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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一個自殺案例研究

—自殺(一)——一個案例研究

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自殺前一天的情景。這個流血的創口是永遠不會完全癒合的,我早就想對這個使我創巨痛深的悲慘事件作一個分析,既用以警誡世人,也用以聊作救治我內心傷痛的一副安慰劑。

可是始終沒有時間。永遠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那麼多的事情。還因為沒有適當的心境。母親逝去十一年了,這是一段必要的距離,使我得以比較理性、冷靜、客觀、公正地對她作一個全面的評價,而不至於因激憤而把她的死因統統歸咎於社會弊病。自然,社會病態是導致這個悲慘事件的主因,但畢竟,並不是在這個病態社會中深受其害的人都走上了這條路。社會應負百分之九十的責任,另外的百分之十,應由我們全家(包括母親自己)來分擔。

坦率地說,我從來不曾料想過母親會走上自殺這條路。她從來是那樣剛強、自信、生氣勃勃,好像是根本與自殺無緣的。如果我早有機會讀到《自殺論》這部著作,我一定不會這樣輕信。利他型自殺的人正是具備母親這類素質的那些人。但母親的死,卻並不是純粹利他型自殺,那要複雜得多。

母親算不上出身名門,但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我的外婆楊惠敏曾是同盟會會員,據說相當能幹。外公楊定華也是同盟會員,辛亥革命後當過小小的縣官和別的什麼不大的官,因為同情共產黨,放走過共產黨嫌疑犯(他說:學生娃娃懂得什麼共產黨不共產黨!),所以沒能升官。四九年以後,也許是因為與毛澤東的表兄兼老師王季范的交情,外公當了一陣國務院參事,六二年病逝於長沙。

不管怎樣,像母親出身的這種「封建」家庭,禮教很嚴,「忠、孝、節、義」等等傳統道德倫理觀念在母親幼年時就深深扎了根。母親很孝順,但並不怎麼聽話。母親有一姊、一妹、一弟。外公一直同情共產黨,娶了姨太太之後,外婆就與他不和,所以四九年時帶著大姨媽隨舅舅撤退到台灣,舅舅當時在國民黨軍隊的空軍裡邊。大姨媽楊端淑及舅舅楊長庚四九年隨外婆去台灣後,從此杳無音信。貞淑姨媽一家八口——她、姨父羅澤榮及五女一男——五O年本已去了香港,外公一再寫信說共產黨如何如何公正廉明、為民擁戴,催他們回大陸。

姨媽一家聽了外公的話,回了大陸。萬沒想到,沒過多久,姨父就被指為「潛伏特務」——也是合該倒霉,他原在國民黨空軍里管電台,還是個上校——抓起來判了二十年徒刑,送到北大荒,直到六九年刑滿,釋放後不久就病逝於東北。姨媽每當說起姨父,都極為傷心。她說姨父是她一輩子遇見過的最寬厚善良的人,我相信她的判斷。安邦表弟就很像他父親,真可以說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姨媽一個人帶著六個子女,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才一歲,自己原本沒有工作,只能由政府救濟性地安排個職業,後來才慢慢得到中學教員的職位,月薪只有三、四十元,要養活一家七口,其苦況可想而知。我清楚記得,小時侯每隔一段時間,母親就會收到姨媽的來信,母親邊看邊嘆氣,然後照例是寄錢過去。

相形之下,我們一家就幸運得多了。母親從小要強,讀書時永遠考第一,她和貞淑姨媽兩人被稱為「姊妹花」——聰明,功課拔尖,又都很漂亮。高中畢業以後,外公外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上什麼大學?但母親鬧著非要上,結果在南京女子師範讀了兩年,家裡無論如何不給學費了。她一氣之下,報考了「華僑師資訓練班」,三九年被派往海外,先是在新加坡、馬來亞,日寇入侵後到了印度,先後在加爾各答、孟買、噶倫堡辦華僑子弟學校,成績斐然,在當時的僑界很有點名氣。看過她那時照片的很多人都說她像電影明星。總之,那時的母親是男士們爭相追求的目標。而這也就種下了婚後不和的惡果。

我父親周達夫,是我所見過的人當中最奇特的一位。他那時也在印度,先是在泰戈爾的國際大學讀書,後來得了孟買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當過記者、編輯,後來教書。他為了追求母親,幾次大發神經,還鬧了一兩回自殺。母親被追得沒有辦法,心想此人至少將來不會虧待她。再說,父親當時年輕英俊,前程無量,母親便嫁給他了。結了婚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父親心地很不錯,古道熱腸,但身上的缺點實在太明顯了。第一,他是個醫學書上叫作「循環性格」類型的人,興奮時口若懸河,如脫韁之野馬,什麼話也存不住;抑鬱時又心灰意懶,悲觀厭世。第二,完全不諳人情世故。世間一切人與事,在他眼中都大大變了型,其真面目他從來似乎沒有想到費心去研究一番,只是憑他的腦子一轉,只聽三言兩語,就可遽下斷語,而且一經決定就很難改變。別人心裡想的,和他眼中所看到的,經常相去極遠。他對你的熱心和好意,有時頗令人感動,但對你說的話沒有一句能進入你的心坎。第三,自視極高,自以為聰明蓋世——那也非虛,他的老師、准老師如趙元任、李方桂、羅常培、黃侃、錢玄同等似乎都誇他很聰明。他的毛病是極浮躁,母親說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而且,我看他是根本無心治學,對玩政治那一套倒興趣極濃——還是母親看得准,說他不象個教授,倒像個「失意政客」。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母親從小再三告誡我們「遠離政治」。第四,脾氣時好時壞,壞時什麼人都敢罵。據母親說是幾乎罵遍了他所認識的一切人。把朋友、同事、上級得罪一個遍。罵人還很刻毒,專揭別人的瘡疤。第五,生活習慣不良。極懶極懶,家務事從來是一根指頭都不想伸一伸,他以為大教授就得別人侍候,卻不想想母親也得上班,家裡還並不是總有傭人。又邋遢,年輕時西服革履倒還頗神氣,到了「學雷鋒」的年代,可就每下愈況了。這種生活習慣與母親真是水火不相容,母親是個極愛整潔的人。但我發現像父親這樣不愛整潔的人常有個大優點,就是生活上很淡泊,無可無不可,從不挑剔,好侍候。

總之,父親的這種種毛病,沒有一樣不招母親反感。母親原是個極能幹、極好強、人緣好、性子急,愛整潔愛漂亮的女人,一向也是自視甚高,於是結婚不久就開始後悔。但是很快,生下了我,母親稍覺安慰。我生在印度噶倫堡,那是個極美麗的山城,在喜馬拉雅山南坡,背後就是雄偉的大雪山。主演「亂世佳人」的費雯麗就生在那裡。據她的傳記作者說,費雯麗的母親懷孕時,醫生請她每天看看大雪山,說是這樣生下的孩子一定美麗,因此之故,鄙人我大概也多少沾了點大雪山的靈氣。我出生不久,有父親的朋友顧鐵見了,非說是「抱錯了」,抱了一個外國娃娃回來。

我生下不久,當時的教育部長朱家驊許了個大學校長的職位給父親,於是一家三口回國來了。那時,國民黨潰敗在即,大學校長連教員的薪水都沒處去弄,於是父親到了中山大學中文系當了個窮教授。說是窮教授,可比現在體面多了,一家住一幢小洋房,後來是兩家合住一幢大洋樓,我家住樓下,樓上是中大化學系一位姓李的教授。我永遠忘不了樓前的大花園,綠草如茵,各種花木濃蔭蔽日,那棵大英雄樹(木棉樹)下,不知留過我們小時玩「扮家家酒」燒灶時的多少煙痕。那是一種典型中產階級的生活,或者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乃是等到共產黨一旦騰出手來之後就要大加修理的,一種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不能容忍的醜惡生活。

我兩歲時,母親又生下了妹妹。妹妹是奶奶(父親的伯母)帶大的。小弟出世是在北京了,他是一位安徽籍奶媽(叫王木英)帶大的。那年安徽發大水,奶媽一家活不下去,只好撇下剛生下的兒子出來作奶媽,她的兒子後來到底餓死了。父親說起這事,總是很傷感,又好像有點內疚。其實這根本不關他的事。

廣州氣候很熱,蚊子又多,所以我從小就鬧打擺子(瘧疾),發高燒時那些恐怖的夢境我現在還能記起。加上先天不足(我出生時才五磅一),從小沒有什麼病是我不曾得過的。母親為我真是操碎了心。那些母親在我病床前守候的情景,我永世不能忘。但是很遺憾,這可不是一副「慈母」景象。母親脾氣急躁,又從來不會講一句溫言軟語。我記得的,就是她一邊照料我這一年到頭生病的倒霉鬼,一邊抱怨著、責罵著,好像生病全是我的錯。其實我敢說世上像我小時候那麼乖的孩子著實不多。我是那種膽小怯懦得出門時總要緊抓住母親的裙邊不放的小孩。我現在還記得母親穿著高跟鞋和絲綢旗袍,打著陽傘帶我出門的情景。一直到我進了幼兒園,能帶著妹妹上學下學時,母親才考慮找個工作。

像她這種「資產階級教授太太」,找個革命工作可不那麼容易。中小學校長一類的事決不會請她做,而那是她最得意的事業。那時,適逢與蘇聯老大哥打得火熱,全國上下都學俄語,母親也就自學起俄語來。憑著她的聰明,加上英文的底子,居然學得不錯。不久,全國「院系調整」——按照老大哥的教育體系,把中國的英美式教育制度來個大清算,中大中文系併到北大(北京大學),於是乎一家人舉家北上。記得臨上火車時,王力先生把白蘭地當葡萄酒喝,喝得酩酊大醉,還是父親把他扶上了火車。

這時,「舊」知識分子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五七年「反右」,不知怎麼搞的,父親居然成了漏網之魚(母親說是多虧她從旁提醒)。父親的說法是,他一貫擁護共產黨。他說解放前夕,為了參加進步活動,國民黨政府要抓他,還害得我們一家跑到香港去躲了半年多。

但他老人家是不安分的人,好好的北大中文系教授不當,硬是跑去學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今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情報研究室翻譯資料。沒幹幾年,又不幹了,北大又不想回,便調到中央民族學院。學術上,父親簡直就心不在焉。原先還發表了幾篇象模象樣的研究成果,後來簡直就不知一天到晚在想什麼。級別也從來長不上去,母親越發瞧他不起,「離婚」的話頭總是掛在嘴邊。但看在三個兒女分上,又於心不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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