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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的英國幕僚: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李鴻章的英國幕僚: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1893年,中國駐英公使薛福成奏請嘉獎並重用一個名叫馬格里(Halliday Macartney,1833-1906)的「洋員」。

在奏疏中,薛福成首先按傳統做法列舉古例。他寫道:「自昔多事之秋,往往借材異國。秦用由余,晉用巫臣,吳用伍員,漢用金日磾,無不推誠倚任,得其死力」。

接著,薛福成把筆鋒一轉,繼續寫道,當時中國面對「鄰邦環伺,交涉多端」之局,自然也應當重用馬格里這樣的異國人才,「不收其俊,無以得敵國之情;不廣其助,無以應事機之變。」

然後,薛福成一一列舉了馬格里所參與的中外交涉事宜,稱其「贊襄機要,均有成績」,並建議清廷今後「遇交涉要務需人之際……用其所長,必有明效可睹。」

簡而言之,薛福成將馬格里比作春秋戰國時期常見的「客卿」,並認為其的確也發揮了如伍子胥之對於吳國那樣的作用。

那麼,馬格里為何人?他為什麼會得到薛福成如此盛讚呢?

來華:曾祖「納貢」,曾孫造廠

對後來的中國人來說,馬格里是個陌生的名字。

1833年,馬格里出生在蘇格蘭。27歲時,他作為一名軍醫來到中國,並參加了英法聯軍進攻京津等地的戰事。

在此之前,馬格里所在的家族,已有人來過中國,並且成為了早期中英關係史上一個最具標誌性的人物。

那就是曾於乾隆年間使華的馬戛爾尼,馬格里為馬戛爾尼的曾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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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馬戛爾尼率領八百多人的龐大使團來到北京,嘗試和中國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外交關係。

當時,馬戛爾尼向乾隆皇帝提出了開展自由貿易以及英使駐京等要求,但被乾隆皇帝悉數拒絕,理由是「豈能因爾國王一人之請,以致更張天朝百餘年法度?」

簡而言之,當時馬戛爾尼希望清廷接受西方的近代外交觀念,而清廷則要求馬戛爾尼接受以「天子」為中心的藩屬體制。雙方都感覺是在對牛彈琴,無法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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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使在熱河行宮覲見場景

1860年,即馬格里來華那一年,英國以武力強迫清廷接受英使長駐北京。

為應對變局,清廷不得不構建近代外交體制,比如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管以往由禮部和理藩院負責的對外事務。

1876年,清廷任命郭嵩燾為第一任駐英公使,而馬格里則在李鴻章的力薦之下,出任使團的外交顧問。

如果說,馬戛爾尼是帝制中國的叩門者,那麼可以說,馬格里則為中國構建近代外交之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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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在此之前,馬格里曾是近代中國第一個「洋廠長」。

與其曾祖馬戛爾尼不同,馬格里在一開始對外交事務並無興趣。

在來華之初,他想要仿效清初傳教士湯若望等人的做法,進入清廷內部擔任要職「並產生影響」。因此,他很快即離開英軍,擔任了「常勝軍」首領戈登的聯絡官,並視之為「實現自己真正目標的一個階梯」。

他努力接近李鴻章並爭取後者的信任。比如,當戈登因為「蘇州殺降」事件而與李鴻章水火不容並揚言要攻打清軍時,馬格里及時出面幫李鴻章安撫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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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製造總局

他還自稱「清臣」,幫助李鴻章多方籌措軍火。他建議李鴻章仿效西方各國的做法,建立工業化的兵工廠。

比如,他在筆記中這樣寫道:「我就向他指出,當時他購買外國軍火所付的代價過高……我告訴他,歐洲各國都開辦大工廠製造軍火。中國若要為本身利益著想,也應該建立這樣的製造廠。」

1865年,李鴻章開辦金陵製造局,並任命馬格里為「督辦」。

當時,一個名叫威廉遜的英國人在拜訪馬格里後,這樣寫道:「製造局是一個很大的工廠,製造各種口徑的炮,有的很大。還製造炮車、炮彈、各種軍用品,以及數不清的銅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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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製造局「督辦」任上,馬格里結識了後來繼郭嵩燾擔任駐英公使的曾紀澤。

當時,曾紀澤多次陪侍其父曾國藩參觀金陵製造局。對他而言,馬格里亦師亦友。他在日記中記錄了和馬格里的頻繁往來。

他寫道:他有時「至炮局久坐」,有時則到馬格里家中「赴宴」;他向馬格里學習如何使用顯微鏡,也向馬格里學習英文;居湘期間,他還以英文「做西字函」寄馬格里。

使英:代表大清考察故里

1876年,馬格里隨駐英公使郭嵩燾赴倫敦就任。

就像當年馬戛爾尼使華,乃是英國第一次向中國派出正式的外交使團一樣,郭嵩燾使英則是中英關係史上的又一個「第一次」,即清廷第一次按照近代外交方式,派出駐外公使。

歷史在無意之間,讓馬戛爾尼家族前後兩次參與了中英關係構建的兩個標誌性時刻。

不同的是,馬戛爾尼在當年被清廷視為「化外」的「蠻夷」,滿懷失意地結束了使華之旅,而馬格里則受到清廷的特別優待,以「三品銜候選道」身份踏上了返英旅程。

換言之,以往馬戛爾尼所謀求的中英之間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外交關係,在其曾孫馬格里代華使英之時,終於正式實現。

究之,則為時勢使然。

當馬戛爾尼來華時,雖然英國正在成為「日不落」帝國,但清朝也正在經歷帝制中國的最後一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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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乾隆皇帝沉醉於他四處拓疆的「十全武功」,也沉醉於各方貢使的絡繹來京。

比如,乾隆皇帝下令繪製的《皇清職貢圖》描繪了一幅「中國即世界」的圖景。在這個圖卷里,大清是世界的中心,其他國家包括英、法等西歐諸國,皆為朝貢國。他以此表示,「天子」的聲威極天際地,無遠弗屆,「天朝法度」即世界運行的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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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濤 (1818-1891) 晚清官員及駐外使節

當馬格里隨同郭嵩燾使英時,一個西方化的世界已經形成。或者更準確地說,一個英國化的世界已經形成。大英帝國所推行的新秩序,即是世界的秩序。懸掛著米字旗的戰艦游弋在世界各地,隨時準備對少數秩序破壞者實施教育式打擊。

在這種情況下,清廷第一任駐英公使的出使之旅,也是告別「天朝上國」之幻夢以及認識現實世界的旅程。

出於同樣的原因,馬格里堅持要使團乘坐英國船隻出洋。

1876年12月1日傍晚,郭嵩燾一行在上海登上了英國P&O公司的郵船Travancore號,前往倫敦。

在旅行日記里,馬格里解釋說,這可讓使團一路經過香港、新加坡、錫蘭、亞丁、馬爾他以及直布羅陀等地並做逗留,而這些地方都是英國的殖民地。如此,郭嵩燾等人必然會看到並感受到:英國的影響力無所不在,世界即是英國化的世界。

而郭嵩燾也在使英之前當面對慈禧太后說,他此行目的無他,但觀察西洋政教而已。即放棄傳統的視英國為「西夷」的觀念,零距離地認識一個真實的英國。

實際上也是如此。在抵達英國後,在處理一些外交事務之外,郭嵩燾將主要精力用以考察英國的政治、教育及工業等。他到英國下議院旁觀議事,認為這是「國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為私。」

他到海德公園聽演講,認為這是「不禁人民之非議朝政,一恣其所為。」他觀摩英國小學的課堂教學,認為其做到了寓教於樂。他也像曾紀澤一樣,聽馬格里介紹西方科學史,留心了解物理學、醫學等近代科學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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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考察之後,郭嵩燾感慨地寫道:「三代以前,獨中國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遠之於中國而名曰夷狄。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中國士大夫知此者,尚無其人,傷哉!」

針對保守派仍在堅持的「中國有道,夷狄無道」的觀念,郭嵩燾則這樣寫道:「三代以前,皆以中國之有道制夷狄之無道。秦漢以後,專以強弱相制。中國強,則兼併夷狄;夷狄強,則侵凌中國。相與無道而已。自西洋通商三十餘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故可危矣。」

「在事出力」:談判桌前洋顧問

1879年,郭嵩燾卸任歸國。

對於初期的顧問工作,馬格里自陳:「自從隨第一任公使到倫敦後,我經常的和全部的努力,是使中國遵守文明國家的慣例,使英國對待中國像對待其他大國一樣。」「我給中國的話一直是:想讓其他國家不用特殊的方式對待你,你必須不用特殊的方式對待他們。」

之後,馬格里繼續為曾紀澤、薛福成擔任外交顧問。其顧問之責,也是主要發揮在這一時期。

在1893年的上疏中,薛福成這樣寫道:「查有英文二等參贊官、二品頂戴、總領事銜英人馬格里,在駐英使館當差近二十年。前使臣曾紀澤與俄外部議結收回伊犁一案,與英外部議定洋藥加厘一案,馬格里皆在事出力。臣到任後,如新嘉坡改設總領事館,蕪湖、武穴等處教案和平了結……此次商辦滇緬分界通商、訂立條約,馬格里始終其事,惟以裨益中國為心。邇者俄爭帕米爾全地,馬格里探知英、俄分界,以小帕米爾劃與英國,建議轉商英廷,俾讓還中國,如是則中國不至失勢,而帕事較易就範……馬格里忠於所事,勞勩不辭,研求利病,動合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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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福成所繪清緬劃界示意圖

在這段話中,薛福成提到了晚清中國對外交涉的兩個典型案例:一為曾紀澤以駐英公使兼任駐俄公使,從沙俄虎口奪食取回伊犁及周邊地區;一為薛福成作為駐英公使與英方談判,劃定中緬邊界,得科乾等地,並收回車裡、孟連兩土司全權。

對此,清人沈林一這樣寫道:「中朝自簡使出洋以來,軺車絡繹。而識者推不辱君命之才,必曰曾、薛。二公奉使英俄,皆天下莫強之國。曾公索還伊犁,力改原約;薛公籌議滇緬分界……蓋自中西交涉界案起,奉命之臣能不自蹙地者已鮮,況能拓地千數百里之廣,捍衛邊圉,此非忠誠智力浹服遠人,不能折衝樽俎如是也。」

中外關係史學者鍾叔河則評說道:薛福成和英國進行的中緬邊界談判,「在清季數十年外交史上,和曾紀澤赴俄談判收回伊犁先後媲美,是僅有的兩個談判得比較成功的例子。」

在這兩場談判中,馬格里均為重要的談判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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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紀澤 (1839-1890) 晚清外交家,晚清政治家曾國藩次子

以中俄談判為例,1871年,沙俄趁「阿古柏事件」出兵占領伊犁。之後,清廷派崇厚為全權大臣赴俄談判,與沙俄簽訂了《里瓦幾亞條約》(又稱《崇約》)。該條約在名義上將伊犁地區交還中國,實際上由於將特克斯河流域和木扎提山口盡數割讓給沙俄,伊犁成為了一片無法防守的孤懸之地。

1880年,清廷派曾紀澤使俄,爭取改訂條約。

接到使命後,曾紀澤回復總理衙門,稱此舉無異於「探虎口而索已投之食」。

他之所以有如此感嘆,一者是因為有《崇約》在先,改訂條約相當於「障川流而挽既逝之波」;二者是因為沙俄素以兇狠、難纏著稱。比如,傳教士丁匙良曾對曾紀澤歷數各國「對俄外交痛苦」的先例,並認為「迫令俄國熊吐出它已經入口的東西,實在是極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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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盤踞新疆的阿古柏軍

中俄談判開始後,曾紀澤在日記中記下了馬格里的襄贊。比如,1880年七月初二,曾紀澤在日記中寫道:「清臣(即馬格里)來,久談。與之展閱中、西地圖,考核伊犁、塔爾巴哈台、喀什噶爾諸境。」七月十五日,曾紀澤又寫道:「與清臣談極久,閱俄人所刻土耳吉斯坦暨伊犁等處地圖」。

也就是說,馬格里依照談判需要,協助曾紀澤極為周密地研究了伊犁等地的形勢。

此外,馬格里還按照曾紀澤的安排,聯合英方牽制沙俄。使俄前,馬格里陪同曾紀澤拜訪英外相,請英方「遇有爭辯相持之際……從旁婉勸俄廷」;抵俄開始談判後,馬格里又通過駐俄英使德佛楞,及時了解沙俄在談判桌背後的真實態度。

1881年,曾紀澤與俄方簽訂《中俄伊犁條約》。沙俄交還了伊犁及其周邊的特克斯河流域和木扎提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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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在西方各國看來,清政府的外交官不但缺乏外交知識,對國際形勢也往往不夠了解。對此,曾紀澤也曾批評說:「西洋諸國,越海無量由旬,以與吾華交接,此亘古未有之奇局。中國士民或畏之如神明,或鄙之為禽獸。皆非也。」

通過這次談判,西方各國看到了新型的中國外交官群體正在形成。

比如,駐俄英使德佛楞評價《中俄伊犁條約》:「中國逼迫俄國做了它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那就是吐出了它己經吞進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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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俄方談判代表熱梅尼如此感慨:「我堅信,對這些中國老爺們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他們十分傲慢,並且熟悉世界政治。我們的示威沒有使他們害怕。」

談判結束後,曾紀澤多次向總理衙門為馬格里請賞,使馬格里升任二品頂戴總領事銜二等參贊。

至於馬格里在中緬邊界談判中所起的作用,薛福成曾寫道:「自壬辰閏六月接總署電音,與英外部商辦滇緬分界通商條約。發軔之初,勢甚鑿枘。又有印度部掣外部之肘,印度總督又掣外部、印度部之肘。凡關係緊要之件,往往既允復翻,無從得其要領。余督同參贊馬格里,相機理論,剛柔互用,稍稍使就範圍。」

對此,美籍漢學家馬士也曾這樣寫道:「三十年以來——到1905年12月,他(馬格里)可以說是中國駐倫敦使館每一任公使的能幹的、忠誠的和得到信任的顧問。」

1896年,李鴻章出訪歐美,馬格里在倫敦維多利亞車站迎接。作為李鴻章的舊部,馬格里稱李為爵帥,照舊執禮甚虔。

1905年,馬格里從中國駐英使館退休。次年病逝。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記憶群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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