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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莊園,殘照悲烈

—重慶市涪陵青羊鎮陳氏大莊園的藝術雕刻及人物命運

作者:

老人戴著一副眼鏡,穿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襯衫,從裡間的灶房走出來。

四周一切都是地道的農村特色:柴火、豬圈、糞池、菜地,但老人斯文清秀,一副老年學者的儒雅像,與四周環境形成反差。

陡然見到陌生人,老人一怔,隨即很禮貌地把我們請進屋。

屋子很小,分里外兩間,裡面是灶房,外面是臥室,屋子沒有天花板,也沒有窗戶,抬頭便見到屋瓦。

有人來看他,老人很興奮,連忙給我們端凳子。問起往事,老人一下子變得很沉重,但終於斷斷續續講出了他和他一家的遭遇。

我不想提以前的事,前不久,鎮上的幹部叫我寫點回憶(陳萬寶莊園現在有些名氣,當地領導想搞旅遊開發)。我不寫,想起過去的事就傷心。人老了,不願太傷心。

我給你說說,有些話你不要記。

我們陳家是個大家族,你看看這兩本族譜就清楚了。家族很重視教育,子女都要送去讀書。解放前一年,我在成都光華大學讀書,學的是經濟。1948年12月28日,我在重慶同董筱蘭(1927.6.4—1960.1)結了婚,她是成都雙流縣人,高中畢業。結婚時我26歲,她21歲。

婚後我同妻子回老家拜見母親,本想下半年返回成都繼續學業,不料家裡出了一些事,母親要我留下來處理。這一耽誤就遇到解放。共產黨、解放軍來了,我被劃為地主。他們把我抓去關了七天,但沒有殺我。這可能同我一直在外讀書有關。後來,1956年到1959年,還讓我當了三年小學代課教師。

1959年,突然給我加了三條罪名,一是砍伐森林,二是大鳴大放攻擊黨,三是……你看,想不起來了。總之,三條都是不實之詞,很荒唐的。比如砍樹是隊裡批了派我去砍的。他們把我捆綁起來,押到龍潭去批鬥,並根據這三條,判了我二年管制。

緊接著就是那場大饑荒了!那個餓呀……我們當地主的就更慘,全家10個月沒吃一粒米……我人餓變了形,皮包骨,路都走不動仍然強迫我出工勞動,我說我沒得力,那個武裝(即民兵)抓起耙子劈頭蓋腦就是一頓打。我看那陣勢,不逃肯定要死在這兒。於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同我的一個親戚,他身體還比較強壯,連夜往涪陵逃。

那一路上刻骨銘心!到處都是死人!那些死人都沒有衣服,衣服被活人扒走了。當時我就想起孟子見梁惠王時說的話「民有飢色,路有餓殍」。

啷個不死人嘛,那些年,從生產隊起,大隊、公社、區、縣,層層往上虛報產量,不多報不行,要挨整。

天要亮時我們逃到蒲江,那兒有我一個親戚,他給我吃了兩個蕃薯。第二天到涪陵,從涪陵乘船到重慶。

重慶的親戚看到我那副模樣,很是吃驚,他們聽宣傳,以為農村好得很,我去了,是個樣板。親戚給了我一塊錢,我坐車去了井口,我有個親戚在那兒當農場的場長。他收留了我,給我一口飯吃。大約半年後,我接到信,說我妻子董筱蘭餓死了。我慌忙往家趕,但還沒到家,就被抓起來,說我是盲流,抓去干義務勞動。

我一邊幹活一邊申請,請求回家照看三個孩子。後來,終於批准我回家。

我走到上面那個坎子邊時,遇到隊裡的一個人,他沖我說:「陳昌齡,你還回來啥子嘛,你一屋人都死完了。」

我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

(老人哽咽,說不下去。)

鄰居說,她們餓得受不了,撿溝溝里的菜葉子吃。先是三歲的么女餓死,她媽媽埋的她。接下來就是妻子餓死,鄰居埋的她。再接下來是二女餓死,她姐姐扛著鋤頭去埋她,大女還不到十歲,她去埋六歲的妹妹……

(老人再一次說不下去)

最後輪到我大女了,我叫她么么,她讀書成績最好,非常聰明。那時辦了醫院,他們把么么送到醫院,她死在那兒。

四十多年過去了,我一想起就傷心,不想提。我當年寫了幾句話,幾十年了我還背得,背給你聽聽:

五九年,災禍臨

瘟疫禍及各家門

妻埋女,甚傷情

從此永別幼女生

鄰葬妻,嘆可惜

兩女哀哀無母依

次女死,長女葬

荷鋤埋妹盡胞情

長女逝,整10齡

鄰里皆嘆這家人

妻女逝,我倖存

人亡家破何欲生

人亡家破何欲生

老人背到最後一句時,聲音異常沉重地補充說:「我都想死了,不活了。那時無所謂,死就死。我們那個集體食堂,120多人吃飯,餓死了80多人。」

但是老人活下來了,孤身一人到現在。問起他後來為什麼不找個伴,老人回答說:有人給我介紹了黃家的一個女人。黃家是一個大家,有18口人,饑荒年之後只剩下4口,黃亞香(音)、×××、×××、×××(未能記下名字)。那個女人的丈夫進了勞改隊,死在裡面。我沒有同意,主要是她沒文化,我希望妻子有文化。

改革開放後,給我摘掉了地主的帽子,但沒給我安排工作,本來我是大學生,最適合搞教育,但他們說我58歲了,幹不了幾年,就要成為國家的包袱。這樣,我只好在家裡養雞。60歲那年,我外出打工,到重慶一個親戚辦的小廠里搞財會。沒幹多久,廠效益不好,辦不下去,我又回來了。現在我是村裡的「五保戶」(即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區里每月只發給我80元錢。這點錢很緊,因為我連柴火都得花錢請人搬。現在眼睛又出了毛病,白內障,看不清東西,去年7月1日摔了一跤,現在都沒好……

對了,今年2月1日春節前,鎮裡面有幾位領導來看了我,給我送了張日曆來,這是幾十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

採訪時間;2005年4月27日

地點:重慶市涪陵區青羊鎮安鎮四社

採訪後記

離開陳昌齡時我心神不定渾身無力,那條通往公路的山道顯得十分漫長。腦海里幽靈般地浮現出母親埋葬三歲女兒,十歲姐姐埋葬六歲妹妹的情景。萬般無奈中,突發奇想——把這幾個名字鐫刻在「偉大領袖」的紀念堂上吧,她們是:

董筱蘭,母,餓死,1960年,33歲

陳小三,女,餓死,1959年,3歲

陳素敏,女,餓死,1960年,6歲

陳邦華,女,餓死,1960年,10歲

地點是重慶市涪陵區青羊鎮安鎮四社。

……

補記:

採訪了陳昌齡後,我便同他保持了聯繫,並每月給他寄一筆生活費。可惜,一年多後我又一次失業,又一次漂泊在外,因此失去了同他的聯繫也沒再去看他。2016年8月,為製作紀錄片《血紅的土地》,我到青羊鎮拍外景,我專程去了陳昌齡的村子,期望他還活著。

可是,他已經在七年前(2009年)去世了。

我站在八月的烈日下,心中一陣陣的悲涼。這位孤寡老人,是怎樣度過他人生最後的日子的呢?

我更感到內疚!

他每次收到我寄的錢,都要走到街上去給我打電話表示感謝,後來我突然不寄了,也沒給他說原因,自己就默默地消失了。還有,我感覺到他在孤寂中,特別想同我交談,可是,我採訪後再沒去看過他。

很多事,一旦過去,就永遠過去,再也無法彌補了。

我站在他遭受苦難和他妻女遇難的山坡上,心中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讓千千萬萬的人,看到他的講述。

下面是調查到的陳氏莊園1949年後部分被槍殺和抓入監牢者的名單(陳昌齡提供):

陳一村(字世哲)——1951年被槍殺於青羊道班。

陳德寬——與陳一村同時遇難。

陳德厚(字澤環)——1950年被槍殺。

陳德宣(字問照)——1950年被槍殺。

陳世屏(字建候)——1951年4月5日被槍殺。

陳德宗(字秉衡)——判無期徒刑,抓入新疆勞改,後音信全無。遺有一女。

陳希頤——就讀於成都光華大學,在雲南昆明當過編輯,死於青海勞改地。

陳淵明——入獄勞改後再無音訊。老婆改嫁了。

陳德如——在青羊鎮陪殺場,但倖免於死。

陳開明——陪殺場。

石龍井莊園

倖存的半壁河山

石龍井莊園殘存的戲樓

石龍井莊園殘存的荷花缸

莊園最後一個老地主陳昌齡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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