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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屋裡的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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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我回憶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期,文革中大串聯應該是其中之一。我16歲那一段非常的經歷,已深入腦髓;祖國鄉村的古樸風光,時時浮現在眼前。那一個個淳樸的農民形象,給了我終生難忘的記憶。其中,長辛店附近村落的一位貧農大媽,最能引發我回味寶貴的良知,慷慨的人生。

步行長征為哪般

那是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1966年,毛澤東主席向學生們發出了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串聯、將革命造反的烈火燒向全國的號召。同學們紛紛結夥,準備去週遊,去上海的,去杭州的,不一而足。

我也作了準備。我的目標,是徒步穿行於鄉村之中,目標是井岡山。我沒有同伴——在我周圍的同學中,大都是要坐火車、汽車的。這時,準備與同校同學們一起串聯的姐姐,怕年齡過小的我一個人徒步旅行,會發生不測,於是,與我商量停當,姐弟倆打好背包,踏上了漫漫征程。

我之所以起了步行串聯的心思,原因首先是我是一個有挑戰癖的人。越是艱苦的事物,我越願意嘗試一下;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很喜歡與鄉村裡的農民打交道。記得麥收期間,我們中學生們曾經去鄉下幫助農民忙麥收——那些鄉村漢子們彎腰拔麥子時近乎藝術表演的動作,深深地吸引過我。尤其是在順義縣木林公社東埝頭大隊的一個(記得是第四)生產小隊勞動期間,全小隊的社員們,特別鄭重贈送過我個人一面錦旗,表彰我的勞動熱情,給了正處於壓抑狀態中的「黑五類」子弟的我以最大的安慰。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於祖國鄉間土路,與其說是響應將革命烈火燒向全國的號召,不如說是欲在田間地頭,在茅屋土炕邊,從鄉民那裡尋找心靈的安慰。當然,我不會忘記自己改造世界觀的使命——我是一個右派子弟,也是多年的三好學生。在老師的引導下,我因堅決背叛右派家庭,前一年加入了共青團,成為學校樹立的背叛「反動家庭」的樣板。我這次準備一路體味最艱苦的農村生活,和農民多多接觸,將革命道路走到底。

燕趙貧母多慷慨

我和姐姐並不孤單。走出郊外時,在我們的周圍,有張貼、粉刷在各種建築、牆壁的「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等大標語;在我們的前後,有著一撥又一撥的步行長征隊伍。口號聲,歌聲,此起彼伏。雖然我們這前赴後繼步行的隊伍,遠遠比不上乘坐火車、汽車的串聯隊伍之眾多,但人數也很可觀,氣勢可稱雄壯。

剛剛只走了半天,我便初嘗到了徒步長征的分量。但風華正茂的姐倆,隨著呈現在眼前的漸寬漸廣的道路和一排排高大的樹木,心情舒展,一路高歌,走在通向河北省的大路上。

第一天,不知走了多少路,汗水濕衣,背包山重。初冬的斜陽即將被遠山銜去,我們停留在一個村子旁。啊,長辛店到了。「長辛店」三個字,對我們,並不陌生。我上過歷史課,知道這裡曾經舉行過震驚中外的「二七大罷工」。姐倆站在村邊一家院牆外張望。恰好一位四十餘歲的大媽走出來,瞭望著什麼。她髮髻黝黑,身材瘦高,衣著潔淨利索。她眼睛亮亮的,和藹可掬。姐姐向她問了好,說明我們是來自北京、響應號召,步行走向井岡山的學生,希望有房屋借宿一夜。

大媽聽說我們是從北京城裡來的姐弟倆,先是一愣,然後招手,急喚道:「快進家來!」走進院子,聽見雞窩內的躁動聲,一陣陣誘人的飯香,撲鼻而來。房屋陳舊的青磚反射著落日的餘輝,為我們照路。

我們卸了背包,坐在燒得熱熱的炕頭上。

屋子裡乾乾淨淨,除了一個板櫃,一張桌子,幾個小凳,別無長物。牆壁上懸掛著毛主席畫像,有「翻身不忘共產黨」等字句組成的對聯。不用說,主人公的成分是貧下中農。熱氣騰騰的鍋蓋下掩藏著的,不知是什麼好吃的——大媽一家要開飯了。

大媽家裡有幾口人,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妹妹,跑去打水。

大媽招呼我們洗臉、洗手,忙著開飯。她特別叮囑我:「男孩子,飯量大。大媽沒有別的,窩頭,棒子渣粥,管飽!」撫摩著我們的背包,問過我們的年紀,大媽讚嘆著,又嘆息問:「你們出來,走這麼遠的路,媽媽在家裡總惦記著!」

「媽媽」的話頭,讓屋裡的空氣變得凝重。姐姐向前一步,跟大媽懇切解釋說:「大媽,我們的媽媽是右派,也就是反動派;我們出來串聯,就是要向你們貧下中農學習,徹底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改造世界觀!」

為我們添飯的大媽怔住了。剎那間,淚水有如出閘門之水,奪眶而出。她輕搖著姐姐的肩,顫聲道:「不能這樣說,親媽怎能是反動派呢?」

我和姐姐都望著大媽發愣:她會為「媽媽是反動派」這句話而流淚?難道她不知道58年以後的反右運動嗎?我們從上幼稚園和小學時,就懂得了一個人間道理:共產黨是人民的救星,是真理的代表;向黨發動進攻就是反動派——大媽不會不知道吧?

大媽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異樣的表情,她的雙眸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出奇的明亮。她停頓了一下,用教訓子女的口氣道:「閨女,親媽一口奶,一口飯,把你們養大;這樣說親媽,不對!」19歲的姐姐開始說給大媽聽:在黨的整風期間,媽媽為自己的進了監獄的三弟——也就是我們的三舅喊冤,犯了反對肅反運動的錯誤。

姐姐表現出她最大的耐心,講說著反右鬥爭的背景。

姐姐任過多年大隊長,是三好學生。她的話語有根有據,有板有眼。她的表達能力真是強,像是上一堂生動的教學課。

姐姐的解釋細緻、具體,分析冷靜、理性,對面的大媽卻越發驚愕,她的臉色慘白,似乎有什麼災難已經降臨。這時,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大媽,您知道《人民日報》社論《為什麼說資產階級右派是反動派》嗎?」我反覆學習過這些文章,我想我提供的權威證據會使大媽猛然醒悟。

半坐在炕邊,一直在準備為我們添飯的大媽站立了起來,她目光炯炯,對著我,也對著姐姐,回答道:「孩子,你說的那個社論,大媽不懂」;接著她又仰看著屋樑——或者不如說仰望蒼天,呼號道:「可說親媽是反動派,不行啊……」那拖長的「不行啊」的聲音,在半昏半明的房子裡迴蕩;她的臉色,如喪親人般的慘淒。

我們驚呆了。

我從接受正式教育以來,從沒有聽到過與社會共識如此相左的言論,更沒有聽到過這般揪心撕肺般的呼喊——而這般言論與呼喊,竟是來自一位貧農大媽之口。這一呼喊,大大震撼了我,遠勝於在文革中聽到的那種千篇一律的排山倒海的口號聲。

一邊是姐姐認識到了真理之後的認真詮釋;一邊是大媽對世間有如許論調的莫名悲哀。前者的聲音越來越懇切,而後者的憂戚已經不堪熬煎。

終於,大媽撐不住了,她搖著頭對姐姐說:「別說了,閨女,大媽難受……」然後,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門。我在和姐姐的眼神交流中,知道她與我有同樣的困惑:怎麼貧農大媽的見解與我們多年學到的知識有天壤之別?

過不多久,大媽帶來一位大叔——村裡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她指著我們姐弟倆,說:「就是這兩個孩子。這么小的年紀,您說能放心嗎?」革委會主任穿著綠色上裝,中等身材,背微駝,是個復員軍人。他對我們開門見山地說:「聽你大媽說,你們姐倆步行去井岡山,一路上太不安全,還得搭個伴兒。我和你大媽商量,聯繫了一群大學生,北京農大的,他們今晚落腳在我們村,明個兒一早也去井岡山……」姐姐急忙截住了他的話:「我們是右派子弟,我們不能連累他們,我們倆自己能走!」「不行!我去叫他們的陳隊長!」主任把手一擺,他轉身出門。大約十分鐘以後,只聽得外面旋風般的步履聲,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大青年男子,站在我們面前。

「我姓陳,我們是北京農業大學的,咱們一起長征吧!」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完全能信任的友好情誼。

姐姐惶恐著:「你們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我們是右……」

陳隊長則用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最高指示」表示著戰友般的歡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小同學,不必顧慮,讓我們肩並肩地走向井岡山!」

因擁有「黑五類」、「狗崽子」的身份而在文革中被歧視的我們,面對這拒絕不了的熱情,心裡熱乎乎的。主任大叔斷然道:「一起走,你們不能分開!」

大媽沒有剩餘的房屋。當天夜裡,我們與大媽一家人睡在長長的火炕上。我睡在最靠灶台這一邊。大媽對我慈愛地笑笑:「睡熱炕頭,解乏!」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村民睡在同一間屋裡。疲乏不堪的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我和姐姐站在十餘位朝氣勃勃的北京農業大學生隊伍中間,與大叔、大媽告別。大媽拉著大學生陳隊長的手,叮囑說:「你們可別扔下他們,怪可憐見的……」大媽走向大學生們跟前,一一拜託,動之以情。她殷切地看著大學生們,一直聽到陳隊長等所有人的熱情保證,才放心地退到一旁。

走了幾步,我們回過頭來,看著大媽一家,在門口旁邊的棗樹下,望著我們。寬慰的神情浮現在她的臉上,仿佛母親為遠行的子女找到了可以託付之人。

我們互相招手……

大媽何以看破真相

離開了長辛店以後,我們繼續著長征,以後再也沒有與大媽見過面。

大媽可愛可親,但經過多年學習與錘鍊的我們不會聽從大媽的意見。我們那時確認自己走的是一條徹底背叛反動家庭的革命之路。

不過,那一夜大媽陡然間變得刷白的臉,還有那仰向蒼天悲愴的一聲呼號:「說親媽是反動派,不行啊……」,總是不定時地突現在眼前,迴響在耳邊。隨著歲月的流逝,其情其景在腦海中總是揮之不去,化為了永恆。

1979年,從內蒙草原返回京城的我,得知三舅的所謂「現行反革命」被否定,最終得以徹底平反了。這是否意味著,母親為自己弟弟的鳴冤叫屈,也僅僅是就事論事而已,而不是蓄意對黨的肅反運動進行攻擊?順理推之:我們子女們與母親劃清界限的長達十多年的行動,是符合情理的嗎?

我們的見識為什麼比不上目不識丁的大媽?

我們是怎麼學習知識、認識事理的?我們坐在同一間教室里,擠在同一個會議室內,手捧同一本書,認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唯一真理,擁護著,思考著,補充著,發揮著,然後萬眾一心,眾口一詞,將我們的共識化為一種沖天的熱情,現實的行動。

大媽是怎麼生活的?她每天做飯,洗衣,看孩子,餵豬,奔走在茅屋內外,盤旋於爐灶之旁。在「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的口號長期流行時,幾乎是處於封閉境況下的她悲天憫人地呼喚著人倫親情,寸步不讓地捍衛著母親的尊嚴,並將這種「反動派」父母之提法,嚴詞拒之於千里之外,其意氣之勇決,真不在那「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即倒」的韓昌黎以下!

貧農大媽忙於家務,既沒有像家家的爺們兒有到村委會開會的機會,目不識丁的她當然也讀不懂來自上邊的指示或文件,她對事物真相何以有著如真確的把握?她對世間大問題的敏捷反應,竟高明過了大多數的讀書人,高明過了權威社論!她在低陋的小茅屋中,以最樸實的語言,一語道破事情的實質,不屑那那洪水猛獸般的造反潮流;反倒是長期受到正規教育、在尋求真理的泥淖中打滾、掙扎的我們,顯得可悲復可笑了。

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話中的那個孩童,他睜著不曉世故的一雙水晶般的眼睛,問媽媽,那個皇帝為什麼不穿衣服?這傻憨憨的一問,讓世間人們無遁形之地,令事實真相水落石出。長辛店的貧農大媽,不就是新時代安徒生童話中的一個赤子?她只憑良知,不曉權威,拒絕謬說,截鐵斬釘。我設想,如果大媽也如同我們一樣,天天學文件,時時背條文——那時的她,或許會能增加不少文雅之氣,然而,「說親媽是反動派,不行啊……」的呼號,還能從她的口裡發出嗎?

「說親媽是反動派,不行啊……」,這聲音如許親近,仿佛就在耳邊縈繞;它又如許遙遠,如同遠古傳來。它含著大媽的淚水,也是我們古老民族面對衝破道德底線的行為的一聲悲吟。中華民族,很早就講親親之仁——從對自己親人的愛,推廣到廣大的人類之愛。這種境界,雖然有它的局限,但至少可以維繫家庭的穩定,使民族長期開鑿的心靈河床不至於橫流漫溢。大媽的痛苦,其實是民族的大悲大痛。大媽沒有理論,她只有感覺——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我恍然感覺,我們民族世世代代經營、積澱的最樸實的道德之魂附著在大媽的敏感神經上,她曾為民族的恥辱、悲哀而放聲一號。

親愛的長辛店大媽,在我激進地與父母劃清界限時,您給了我親生母親般的大愛;而您呼號於小小村屋,對我來說,永遠是警鐘長鳴……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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