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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中國改革何以發生?底層邏輯是什麼?對今天的啟示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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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您最近一直在強調,要理解世界底層邏輯的變化,要理解中國底層邏輯的變化,這樣我們才能在這樣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上活得清醒一點,自覺一點。而且,您一再強調長時段的眼光。如果這樣看的話,對今天很多事情的理解可能要追溯到改革當初。中國的改革是怎樣開始的?這對於我們理解今天變革的可能性,理解中國社會底層邏輯的變化,是會有啟示的。

孫:中國的改革始於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至今已有40多年的歷史。但有一個問題,到現在也沒有定論,即中國的改革是哪裡來的?為什麼會發生這場改革?這個問題確實很重要。理解了這個問題,我們才會判斷在關鍵的時刻社會會往哪裡走。

洪:原來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比較簡單。占主導性的說法是,改革前中國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難道不是這個原因嗎?

孫:這是一個很模糊的且似是而非的說法。首先,什麼叫崩潰邊緣?沒有確切的含義和量化的標準。崩潰邊緣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崩潰尚且說不清楚,更何況崩潰的邊緣?第二,真到了崩潰邊緣就會有改革嗎?那怎麼理解我們東邊的鄰居?有人腦子裡有一種邏輯: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會改革。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邏輯,只要讓老百姓認識到不現在這樣會更壞,就行了。因此,所謂崩潰邊緣的說法,其實是為了給當時的改革賦予合法性。考慮到當時改革的難度,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

實際上,除了文革最初兩三年的混亂之外,當時的經濟還是在增長的。只不過這種增長本身是有問題的就是了。

洪:改革總會有迫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那當時改革的必要性,或者說迫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是什麼?

孫:哈佛大學有個教授叫Perkins,對中國經濟很有研究。他有一個解釋:雖然當時中國的統計數據有明顯的虛假成分,但即使去掉其中的水分,仍然可以認定當時經濟增長的速度是不慢的。問題是,當時的增長模式沒法維持,這種增長模式有三個突出的特徵:大量的資金投入,大量的能源和原材料投入,低產出。文革後之所以不得不進行改革,就是這些能夠維持原有發展模式的條件越來越差,不能持續。

洪:您同意他的這種解釋嗎?也就是說,原來的發展模式無法維持才導致了改革的發生?

孫:Perkins的解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在上個世紀末的時候,我提出了第三種解釋。我的解釋大體是這樣的:改革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舊體制處理代價的空間基本被用盡。任何體制都得有能處理其模式代價的空間,但在文革後期的時候,其這種空間已經基本被用盡了。比如說,在過去,農村一直是處理這種代價的空間,但到改革前,農村這個空間已經基本用盡了。當時大量知青上山下鄉,也是用農村來處理代價,但當時人們已經不接受了。

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當時的群體性事件為什麼以知青及其家人為主,中國改革為什麼從農村開始,從就業突破。

洪:您這個解釋很有新意。但我們知道,改革的驅動力與現實的改革行動還是兩回事。您前些天也談到,現在其實也出現了改革初期的改革需求。但您同時也強調,這只是一種客觀的需求而已。那客觀的改革需求變成現實的改革行動,還需要什麼條件?

孫:壓力能否變成變革的行動,取決於改革意願與改革意識能否形成。而這與社會中的思想資源有關。對於改革開放之初的思想資源,我們至少可以注意到如下兩點。第一是真心地承認落後。其實,承認落後並非易事,特別是在意識形態氛圍濃重的情況下。但當時有一個特殊的條件,即前任領導人的去世帶來的領導層更替,使得這一點要相對比較容易一些。

第二是對世界及自身的判斷有明確的坐標和變革的方向。就此而言,改革的意向及相關理論的形成,與對外開放是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洪:我看有關改革的討論,有人特別強調開放在其中的作用,甚至有人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把改革看作是開放的配套措施。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孫:如果抽離具體背景說改革是開放的配套措施,我不是很認同。因為改革首先是基於中國社會自身的要求,自身的需求,有其自身的邏輯和動力。改革就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尋找出路和解決辦法的過程。

但我認為,開放在中國的改革中確實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這個作用主要表現在,對外開放為改革提供了變革的方向和外部條件。這實際上也是中國融入世界主流文明的過程。只要看看中國過去幾十年的快速發展,就知道這個融入是多麼的重要。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立平坐看雲起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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