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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外婆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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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中下旬,廣大的縣鄉鎮經歷了新冠感染潮。對於湖北鄂西一座小村莊裡的村醫來說,她不知道村子裡到底感染了多少人,更不知道重症率、死亡率,但她知道,這一切還遠未結束,‌‌‌‌「並不敢說第一波已經過去了。‌‌‌‌」

很多基礎病纏身的老人甚至無法前往醫院,他們能做的只是待在家裡,躺在床上,等待著家人所能尋求到的最好的治療。在本文作者的鄉村老家,她的外婆就是這樣。

外婆沒有確診過——鄉鎮裡大都是這樣,多年前的中風令她失聰和偏癱,這次,健康的左半邊身體也失去了力氣,她無法去醫院,只能等待著上門的村醫聽診過後,‌‌‌‌「基本確定肺部感染‌‌‌‌」,開了抗生素。她要靠別人的照顧才能起身,加上失聰,她已經被這個世界所隔絕了,只是躺在床上,任憑時間和生命一起流逝。至於輝瑞特效藥Paxlovid和阿茲夫定,是這個村莊裡的天方夜譚。

元旦剛過,村莊失去了往年的煙火氣息,羊腸小道上的小推車、自行車和三輪車消失了,連往日吵鬧的雞鴨也不見了。唯一打破村莊裡寂靜的,是噼里啪啦的、為葬禮而放的鞭炮聲和嗩吶。

希望外婆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我們只能看著她的身體機能在衰退

去年12月26日,姨媽打電話來說,外婆可能陽了。

12年前,外婆再次中風偏癱(上一次是90年代),腦出血壓迫聽覺神經使她喪失了聽力,從此她的右半邊身體無力,只能依靠左半邊身體支撐。自從《新十條》發布,我們最擔憂的就是家裡的老人。鄉下醫療資源匱乏,老人身體不好,一旦感染奧密克戎,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外婆倒下得非常快。她沒有發燒的症狀,但左半邊的身體突然就失了力。那天她坐著上完廁所後,像往常一樣撐著椅子試圖起身,沒成功。半個小時後,姨媽發現外婆仍然坐在上面,她起不來了。再過了一天,外婆脫不下褲子,也提不起來了。她沒法動了。

這對外婆精神上的打擊更強烈。她不停地向姨媽比劃,囁嚅著不成義的語氣詞,想要坐起來,想要下床,想要自己上廁所。但是一個動不了,一個扶不起來,家裡沒人能一直支撐著她。

之所以說‌‌‌‌「外婆可能陽了‌‌‌‌」,因為村里做不了核酸,買不到抗原,至於陽或不陽,也是單憑感覺。看本人有沒有症狀,看家裡人有沒有症狀,‌‌‌‌「一家人都陽了,外婆怎麼可能沒有陽呢?‌‌‌‌」即使早做了心理準備,我們真正聽到消息時仍然茫然無措。

外婆今年79歲,和姨媽一家住在湖北省鄂西的一個小村莊,村里人基本以耕田為生。即使時刻戴口罩,在家庭其他成員與外界頻繁接觸的情況下,感染也再正常不過。姨媽每天要去周邊的社區掃地,表哥要不定時地去附近市里打工,表弟要去學校上課,12月中旬,姨媽第一個感染,沒有發燒,只是渾身酸痛,雙腿如同針扎。沒多久,家裡人陸陸續續都感染了,表弟高燒被遣返回家,姨爹吃完親戚的喪葬酒席後病倒。媽媽每天早上都會和姨媽通電話,詢問老家和外婆的情況,反覆強調‌‌‌‌「這病挺嚴重‌‌‌‌」,告訴他們感染後應該注意什麼,怎麼吃藥。

29號,外婆已經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排泄困難,電話那頭只有破碎的呼吸和咳嗽,我和媽媽都已經轉陰,決定回老家看看。這次回家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你知道回家要面對什麼,可能面對什麼,沒人知道哪天是最後一面。

曾經我一直很好奇,衰老和死亡有氣味嗎?現在我知道了,有的。村里都是自建房,外婆單獨住在一樓的房間,一進門就能看到。仿佛是醃壞了的臘肉混雜著餿掉的牛奶,上面澆了一層剛煮出來的米糊糊的味道湧進了我的鼻腔。外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直面衰老是非常殘忍的,它無聲地侵蝕身體機能和剝奪個人尊嚴,但你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旁觀。

村里這樣的老人比比皆是。老家和全國的縣鄉同步,在12月中下旬遭受了嚴重的新冠感染潮衝擊。村衛生室的一位王醫生告訴我,整個村有3000多人,絕大多數都是留守的老人。12月中下旬的感染潮高峰,她每天都要接診一百多位病人,一月初大概是五六十人,‌‌‌‌「但並不敢說第一波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一個月,她每天早上七點多來上班,小小的衛生室擠滿了老人,打點滴室沒多久就坐滿了。還有許多行動不便的老人,只能等待著村醫空閒時上門診治。

放開時,衛生室沒有任何準備,感冒靈、連花清瘟、布洛芬,什麼都沒有,一直到12月28號他們才有了從鎮醫院購買的和政府免費發放的布洛芬。之後衛生室一直按照5、6顆一起售賣,五毛錢一粒。

相對幸運的是,外婆家沒有經歷缺藥危機。家裡囤的藥足夠撐過最開始的需要,作為精準扶貧的貧困戶,她也收到了十幾粒免費發放的布洛芬。雖然這對她來說,是沒什麼用的。至於更好一點的藥,去鎮上也買不到,輝瑞特效藥Paxlovid和阿茲夫定在這裡屬於天方夜譚。村里人基本沒聽說過,村醫對這些藥的印象只是一個抽象的名字,鎮醫院的醫生了解信息但從沒見過,其中一位醫生告訴我,縣醫院應該也拿不到這些藥。媽媽最開始有嘗試過尋找網購渠道,毫無懸念地購買無門。

家裡也不是沒有想過送外婆去醫院。但外婆暈車非常嚴重,在身體相對健康時,也不能坐轎車,坐麵包車和三輪則會相對好一點,可能吐一袋子就到了。就算強制讓外婆暈著出去了,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裡的醫院。

鎮醫院的條件並不好,床位很少,沒有電梯,不一定有空調,也沒有呼吸機。如果要去門診部做CT、B超、心電圖等檢查,只能依靠人力背著外婆到二樓或三樓。

我去縣裡看過,縣人民醫院已經超載運轉了好多天,走廊里到處都是臨時增加的床位,上面躺的基本都是老人,雙目緊閉,鼻子裡通著吸氧管,周圍環繞著三兩個焦急而沉默的中年人。所有科室都成了呼吸科,醫生都帶病在崗,仍然難以應付。即使有幸能排到床位住院,因為外婆失聰,請到合適的看護幾乎不可能,需要姨媽24小時照顧,但誰來顧及家裡的一堆事呢?即使克服以上所有的困難,最終的問題在於外婆的個人意願——她拒絕去醫院。

外婆非常害怕醫院,只要人是清醒的,就一定會拒絕醫院。12年前她中風後,即使快要下病危通知書,外婆恢復意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姨媽和媽媽將她送回家。家裡人拗不過她,只在醫院住了十天,就回家靜養。這次也一樣,姨媽和媽媽只要表示要送外婆去醫院,她就會渾身顫抖著搖頭拒絕。

元旦那天,姨媽終於請來了村醫上門。來的是王醫生的伴侶,他也在基層衛生室工作了幾十年。他跨著便攜藥箱,用聽診器簡單診斷後,基本確定外婆是肺部感染。他說,很多老人感染後都不會發燒,直接成為肺部感染。外婆也是這樣。家裡沒有什麼能用的藥,村醫給外婆開了幾天的消炎藥,打針吊水,更多的措施也做不到了,剩下的只能看命。

姨媽告訴我,村里很多老人感染新冠後,確實都只能靠命。缺錢、缺人、缺意識、缺渠道,能去縣醫院甚至市醫院得到及時醫治的畢竟是少數人。命硬的,熬過來,命薄的,就走了。

無力

在我心中,外婆一直是個命很硬的人。

家裡人過去常常感嘆外婆的命不好。外公還在世時,很不顧家,經常打罵外婆,田間勞動和家務都是外婆一人操持;外公去世後沒多久,外婆就經歷了那次中風,身體徹底垮掉,搶救過來後沒法再正常走路,耳朵失聰,留下了一堆基礎性疾病。

但外婆非常倔。爸媽想給她買輪椅,她拒絕了,她不坐輪椅,她一定要自己走、自己動。她左半邊的身體還有力,只需要一個支撐點,一把很小的椅子。在漫長的練習和嘗試中,她學會了左手抓著椅子,將椅子往前推一步,左腿微微彎曲向前挪一步,依靠慣性右腿在地上拖一步,一步一步,數十年如一日,從臥室到餐廳,從餐廳到臥室。若有時想去門口坐會兒,拖著小椅子落了地,她就能順勢坐下。

失聰是另一大困擾。聽不見之後,外婆說話的能力也在逐漸消退。小時候,我最期盼的事就是放假回外婆家,在田邊鋤雜草、池塘里釣魚、土裡拔蘿蔔,外婆會樂呵呵地陪我一起,如果把衣服弄髒了她會偷偷給我洗乾淨,防止媽媽看到了罵我。外婆第二次中風倒下前的午後,她在菜園裡鋤雜草,我在一旁幫她拿水壺澆水。但她生病後,我就再也沒和她有過正常的交流。她聽不懂我,我聽不懂她。

小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聽不見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後來看著姨媽和媽媽艱難地比劃和做口型、寫字給她,看著大人們無論怎麼吼,她都不會有反應,看著照顧中無法溝通的崩潰。失去聲音後,她被隔絕在自己的小世界,也永遠地被隔絕在了過去。

最初幾年家裡隨時準備好喪葬,沒有人相信她能一路活過了十幾年,精神越來越好。每次回老家,我會習慣性地在一樓尋找外婆,和她打招呼,說‌‌‌‌「我回來啦‌‌‌‌」。外婆一定會咧開嘴,笑意瀰漫至眼角,開心地對我說‌‌‌‌「回來啦‌‌‌‌」——這是我為數不多能辨別出來的幾句話。今年九月份回北京前,我和外婆像往常一樣揮手說拜拜,她坐在大門口,笑著握了下我的手。

僅僅只過了三個月。如今外婆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生氣,像一匹辛勞了一輩子的、衰老的病馬。深深淺淺的溝壑爬滿了她的皮膚,褐色的斑痕零零星星,她睜著眼平視前方,往常帶著笑意的眼角皺紋消失了。床邊的老式掛鍾仍然在走,每過一秒,會有‌‌‌‌「滴答‌‌‌‌」的響聲。我站在床前,左耳是清晰的鐘聲,右耳是破碎的人聲,我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外婆的生命在隨著秒針的前進流逝。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意識到我,也許看見了,只是沒有能力再笑了。她提不起面部肌肉,無法控制咀嚼,甚至吞咽食物、藥品都沒法完成,只有一聲聲急促的咳嗽和喘息。

1月5號下午一點左右,村醫上門給外婆吊水,這是第四天打消炎藥,用的克林黴素。外婆比前幾天的狀態要稍好一點,至少中午喝掉了一整碗稀飯。但她依然抗拒打針。外婆的左手邊靠床沿,前三天圖方便都打的左手,醫生擔心打點滴效果,想換一邊打,外婆不樂意,因為左手是她唯一能稍微移動一點點的部位,也是對觸摸還留有感覺的地方,即使是痛感,她也不願失去,哪怕只是一個小時。最後姨媽抓著她的右手,讓村醫打了針。

吊水

之後的一個小時,外婆用間歇的‌‌‌‌「咿呀‌‌‌‌」表達她的不舒服,但我們別無他法,只能握著她的手,‌‌‌‌「再忍忍,馬上就好‌‌‌‌」,一個小時內大概重複了十幾遍。

照顧是一項很艱難的工作,沒有足夠的體力、精力和熟練度是做不來的。如果外婆想由躺到坐,姨媽需要用力抱起她的上半身,將床上放置的眾多衣服一層層壘在她的身後,直到足夠的高度和厚度,讓她能足夠穩穩地倚靠。躺下時再抽掉那些衣服。外婆無法自己使用恭桶後,姨媽強行給外婆套上了成人紙尿褲,早晚的更換也完全是一個力氣工程。

姨媽略微發白的唇色、亂糟糟的頭髮、耷拉的臉部皺紋無一不在述說著她的疲憊,她已經沒什麼力氣做點表情,在衣物的摩擦聲中偶爾對外婆嘟嚕兩句‌‌‌‌「你別動‌‌‌‌」。說實在,我和媽媽回去反而是增加了姨媽的負擔,她還要顧及我們倆吃飯,但我們又不會獨立照顧外婆,只能打個下手,偶爾在姨媽照顧時扶一下,說兩句話,幫忙拿一下東西,其餘的還是要依靠姨媽。媽媽對我說,回來後她覺得很無力,我理解她。

不同往常的鞭炮聲,

撕破了村莊的寂靜

回到農村那天天氣不好,霧蒙蒙的,老家門前的田地種滿了冬小麥,綠油油的,本該鮮艷,但天空是灰色的,所以一切都是灰色的。老家很冷,今年還沒燒上柴火,在屋裡站了會兒,腳底感覺在發涼。我在村里四處逛了逛,連著十幾戶都緊閉房門,沒有什麼聲音,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後來路過了兩三戶,有老人坐在門口休息,他們對於我在這散步感到十分新奇,也許因為我面生,也許能見到的人實在太少了,主動和我搭話。往年此時村里剛過元旦,家家戶戶門口散落著煙花的餘溫,鄉里鄰居隔著院子喊話,小推車、自行車、三輪車在羊腸小道上來來往往,雖然不如春節時熱鬧,但絕不冷清。

我戴著口罩,站在兩三米開外問候,熟練地介紹自己是姨媽的侄女,他們立刻明白了我是誰,笑著寒暄了會兒。他們都是還沒感染的老人,家裡只有他們,子女不在身邊,每天幾乎都不出門,也見不到外人,所以一直沒陽,村醫告訴我,在村里這樣的老人大致還剩兩成。

我繞了村子走了快一圈,沒有遇到更多人,一切都是冷清的、寂靜的,連往日吵鬧的雞鴨都不見了。

我又去鎮衛生院和縣人民醫院轉了轉。鎮衛生院很安靜,人並不多,有十幾位老人排隊在打第四針疫苗,門診部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掛號,打點滴室里都是老人在打點滴,來看病的人大多在做CT。我在幾個科室的醫生邊旁聽了會兒,他們接診的病人幾乎都是原來要去發熱門診的,現在後者反而沒那麼多人。有很多獨自來看診的老人,他們手裡都拿著CT報告,緩慢又緊張地詢問醫生自己的肺有沒有問題,能不能來掛打點滴,圖個心安。一位奶奶原本就有結節,醫生反覆向她解釋這和新冠無關,得另尋方法治。

一位醫生告訴我,現在醫院裡來做CT的,十個人中有五個人都是肺部感染。另一位醫生告訴我,這裡村鎮醫院能接納的病人數量太有限,能力也太有限,只能治輕症,所有的重症患者都只能自己去或者轉診去縣醫院,‌‌‌‌「那裡也是這次感染受衝擊最嚴重的地方了‌‌‌‌」。

下午四點我到了縣醫院,那裡仍然人滿為患。我剛踏進門診部,一架病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大廳里排著兩列長隊,我本來以為是自動掛號系統,從旁邊擠到前面去看,發現是CT報告印表機,機器上輪流滾動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門診部有四層,我去看了看二三樓的內外科,到處都站著等待的人,粗略掃過一眼,幾乎大多數都是老人。激烈的咳嗽聲充斥著這個小小的空間,走廊上,一位奶奶扶著垃圾桶在咳痰。我有一陣恍惚,縣鄉的第一波重症高峰真的已經過去了嗎?

誰都沒法回答。村衛生室的王醫生告訴我,她什麼數據都不清楚,陽的人沒法準確斷定,也不知道死亡率,判斷感染潮就跟判斷陽一樣,憑感覺。村裡有多少人離開了呢?沒人知道。

我知道的是,在這個冬天,死亡成為一件尋常的事。年末,村里三天兩頭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樂隊的歌聲和嗩吶。不同於往年為了慶祝元旦,今年沒人過節,都是為了葬禮。

回家後,外婆斜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姨媽在談論家裡認識的親戚前兩天去世,送到縣裡的殯儀館後,沒有空餘的靈堂安置,只能連夜送到另一個地方,勉強趕上了僅剩下的靈堂位。外婆的一位姊妹在感染後已經離世了,外婆的一位兄長那天剛剛轉陰,打電話給姨媽詢問外婆的情況。姨媽又和媽媽發愁,外婆已經四天沒有大便了,再不行就需要找點藥了。

那天晚上七點,我和媽媽該開車離開了。外婆重新躺了回去,她比以往睡得更早,走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燈已經熄了,外婆平躺在床上,四周環繞著層層疊疊的衣服,仿佛一道圍城,牆上的老掛鍾依舊滴答滴答,喘息聲逐漸微弱,房間陷入了黑暗。

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呢?誰都沒有答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穀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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