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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原來是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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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效魯,字叔子,晚清末年出生於江蘇如皋。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期間,由上海復旦大學奉調到合肥新建的安徽大學,任外語系俄語副教授。聽說他是明末清初大儒冒辟疆的後裔,家學淵源,工舊體詩,與錢鍾書唱和不絕。到安大後,他寫過一首七絕,歌頌魯迅精神,登在官方刊物《安徽文學》上。一開頭的兩句是:「身無媚骨奉公卿,筆駛風雷魍魎驚,」傳誦一時。不久之後,政治運動一來,系內的好事之徒便結合他平日的「反動言論」上綱上線批判,一口咬定這是一首「借古諷今」的反詩,以歌頌魯迅為名,行惡毒攻擊共產黨領導之實,斯可忍,孰不可忍。好在詩人腦勺後的小辮子大把抓,再添一條也無傷大雅。

時隔不久,陳毅元帥駕臨安大視察,指名要拜望詩人冒效魯。這可驚動了大學的黨政領導,由校長親自陪同元帥登門造訪,並派保衛科科長站崗放哨。原來陳毅當年任新四軍司令員時,司令部就設在如皋冒家的一座庭園,本人也寫舊體詩,遂趁便「禮賢下士」談詩論文。冒氏一向直言無忌,也就趁便翻出「反詩」來向元帥求教,陳毅連稱好詩。從此以後,領導和同仁對他都另眼相看。逢年過節,校長必首先登門祝賀。全校上下,人人尊稱冒老。

我是一九六二年才有幸結識冒老的。前一年,我在舉世聞名的清河農場勞改,餓得奄奄一息,經妻子從合肥趕到北京奔走,終於得到「保外就醫」的「革命人道主義」待遇,到安大家中,由妻子撫養。六二年秋,我當上外語系「臨時工」,教高年級英語,並參加「統戰對象」的政治學習。我頭上戴著「極右分子」和「勞動教養分子」兩道緊箍咒,學習時除了檢討不離口,連口大氣兒也不敢出。而冒老哩,談笑風生,放言無忌,與我的寒酸相真有天壤之別。私下裡,我們倒是一見如故,加上我當年在北京也和錢鍾書先生有過一些交往,因而又多了一重關係。有一天,我盛讚他的兩句「反詩」音韻鏗鏘,氣勢磅礡,極之令人振奮。他呵呵一笑,說魯迅若是不死,五七年不打成「右派」才怪哩!又說,自己居然逃脫一頂「右派」帽子,可能是祖先積德吧。

無奈好景無常。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冒老是全校首先拋出的頭號「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先是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接著是批鬥會、抄家、戴高帽子遊街示眾、勞改、等等、等等。我因為只是一名「臨時工」,雖是當然的「牛鬼蛇神」,畢竟也不過是一頭「死老虎」而已,因此,我竟然官封「牛鬼」學習小組長。外語系教授、老講師袞袞諸公,不下一打之眾,都歸我「領導」。半天勞動,半天學習,所謂學習就是人人交代、檢討,互相揭發、批判。聽冒效魯(已經無人稱他「冒老」了)檢討交代,幾乎是一種享受。他的開場白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改悔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交代起歷史來,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有一天,會下我問他:「老冒,你一死還不能贖罪,欠下的罪誰來還呢?」他一面抽菸,一面說:「唉,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嘛!還不完的債還可以一筆購銷吧。」隨即哈哈一笑。

一九六八年冬,我和他一起作為「校管專政對象」,由紅衛兵押送,隨全校三千「革命師生」到和縣(古和州)烏江參加「鬥、批、改」,我們這號人就是「鬥、批」的活靶子。經過半年的折騰之後,我們兩人被分配到南莊生產隊,按「物以類聚」的原則,住進富農金家大嫂家一間屋子裡,由紅衛兵陳宇負責監管。小陳是俄語專業學生,淮北農家子弟,粗眉大眼,秉性耿直,不時和工宣隊師傅發生頂撞,卻好與老「牛鬼」談詩論文。我和老冒,身困「牛棚」。居然可以放眼古今,與小牧童言笑無忌,也算人生一樂也。

一日,牛郎把兩頭老牛趕到霸王廟去放牧。老冒也不過六十來歲,卻故意擺出一副老態,步履蹣跚。恰好廟前路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他失足摔了一跤。小陳慌忙把老人家扶了起來。詩人脫口而出念道:「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我也未加思索續了兩句:「牛鬼蛇神我不要,滾回人間去改造。」陳宇哈哈大笑,連聲說:「妙!妙!妙!」當天又到同學中去傳播,後來因不抓「牛鬼」思想改造、散布「反詩」而受到嚴厲批判。

一九八零年,事過境遷,我重返北京任教。一九八七年,應邀返安大講學,冒老攜陳宇來賓館訪談。冒老並不見老,談笑風生,豪情不減當年。小陳已成家立業,任職數學系,對冒老執禮甚恭。談話中提起霸王廟之行,陳宇一口氣背出了那首「反詩」,我們都禁不住放聲大笑。我因工作關係匆匆返京,行前到冒府向冒老和夫人告別。他說希望下次來多住幾天,好好神聊一下。不料次年春,他就因心臟病遽發而棄世了。後來聽說他的子女已將他的詩集付梓,至今尚無緣拜讀,不知這首「反詩」收進去沒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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