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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默存:逃離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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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貓星蠻夷譯者按: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正在逃離動員。他們中有神有熊(兔),也不乏精英人士。安德雷和葉夫根尼,這是兩個成功逃到德國的俄羅斯年輕人的故事。

安德雷的背包里背著他的全部家當

安德雷最早是在捐血站發現不對勁。他在莫斯科經常捐血,因為這樣可以抵消一部分房租。安德雷來自西伯利亞鄂木斯克,出身貧苦。他來莫斯科只是因為拿到了一筆獎學金,可以在莫斯科國立國際關係學院上學。這是俄羅斯最好的大學之一,且是外交部直屬院校。

之前安德雷去捐血時時常被拒絕,因為他的血型太普通了。但自從二月起,一切都變了,在血站一路綠燈。安德雷想,大概是國內哪個地方突然需要大量血液儲備吧,雖然在電視上他們什麼都沒說。而且,由於他有能力一點一點拼湊線索,安德雷清楚地知道,這些血液最終會流向何處。

葉夫根尼來自俄羅斯中部的新西伯利亞,在那裡很多人為戰爭的爆發歡呼雀躍。葉夫根尼將這幫人蔑稱為「木頭人(Holzmenschen)」,在他們眼裡,西方除了基佬,就是煉銅和納粹。哦對,還有馬上就會占領西方的綠教徒。他們會說:西方只是在伺機而動,等待俄羅斯虛弱時大舉進攻。在葉夫根尼的家鄉,大部分居民都很貧窮,當他們無法自己去贏,那麼對他們來說,歸屬於一個不斷在贏的國家,非常重要。葉夫根尼相信,宣傳機器就是這樣運作的,但他不吃這一套。他學過國際關係,他不傻。然而自二月以來他時常希望自己就是個傻子,因為傻子在俄羅斯能活得輕鬆一點。甚至祖父母都在不斷對他說,普京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有時他還提議自掏腰包,讓朋友們去歐洲旅行,見識一下這個世界的真貌。他是認真的,但他的朋友們只是笑話他。他覺得,自己就像身處1932年的德國一樣。

瀰漫在俄羅斯公共空間中的冷感

實際上,他已經覺得自己像一個異鄉人很多年了。四分之一的俄羅斯人從未有過馬桶,只有老式旱廁。葉夫根尼15歲第一次出國時,他驚訝地發現很多路人在街上和電梯裡會互相打招呼。在他出身的地方,就算有人死在路上旁人也只會面無表情地經過。其實很多俄羅斯人非常熱心,但只在私下裡,俄羅斯的公共空間瀰漫著冷感。

戰事一升級,葉夫根尼就在計劃怎麼跑路。他在國外有銀行帳戶,但戰爭一開帳戶就因為制裁被凍結了。他認識的一名軍方人員知會了他動員的可能性,可能有,也可能沒有。葉夫根尼不是預備役,但是他有持槍證。他有一把AK,用於荒野狩獵,像他一樣的人也會被動員。普京在電視上撒了謊。葉夫根尼隨時都把他的護照和申根簽證抓在手裡,無論如何,他才不想為了什麼什麼勞什子【數據丟失】死在頓巴斯。他既不想跟同胞手足開戰,也不想變成「炮肉」。在俄語裡,炮灰被稱為「炮肉(Kanonenfleisch,пушечноемясо)」。

今年夏天葉夫根尼申請了斯洛伐克簽證,但被拒絕了。領事館說他的證件是偽造的,他不住新西伯利亞,而是住在庫爾斯克。葉夫根尼氣的不行,他委託了一位律師,但流程非常拖拉。於是他又試了德國領事館,這下成了,他拿到了為期6個月的工作簽證。哈薩克邊境離新西伯利亞700公里遠,緊急情況下坐車也能到。這就是他在夏天定下的逃離計劃。

於此同時,安德雷在莫斯科的生活一切如常。他在一家國際建築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工作,正在和女友規劃假期,新年夜晚上他們想跟父母一起在紅場上溜冰(想得真好,不如一起去頓巴斯溜冰?)。每年九月的生日他總是和一個僅在他之後幾天出生的朋友一起慶祝。這個朋友已經在一年前被公司調動去了柏林,他也想去柏林度假。德國和俄羅斯互相驅逐了對方的大使,所以他拿不到簽證。雖然德國大使館還是留了幾個人在俄羅斯處理簽證申請,但是排隊的人一眼看不到頭。安德雷有三個選擇:希臘,西班牙,或者瑞士。在希臘大使館預約要500歐元,瑞士只要250歐,所以他選了後者並拿到了整個申根區的簽證。假期開始了。

聖彼得堡年輕人路過徵兵廣告

安德雷不敢相信,普京居然來真的(指動員)

安德雷先飛明斯克,然後乘大巴前往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再到柏林。這個假期十分美好,生日那天他們一起去了佩加蒙博物館欣賞文物雕塑,時間過得很快。安德雷的女友經轉伊斯坦堡飛回莫斯科,安德雷則必須先去日內瓦,因為他拿的是瑞士簽證。當時就已經有傳言普京要局部動員了,但他能怎麼辦呢,回程機票已經定了。當他在日內瓦機場落地時,一開手機就看到了一堆簡訊和未接來電。安德雷不敢相信,普京居然來真的。他在俄羅斯預備役里是個中尉,戰時任務將會是把敵台從法語翻譯成俄語。很多俄羅斯的年輕學生都通過這種手段逃兵役:長年累月修軍事理論課然後參加軍訓,結束之後自動成為士官。安德雷屬於第一等預備役,他很健康,受過教育,還是軍官,他會第一批被動員。此時此刻,他站在日內瓦的機場裡,很快將踏上飛回莫斯科的航班。他僅剩下幾個小時,來決定自己將來的命運。

遠在新西伯利亞的葉夫根尼也經歷著差不多的事。雖然他不是預備役人員,但他還是接到了徵兵辦的電話。一個男人說,他應該馬上去徵兵辦報導。葉夫根尼扯了個謊,說他一年半前就出國了。對方說,這不可能,他在電腦上確認過了。葉夫根尼繼續虛張聲勢,堅稱自己在國外。他提議,自己可以馬上飛回俄羅斯去報導,明天或者後天就到,畢竟他是俄羅斯母親的好大兒(wie der gute Bürger, der er sei)。男人表示,如果葉夫根尼明天沒有出現在徵兵站,他會用盡手段把葉夫根尼扔進監獄關三年,然後掛斷了電話。葉夫根尼事先準備了錄音,錄下了這段對話。這通電話理論上並不合法,然而你跟你我說法律我都覺得好笑.jpg(aber was heißt das schon, wenn Banditen regieren?)。今天不合法,明天就合法了,葉夫根尼才不想拿他的命運冒險。

他不是唯一一個,很多人正在逃離俄羅斯,機票已經猛漲到了10000歐以上。葉夫根尼找到了一家不在網上售票的小航空公司,他們的票價當時還在承受範圍內。他告別了妻子和孩子,他們已經事先聊過此事。葉夫根尼先潤,站穩腳跟後再把妻兒弄出國。他開車前往機場,通過海關時有可能會發生兩種情況,要麼他們放他走,要麼讓他下獄。在焦慮地等待幾分鐘後,海關放行了。或許是因為在海關記錄里,自二月開戰起,葉夫根尼就經常出國並總是會回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差旅人士。在登機門前坐著等待時他神色自若,登機時也神色自若。引擎開始轟鳴,然後葉夫根尼將會飛往阿斯塔納,飛往伊斯坦堡,或者飛往提比里西,亦或者他根本就不選擇飛機,而是走陸路。怎麼潤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俄羅斯晶哥別在旅客名單里發現他的名字。

最後葉夫根尼還是飛走了,一路上他都在計算,飛機什麼時候離開俄羅斯領空。他之前聽說過,有航班在白羅斯迫降,俄方直接上來抓人。不過這沒有發生。他幾經輾轉,到了義大利再到法蘭克福。這已經是好幾日以後了。

在另一邊,安德雷首先需要做出決定。他在日內瓦機場走來走去,他焦慮時就會這樣。他給父母打電話,給女友打電話,給上司打電話,給朋友打電話。他的母親說:「你只能活一次」。他的上司則已經麻了,他問他,你還會回莫斯科嗎?安德雷答到:「聽著,我們已經認識三年了。我們一起燒烤,我認識你的家人,我們是朋友。你覺得我是那種可以拿把槍給你來一下的人嗎?」上司尬笑了起來。安德雷也有烏克蘭同事和朋友,他不能朝烏克蘭人開槍。

葉夫根尼在帕德伯恩

登機時間到,安德雷留下了

在日內瓦機場,安德雷給德國的相關機構打了電話,對方告知了他申請避難需要準備什麼,以及他還有什麼其他選擇。機場裡有一個報刊亭出售香菸,安德雷本來已經戒菸兩個月了,他走過去,買了一包萬寶路和一個打火機。登機時間到,安德雷留下了,他扔掉機票回到了柏林。今日,他視之為當時唯一正確的決定。

葉夫根尼聽到了一些家鄉的小故事,新西伯利亞的男人們被直接從床上拖下來,強制服役。甚至他的老岳父,一個普京粉,都給他發簡訊說:「幸虧你潤得快(Gut, dass du nicht mehr hier bist.)。」安德雷在鄂木斯克的父母聽到的則是恐怖故事:動員兵們住在黑黢黢的帳篷里,沒有供暖,沒有燈,沒有水,甚至沒有制服。他們需要自己去林子裡找木材,生火取暖。帳篷營地距離廚房步行距離五公里,供應的食物讓人恍然憶起懲戒營。父母們刷爆了信用卡,為他們的兒子購買微不足道的軍用設備,以期他們能活下來。現在,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2度。

葉夫根尼與安德雷不在西伯利亞的帳篷里,他們有其他的麻煩。安德雷有時會去夏洛滕堡的普魯士公園散步,看兔子。他背著一個背包,這個小小的背包、兩件衛衣、一件襯衫,一條褲子,這就是他的目前的全部家當。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忙著接收俄羅斯的文件,以及請求他的朋友們,想辦法把他的錢轉出來給他。現在,他在莫斯科的公寓住著他的姐妹,他的母親會過來把他的東西拿回西伯利亞老家存放。葉夫根尼則住在帕德伯恩的朋友家裡。他坐在客廳茶几上,身穿一件印著泰迪熊的套頭衛衣,滿臉嚴肅。目前,他是安全的,但他不知道他的計劃是否會成功。他會申請政治庇護,他的國家強迫他服役,要麼10年牢獄要麼上前線。他覺得,這個理由足夠避難要求了。他希望不久之後就能與家人團聚,他的錢只夠撐兩個月了。

安德雷不想要難民身份,他想都沒想過。他接受過俄羅斯精英教育,他為一家大型國際公司工作,他想拿到簽證找工作。他已經向德國外籍人士註冊機構提供了健康保險證明,在一個被封禁的帳戶里他還有5000歐元。他被允許留在德國直到他的申請被處理。他每晚只能睡3、4個小時,一切都天旋地轉。他說,過去這幾天糟糕透了。現在他沒有時間恐慌甚至是去感受。在俄羅斯媒體上,像他這樣的人被斥為懦夫,是不值一文的耗材。父母在電話中告訴安德雷,俄羅斯現在就像曹縣一樣。他相信,很快就會有旅行禁令,所以不是每一個年輕人都能潤掉。他一直在勸告莫斯科的朋友,跟隨他的腳步。

所以現在來德國的都是普京粉?

有些德國人說,俄羅斯的年輕人不應該逃,而是應該回去跟和晉涼對線。安德雷解釋到,現在出逃的很多人,都很支持普京,但不想去死。所以現在德國有一堆准納粹+普京粉。(蚌埠住了)

葉夫根尼支持無論誰想潤歐盟,都應該公開ig和vk(俄羅斯社媒,編者按),就像美國的政策那樣。海關應該問問:「你們反對過戰爭嗎?拿出來看看?」很多俄羅斯人網上敲鍵盤一時爽,不是到處刷z,就是復讀口號:「我們可以再次做到(wir können das wiederholen)」,這個指的是衛國戰爭。葉夫根尼說,這幫人一開始坐在沙發上支持戰爭,現在又倉皇逃竄。他自己給烏克蘭捐過錢,這足以證明他對戰爭的態度,像他一樣的人才不應該留下來陪著普京。安德雷則表示,每個人都應該有證明自己的機會。他相信自己能夠適應德國社會,對他而言不是難事。

最近安德雷在莫斯科的同事給他發來一張彩虹照片,這是他們在辦公室拍的。他們希望他一切安好,安德雷也回復了一個彩虹。周二他將前往柏林的外籍人士管理機構遞交他的申請。他把兩張彩虹照片存在手機里,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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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默存/西樓曉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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