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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主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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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小氣,吝嗇得超常。家裡有個很大的糧倉,裡面摞滿麻袋,有穀子、麥子、豆子、花生,可是難得蒸一回饅頭,每天嚼的都是難以下咽的窩窩。在飯桌上掉一粒米是不允許的,父親會把臉拉得驢臉一樣長。他的眼睛本來很小,麻雀一樣的黑豆眼珠,可此時會睜得很大,像要撐破眼眶,眼裡透著威嚴,有一種讓人心裡哆嗦的力量。他很少開口罵人,通常是把乾瘦髒黑的手指頭在嘴裡蘸上唾沫,隔著飯桌探過身子,把米粒沾到指頭上,送到你的嘴邊。你不能反抗,那樣會招來他老拳的熱情招待。你得張開嘴,擠出一臉討好的笑,用舌頭把他手指上的米粒舔盡。父親縮回手,再把手指伸進自己嘴裡,吸吮一番,吱吱溜溜的,聲音很響,像吃著山珍海味。

每次把父親指頭上的米粒舔進口,我都強忍著,找個藉口出去嘔吐半天,連腸子都要吐出來。所以吃飯的時候,我都很留心,生怕有點滴過錯被父親抓住。吃完飯,還要當著父親的面,把飯碗扣在臉上,用舌頭把碗舔得發亮。這時,父親就會露出難得的笑容,還可能從口袋裡摸出幾顆炒熟的白豆,把我的手掌扳開,放在我的手心裡。我會一粒一粒的咀嚼,那香味一點一點的散開,直到滿嘴的油香。我會閉了眼,把嘴裡的舌頭轉得像飛旋的輪子。那時那刻,我幸福得想哭。

父親好苦,家裡幾十畝的土地,他捨不得雇長短工。從父親身上摳一分錢,都如用刀在他的肋骨上刮肉。他下地中途從不回家,頭上百年不變地里一條油乎乎髒膩膩臭哄哄的毛巾,身上隨便掛幾件能蔽體的短褲長衫,不是缺扣子,就是少袖子。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是叫花子。

母親中午要把飯送到田間地頭,父親吃飯的時候從不挪窩。見母親送飯過來,鋤頭一放,席地盤腿而坐。哪怕此時烈日高懸,他也絕不會去尋一處有蔭涼的地方。父親古銅色的背上根根肋骨清晰可辨,汗常常豆子一樣排滿他的脊樑。母親看著心疼,就蹲在父親的旁邊,用手絹不停地給他擦汗。父親一手端著海碗,一手用筷子把飯迅疾扒拉到嘴裡。他的嘴總塞得滿滿的,腮幫子總鼓得圓圓的,說話的時候嘴裡嘰里咕嚕,也聽不清他嘟囔些什麼。狼吞虎咽地吃完,很舒服地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又忙開了他的活計。

人家背地裡都叫父親「活不成」,捨不得吃穿,就捨得出力氣。春暖的時候往地里拉灰土糞,父親怕把騾子累著,常常自己架在車轅里,彎腰弓背累得龜孫子一樣,而讓騾子在後面悠閒踱步。

家裡一年也難得改善一次生活。飯里偶爾放點雞蛋豬肉什麼的,父親總指著母親的鼻子罵她敗家子。他氣急敗壞地用筷子把碗裡的飯像犁地一樣深翻好幾遍,把裡面飄著的雞蛋塊塊、豬肉渣渣都挑出來,一股腦扔進我們的碗裡,邊扔嘴裡邊嘟囔:「吃吧,吃吧,喜歡吃肉,把老子也殺了吃掉算了!」每當這時,我們就眼巴巴地盯著父親的碗,才不在乎他怎麼罵呢。

母親總在父親下地的時候偷偷給我們改善生活。有一次我們正在家裡興高采烈地吃著熱騰騰、香噴噴的豬肉餃子,突然聽見院外有騾子的叫聲。母親也不著慌,隨手在盆里抓了一大把白豆,站在門口用力一撒,滿院都滾著白花花的豆子,很是顯眼。父親踏進院門,一眼就瞅見了地上的豆子。他尖著嗓子跳著腳在門口叫罵:「哎呀呀,你們這些吃裡扒外的豬仔子,再有錢也經不住你們這樣糟蹋呀,挨千刀的!」他邊罵邊彎下腰來,一粒一粒撿起來放在衣袋裡。等他撿完進屋,我們都已吃得腸肥肚圓,母親也把所有的痕跡清理完畢。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母親就給他從鍋里拿出兩個窩頭和一棵大蔥。父親一口窩頭就一口蔥,笑眯眯的,吃得有滋有味。我們都看著父親偷笑,父親低下頭在自己的身上盯了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麼值得好笑的地方,就眼睛一瞪:「笑什麼笑?屁吃多了?」

土改的時候,因為家裡地多,糧食也多,父親被劃為地主。那些遊手好閒,抽大煙把褲子當了、老婆賣了的二流子,自然成了貧農。他們給父親糊了一頂尖尖的紙帽,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牌子,讓父親一邊敲著銅鑼一邊高聲喊:「我是地主,我剝削窮人,我罪該萬死!」遊街回來,父親連嚇帶氣,臥床不起,沒幾天,就一命歸西。人家叫我父親「活不成」,他真的沒活成。唉,可憐的父親!可憐的小地主!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三期,2010-09-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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