小龍,然後是東南亞,最後大頭流向了東亞大陸上。整個東亞東南亞都變成了一個大型工廠,大家眾星捧月般圍著日本島上的總部和研發基地。當年死掉幾千萬人而失敗的大東亞共榮圈,居然靜悄悄成型了。

但發動戰爭並戰敗這一污點,作為一個恥辱的印跡被定期拿出來鞭屍。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亞洲大多數國家真正誕生的時刻,包括作為現代國家的中國構建也是到此時才完成。一堆新生兒集體糾結「我是誰」的問題,「最後一個壞人」便被記得格外牢,成為民族國家發明的基礎構件。戰敗國沒法計較什麼面子,從此承擔起每年按時道歉謝罪反思的固定戲份,並要被各國特別是某幾個國家拿放大鏡考核姿勢正確程度。

在自豪感和所謂「內疚感」的左右夾擊之下,泛亞主義煥發了新的生命。反思的結論是:「亞細亞主義」的本意是好的,就是一小撮人私心太重且操之過急給搞成了野蠻侵略,給亞洲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現在我們不要用槍炮強行「解放」「幫助」,用錢散播愛與和平就行了。大陸上幾個共產了的國家超吃這套:大家都是亞洲人對吧,別信英美鬼畜挑撥離間的什麼資本共產自由專制,Asians help Asians,尿素廠鋼鐵廠機場地鐵發電站,我都要!乃至於各種學校醫院乃至CCTV的電視劇也都一併在資助之列。考慮到這是在一個內部情況一團迷霧且工業化水平極低的共產主義國家的投資,確實可以說基本上就是算作「犯了錯的大哥」給「兄弟姐妹」的「慰問金」了。中國大陸在改開之後幾十年裡,接受了日本總計300多億美元的援助,多數是低息或無息貸款。這一波大愛泛亞主義確實一度收穫了數十億精日,全體黃種人的大團結仿佛就要實現了。至於像在六四事件之後率先訪問北京解除制裁這種操作,不過是為了亞洲永遠和平繁榮做出的一點小小的妥協而已。

這個美好時代終結的表象,可能是90年代開始中韓兩國為了體現自信、凝聚人心而不斷掀起的反日民粹操作。但根源還在於自命為「大哥」的日本自己:80年代的經濟大衝刺跟一代人之前的軍事大冒險,在精神內核上有相似之處。如同大和武藏背後是賣兒賣女的饑民,東京地價超美國的背後是大型商社的僵化、人民在重壓下失去生活欲望。後面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1991年兩件大事:蘇聯人覺得稱霸世界太累了,決定躺了;日本人覺得買下世界太累了,也躺了。兩個大型挑戰者一起住進了養老院,日本至少能住得起一個豪華的。回首當年崢嶸歲月,不做大哥好多年。

第二次悲劇可能是鬧劇

當然,這裡還有個中國老人。他認為蘇聯和日本錯在不該進養老院太早了,不能輕易放棄。他覺得自己還是少年,還有無盡的星辰大海等著他去征服。但這個老人忘了自己可能才是最衰老的那個,並且養老院還不知道在哪裡。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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