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永遠的貴族

作者:

「真正的貴族不在他生來就是一個貴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著貴族的風采和尊嚴。」——福樓拜

01

許多名門閨秀,年輕時體態窈窕,花容月貌,一到晚年,卻朱顏大改,與舊日光鮮判若兩人,甚而至於有目不忍睹者,讓人痛感歲月是把殺豬刀。然而卻有這樣一類女性,能把百年光陰活成精彩絕倫的圖畫,令人嘆為觀止。

我們今天要說的這位名媛,她叫鄭念,原名姚念媛,1915年生於北京,長在天津。家世顯赫,位列名門。祖父姚晉圻,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曾任兩湖書院院長、湖北教育司司長。父親姚秋武,早年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後,在中華民國海軍艦隊任職,少將軍銜。姚家當年,也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鄭念出生便是名門閨秀,自小而大,錦衣玉食,知書識禮,受到過良好教育。她在天津南開中學念書時,就因天生麗質,表現優異,先後四次登上《北洋畫報》封面,成為京津地區的風雲人物。中學畢業,考入燕京大學,其後選擇出國留學,進入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獲碩士學位。在那兒她認識了攻讀博士學位的鄭康琪,兩人相識相戀步入婚姻。

02

留學歸來,適逢抗戰軍興,烽火遍地,他們沒有回北方老家,而選擇了直奔重慶。丈夫在外交部任職,隨後被派遣到中國駐澳大利亞坎培拉使館,擔任了7年的外交官。在這裡,他們有了唯一的女兒鄭梅萍。1948年底,鄭念隨丈夫回國,途經香港,一番徘徊之後,他們沒有入台,而是決定留在大陸。

1949年,鄭念帶著女兒,一家三口從香港回到上海。鄭康琪受聘擔任陳毅市長的外交顧問,後來成為殼牌石油公司上海分公司總經理。殼牌石油是經周恩來批准,唯一留在大陸的西方石油公司。不久,鄭康祺在市中心購買了一棟三層小樓,鄭念將它布置得極其溫馨舒適。那段歲月,生活安定,沒有波折。

一切都顯得那樣高雅愜意。鄭念曾這樣描述自己居住的環境:

窗上有帆布篷遮,涼台上垂掛著綠色的竹簾。就是窗幔,也是重重疊疊,有條不紊地垂著。沿牆一排書架,滿是中外經典名著。幽暗的燈光,將大半間居室,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但白沙發上一對緞面的大紅繡花靠墊,卻還是鮮亮奪目,扎眼得很。

改朝換代後的上海,流行穿中山裝和列寧裝。張愛玲受邀參加文代會,進入會場,發現人人都是清一色的灰藍中山裝,唯獨她身穿旗袍,成了另類,丁玲甚至責問她為何如此大膽,如此的與眾不同。受到驚嚇的張愛玲回家後便直奔海外。鄭念沒有這樣的覺悟,她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架柜上陳設的還是明清古董,書架中擺放的仍然是中英文書籍,家裡依舊有僕人、管家和廚師,外出依舊身著旗袍而不改穿解放裝。她的英國朋友形容她的家庭,是這個「單調乏味的城市中,一塊舒適而又高雅的綠洲」。

鄭念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看書喝茶,彈琴唱歌,坐在柳條編織的藤椅里,凝視布滿星斗的蒼穹。而女兒鄭梅萍也會邀請朋友來家裡聽唱片,欣賞中外音樂。在鄭念看來,整個上海,這個一千萬人口的城市,像她這樣居住條件的,大約只有十多戶人家,仍還保持著過去的生活樣式。

1957年,鄭康祺查出患了癌症,發現時已是晚期,不久病故,年僅47歲。丈夫死後,42歲的鄭念悲痛萬分,在女兒的安慰和支撐下,她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擔任了英籍總經理的顧問,有時也代理總經理職務,直到文革前夕殼牌石油公司撤出大陸。此後的生活,她才真正品嘗到什麼叫做風霜刀劍。

03

原本,殼牌撤出大陸時,鄭念是可以調到香港公司工作的。但女兒梅萍不願去境外,梅萍在上海電影製片廠當演員,這兒有她的事業;鄭念也不放心女兒獨自生活。一切似乎都是註定的。等到醒悟過來,母女倆想走也走不了了。

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曾經那麼顯赫的經歷,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她的留英身份,以及為外資企業工作的資歷,都成為猜疑和迫害的內容。她最大的罪名是「英國間諜」,隨即而來的是抄家,逮捕、淪為階下囚。

1966年,整個形勢已經失控,紅衛兵可以為所欲為。為給傭人們留條後路,鄭念決定在紅衛兵前來抄家之前,從銀行取出6000元分給陳媽、老趙、廚師和花匠。這在普通月薪只有30來元的當年,相當於給每人一次發放了四年的工資。鄭念還告訴他們,如果害怕,隨時都可以離去。文革結束,只要她的財產尚在,她會再次補貼他們。但沒有一個傭人願意主動離開。

很快,鄭念便遭到了瘋狂的抄家。數日之內,三批紅衛兵紛至沓來。那天她正在書房裡讀《第三帝國的興亡》,大約三四十個高中學生,在三個教師摸樣男女的帶領下,以暴力打門的方式一擁而入。這群人見玻璃就砸,將柜子里擺放的各式相機、手錶、望遠鏡和銀器,以及其他值錢的東西,查抄出來堆放在一起,以便裝車帶走。樓板上到處是各種顏色的瓷碎片,牛血色、宮廷黃色、青瓷的綠色、藍色和白色。當一個紅衛兵把康熙年間的酒杯放在地板上用力踩踏的時候,51歲的鄭念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被撲倒在地的紅衛兵站起身來,憤怒地用腳狠踹鄭念的胸部。

最終,在鄭念反覆的解說和抗爭下,這夥人終於明白了,原來瓷器的價格要遠遠高於進口相機和瑞士手錶,決定拿它們一併運走,這才停止了瘋狂的打砸。但為時太晚,許多收藏瓷器的盒子已經空空如也。

紅衛兵在寢室中砸家具,在客廳中砸唱片。但凡能砸的都砸,儲藏的麵粉、糖、罐頭食品和毛皮大衣、晚禮服,遍地皆是,彷佛經歷過一場地震。旋轉的吊扇下,毛皮、絲綢、棉布碎片隨風飄揚;花園中的草坪上燃燒著一堆火,紅衛兵們圍在火邊,不斷往火里扔各種中外名著。

04

抄家行動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早晨。鄭念到廚房喝咖啡時,一個身材苗條、梳著辮子的漂亮姑娘問她喝的什麼。當明白是外國咖啡時,這個女孩忿忿不平地責問說:「為什麼你必須喝外國飲料?為什麼你必須吃外國食品?為什麼你有那麼多外國書?為什麼你從裡到外都是外國的?我們去過許多資產階級家庭,你這個家是最壞的,最反動的。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鄭念對女孩的發作報以一笑,決定嘗試一下,看看能否教會她用自己的目光看待事物。

「你吃土豆嗎?」鄭念問她。

「我當然吃。」

「哦,土豆是外國食品,最早是外國人引進中國來的。還有西瓜,是通過絲綢之路從波斯傳進來的。至於外國書籍,馬克思是德國人,如果人們不讀外國書,就不會有共產主義運動了。即使在通訊極其困難的古代,事物和思想也無法封鎖,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這些話讓女孩陷入了沉思,她的老師從來沒教過她這樣思考問題。「你倒是善於把事情說清楚。」女孩說,「你上過大學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女孩有點明白自己的差異了。

因為當天沒有安排卡車來拉抄家的物品,紅衛兵將查抄的首飾和貴重物品鎖在一間書房裡,並在門上貼了封條後走了。臨走,又特別指令傭人們監視鄭念的行動。

05

傍晚,正在大家以為可以鬆口氣的時候,門鈴突然間又響了。這次來的是八個身穿粗布藍上衣的中年男子,領頭一個手持皮帶的人衝著鄭念大聲說:「我們是紅衛兵!我們對你採取革命行動來了。」

場面的荒謬讓鄭念不禁感到好笑。「真是的,你們是紅衛兵嗎?在我眼裡你們更像他們的父親。」

受到嘲諷的中年男子掄起皮帶抽打鄭念,高聲吼叫著要她交出鑰匙。劇烈的疼痛使鄭念咬緊了嘴唇,她告訴領頭的男子:「鑰匙被昨晚來的紅衛兵繳走了。」

這夥人把鄭念和傭人鎖進廚房,匆匆忙忙收集了幾箱東西之後就離開了。他們沒敢動紅衛兵封存的房間,這夥人其實就是來趁火打劫的。

那些天,女兒梅萍只偶爾回家一趟,電影廠也在搞文革,所以她來去總是匆匆,鄭念有好多話要對她講,卻沒有說話的時間。

一天,梅萍的朋友小許,一位中學教師來訪,梅萍正好又在電影廠里。小許告訴鄭念,紅衛兵把一直是上海標誌的天主教堂的兩個塔尖拆了,還衝進上海圖書館,焚毀了大量書籍。他勸鄭念帶著梅萍逃往香港。「你在國外有許多朋友,為什麼不帶上梅萍走呢?」並用很嚴厲的口氣提醒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鄭念最終沒有接受小許老師的勸告。一年前,她是可以去香港殼牌公司就職的。但女兒不願去香港做一個二等公民,即便現在形勢紛亂,梅萍和母親交談時,仍然不願離開上海,她相信事情會發生好轉。梅萍是鄭念唯一的女兒,這就是宿命,鄭念只能選擇留下。

勸不動鄭念母女的小許,後來自己去了香港。他是游到澳門後,再輾轉到了香港的。

06

鄭念決心以平靜的心態,來應對面臨的動亂。但形勢還在繼續惡化。小許走後不久,第三批紅衛兵又闖進門來,他們的紅臂章上寫著三個大大的漢字:「造反者」。這群人揮舞棍棒,搗毀玻璃,一來就喝令鄭念跪下,鄭念拒絕執行指令,他們就擊打鄭念的後背和腿彎,將她打倒在地。

有人問:「現款在哪裡?」

「被早來的紅衛兵拿走了。」

「都拿走了嗎?」

當他們得知還留下了幾百元的生活費,就放在樓上書桌的抽屜里時,幾個人上樓去把抽屜拿了下來。得到鈔票後,這些人仍不滿足,其中一個戴淡色眼鏡的男子,用嚴厲的腔調喝問;黃金和武器藏在什麼地方?

鄭念告訴他們,自己沒有黃金武器,第一批紅衛兵把整座房子都翻遍了,也沒發現這些東西。但造反者堅信她在說謊,他們帶著鄭念和傭人走遍了房子的每個角落。他們切開床墊、砍開座椅和沙發,撬開浴室的瓷磚,爬進壁爐,探查煙囪,掀起樓板,躥上樓頂,摸索房頂下的水罐,趴在樓板上檢查管道。只要能搜索到的地方,就絕不放過。

當他們決定挖掘花園的時候,黑夜已經降臨。但這夥人還是鍥而不捨,挖草坪,掘灌木,摳花盆,直到把自己弄得滿身泥漿一身臭汗,仍一無所獲。最終,體力的消耗毀滅了革命的熱情,一群人被迫返回屋裡,但個個怒氣衝天。

戴淡色眼鏡的男子大聲威脅說,再不主動交出黃金和武器,他就要推翻牆壁。面對幾近瘋狂的失態,鄭念毫不畏懼,反而以正常而又友好的聲音慢慢地告訴對方說,說話要講道理,通邏輯。如果要在牆裡藏東西,必須請泥瓦匠才能把牆修復。所有工人都是為政府企業工作的,他們早把這件事向黨匯報了。

因為被女主人說不講道理,眼鏡男氣得嘴唇哆嗦,抬手便想打人。沒想到梅萍養的貓突然從廚房裡竄了出來,從後面發動襲擊,用尖利的牙齒狠狠地咬進了眼鏡男的小腿肉里。然後在眼鏡男疼痛的尖叫聲中,閃電般地從窗戶跳了出去。它坐在高高的木蘭樹枝上,喵喵地叫著,然後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受到攻擊卻又無法回擊的造反派,看到自己的頭頭被咬傷後的狼狽相,一個個完全泄了氣。只能轉而恐嚇鄭念,說她養了一隻攻擊造反派的野獸,定將受到懲罰,那隻貓遲早會找到並執行處決。

原以為貓的行動可以讓人安靜一會兒,沒想到前邊又響起了擂門聲,原來是第一批抄家的紅衛兵又殺回來了。

鄭念趕忙叫傭人們回到房間,自己也迅速躲了起來。然後便聽到許多人上下樓的聲音及大叫聲,憤怒的爭執幾乎要掀翻屋頂,接著便是打鬥。鄭念只能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被毀掉。儘管外面的鬧聲那麼大,疲憊不堪的鄭念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兩隊紅衛兵已經達成了和解。鄭念到樓下衣帽間洗手時,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散亂的頭髮,蒼白浮腫的臉,額頭和雙頰還布滿了泥點子。鄭念被自己的容貌驚呆了,這使她想起了曾在重慶大轟炸時看見過的一具女屍,死得毫無尊嚴。就在這一刻,鄭念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她面對的是一場維護自己名譽的戰鬥,不僅要活著,而且要像花崗石一樣堅強,無論受到怎樣的打擊,都決不能被打垮。

早飯後,卡車來了,運走了所有查抄的東西。原以為折騰了幾天的紅衛兵會隨著卡車離開,沒想到竟然留下不走了。一個女造反派對鄭念宣布說,她不能離開房子一步,紅衛兵會在這裡輪流監視她。

所有的交涉和力爭都是徒勞的。女兒梅萍因為參加文化大革命,必須越來越多的在製片廠內過夜。即便回家,也不允許母女兩人見面。經過爭取,才允許鄭念到花園散步。這也使梅萍終於找到機會,每當晚間回家,便往花園裡扔小紙團,以便母親能在第二天早起鍛鍊時撿到它。

不久,一條極左口號將階級的區分推向頂點: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很快,梅萍便被從「群眾」隊伍中清除出去,關進了牛棚。隨即,製片廠一夥造反派來查抄了她的房間,拿走了她的所有東西。這讓鄭念深受打擊卻又無可奈何。

07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鄭念被帶到一所學校接受批鬥。參加批鬥者有抄家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還有原殼牌公司的雇員,批鬥會由眼鏡男主持。

眼鏡男口若懸河,以批判的口吻,從鴉片戰爭講到殼牌公司的商業剝削,再講到鄭念的反動階級家庭,以及資產階級小姐的鄭念是如何被培養成了帝國主義走狗的,他的丈夫是國民黨政權的殘渣餘孽,她本人則是裡通外國的特務,參與了破壞人民政府的陰謀。

在接下來的批鬥中,紅衛兵和殼牌公司的雇員都參與了揭發檢舉。鬥爭會一直開到夜色降臨,各種仇視的口號此起彼伏,有一種口號甚至尖叫說:「我們要殺死你!」

眼鏡男為自己的煽動力分外得意,他宣稱鄭念必須坦白。鄭念嘗試過解釋,但會場上充滿了憤怒的呼喊,沒有一個人能聽到一個完整的句子。鄭念意識到所有的解釋都是徒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這個舉動被眼鏡男視為抗拒,他做出手勢,招呼後邊的小伙子拿出一副閃閃發光的手銬。他們把鄭念帶到學校大門口的街上,那兒停著一輛上海市警局的黑色吉普。

「你坦白不坦白?」眼鏡男再次問道。許多人附和著大聲叫嚷:「坦白!」

沒有人知道鄭念在背誦《聖詩》的第二十三章,她從中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力量,整整一個晚上,她都不曾像此時站在黑色吉普車前這樣無所畏懼。她抬起頭來,用響亮而又堅定的聲音說:「我無罪!我沒有任何要坦白的!」

這次誰也不叫了。所有人都被這充滿勇氣的拒絕驚呆了。來自警局的小伙子給鄭念戴上了手銬,把她推進了吉普車。

吉普車司機發動了引擎。

08

未經任何司法程序,僅僅是眼鏡男做了一個手勢,鄭念便被逮捕,送進了監獄,關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成了代號為1806號的囚犯。很快,梅萍也遭逮捕,母女倆從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聯繫。

這一關押,就是整整六年半的時間。

她居住的囚室,頂棚上耷拉著蜘蛛網,白灰刷過的牆壁因年代久遠而顏色變黃,沾滿灰塵,燈泡上塗著一層污垢,水泥地因潮濕而發暗,唯一的一扇小窗,用力一拉,脫落的漆與瀑布般的灰塵便飄落到地上。她無法忍受這樣的骯髒,她說服女看守借到一把磨禿了的掃帚,拉著床在囚室里轉,站到上面去清掃頂棚的蜘蛛網。清掃牆壁時,灰塵飛舞,囚室里成了塵霧的世界。

接下來,她用委託看守購買的臉盆、毛巾、手紙、肥皂,逐項改善自己居住的環境。她對女看守背誦了毛的語錄「講衛生光榮,不講衛生可恥」,要到了足夠的水。先是仔細地擦了床,然後再站到鋪蓋上擦拭久被塵封的窗,刷完了牆角的水泥便桶,還剩下足夠的水洗臉擦身。當熱水送來之後,她已經可以坐在乾淨的床邊慢慢喝水,第一次感覺到白開水的味道從來沒有這樣好過。

午飯是米飯和油菜,她用飯粒在床邊的牆上粘了一圈手紙,免得睡覺時讓髒牆壁弄髒了被子和衣服。下午,看守來叫她鍛鍊時,發現了她糊在牆上的手紙。

「改變房間內的情況違反獄規。」看守說。鄭念沒有出聲,她在琢磨如果看守命令她扯掉手紙時該怎麼辦。結果看守掉頭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便聽到她在樓道上叫道:「鍛鍊了!鍛鍊了!」

星期天到來時,鄭念向看守借來了針,將兩條新買的毛巾縫在一起,為水泥馬桶做了個墊子,又將多層手紙縫在一起做了個臉盆蓋,以便儲存清水,還裁開一張手絹做了一副眼罩,因為囚室的燈晚上都不關閉,無法適應,只能戴著眼罩睡覺。

09

幾天過去了,都快一個月了,鄭念不斷提出要見審訊員的要求,但沒有結果。有一天,她再次提出要求,看守訓斥她說,你才來了多少天,有人在這兒都呆了幾年了,你急什麼?鄭念於是提出讓看守借給她一本法典看看。看守對此反應憤怒,好像受了污辱,駁斥說:「我們是無產階級,不用法典。」「那你們根據什麼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呢?」「我們根據領袖的教導,他的話就是標準。」

終於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看守來通知她去接受審訊。她感到有些興奮,她相信受過訓練的職業審訊員,一定能將無辜者和罪犯區分開來。但很快她便深感失望,原來審訊員和紅衛兵的認知一般無二,一上來便指控她有罪,並威脅說不認罪就會死在監獄。讓審訊員意外的是,他們面對的這位女性,根本不怕威脅,還斬釘截鐵地宣稱:「寧死也不說謊。」

為了讓她認罪,看守們秉承上面的指示,安排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犯人和她住在一起,故意散布對現實的仇恨情緒,以引誘她加入和自己一樣的咒罵。鄭念看出了女人臥底的伎倆,非但說話滴水不漏,還告誡這個女犯人不能隨便亂說。

臥底持續了三天,到第四天一無所獲的看守們大失所望,假意宣布判處女犯人死刑,把她叫出了囚室。圖謀失敗的女看守心有不甘,來到囚室,喝令鄭念「站起來」,惱羞成怒地抽她的耳光。鄭念挺直身子站著,把眼中的淚水憋了回去,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凝視著前面,彷佛看守並不存在,這種高傲的尊嚴,進一步激怒了看守,再次抽打鄭念的耳光,並用沉重的皮鞋踢她的腿,勒令她說:「站好!你在受罰。你夠聰明的,是不是?帝國主義者把你訓練得不錯啊,對不對?」

回答施暴看守的,依然是毫不屈服的沉默。

10

整整6年半的牢獄生活,鄭念受到過無數次嚴刑拷打,逼迫她認罪,承認自己是外國間諜,但她始終沒有低頭,堅定不移地守護著自己的清白和高貴。

1973年,鄭念終於獲得釋放,但她拒絕離開。她要的不是寬恕,而是道歉。她要求宣布她根本就是無罪,並且要求賠禮道歉,在上海、北京的報紙上公開發布道歉消息。

宣讀釋放結論的男子大感驚訝,他還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的關押對象,聽到釋放消息並不感到高興,更不表示感激。

旁邊的審訊員說:「第一拘留所並非養老院,你不能一輩子呆在這裡。」

「當然不能,但你們必須給我做出恰當的結論,什麼時候做出,我什麼時候就走。」

審訊員已經不耐煩了,站起來說:「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拒絕離開拘留所的人。無論如何,政府讓你走,你就得走。」

話音剛落,兩個女看守走了進來,一邊一個,夾著鄭念拖出了監獄。

她終於重見天日,但她心心念念的女兒,卻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邊,鄭梅萍已經在1967年被折磨致死。在獄中受盡凌辱的她沒流過一滴淚,卻因失去愛女而痛心哭泣,她決心要為女兒討回公道。她不相信自己那麼堅強的女兒會選擇自殺,在幾乎所有人都選擇迴避的情況下,她獨自暗中調查死因,最終查到女兒是被人活活打死後扔到樓下的。美麗而單純的梅萍,1942年出生於澳大利亞,7歲時回到上海,25歲遇害。

11

1980年,鄭念離開了自己深深眷戀,而又帶給她累累傷痕的上海。登船時,天上飄飛的細雨變成了傾盆大雨,並伴有雷電。輪船起錨後,駛向上游以便掉頭。在密雨形成的霧障中,鄭念看到了殼牌辦事處的樓房,以及她辦公室的窗戶。過去發生的一切,頓時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輪船在加速,當來到揚子江口時,暴風雨已經停息,雲層間透出了燦爛的陽光。

鄭念站在甲板上,讓海風吹拂自己的頭髮,她這一生不知有多少次乘船出境,但看著漸漸消失的海岸線,卻哪次都沒有像這次這樣傷心。1949年她根據丈夫的要求帶著梅萍從香港回到上海,然而這次離開,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她為此深感愧疚。她也為永遠離開生她的祖國而傷心,她後來在《上海生死劫》中寫道:「這最後的一擊是如此猛烈,竟使一切都在震顫。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多麼愛我的祖國,我今日離開她也絕非我的過錯。」

一個星期之後,她從香港《大公報》上讀到了一則消息,殺害梅萍和另外五個受害者的兇手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這讓她在感覺正義伸張的同時,卻無法寬恕。

出國之前,她把抄家時倖存下來的文物全部捐贈給了上海博物館。

在國外,鄭念先是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居住了兩年,然後遷到了華盛頓,那兒的氣候與上海頗為相似。在華盛頓,她開始了自己的寫作。她在英國、瑞士、法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和美國的朋友,給了她巨大的鼓勵。

1987年,她出版了全英文寫作的《上海生死劫》,以此紀念亡夫和女兒。著名作家程乃珊在華盛頓見到她時,忍不住感嘆:她是那樣漂亮,特別那雙眼睛,雖歷經風霜侵蝕,目光仍明亮敏銳。經歷半世浮沉,她的笑容依然乾淨溫和,沒有任何戾氣與哀怨。

2009年,94歲高齡的鄭念安詳地離開了人世。她留給這個世界的背影,是永不消失的美麗,和美麗之中所濃縮的那份高雅和尊嚴。

2020-09-10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0421/18924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