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按說也有文字獄,但是,明初那些因文字丟了命的人,就文字獄本意,其實是冤枉的。他們的本來就是歌功頌德,拍皇帝的馬屁。可是沒想到草莽出身的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得了過敏症,對於一切可以想起他卑微出身的字眼,比如「賊」的諧音,和尚與禿子的諧音等等,都神經過敏,於是,這些不懂在音調上避諱的頌聖馬屁精就一個接一個地見了閻王。有明一朝,真正像樣的文字獄,要算李贄一案。
李贄是一個標準計程車大夫,經科考入仕,做到知府,官不謂不小。然而棄官不做,然後到鄉間講學著述。這在明朝,也算是時髦,有不少人因此而出了大名,李贄也是一樣。然而,恰由於名聲太大,竟然因此而遭禍,被抓進了監獄,押解到北京之後,李贄不甘受辱,在獄中自盡,死的那年,虛歲已經76了,在那個年代,已是高壽。
據彈劾他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的疏奏,李贄的罪名,除了一系列非聖刺孔的言論之外,還說他在湖北麻城,挾妓女進寺院,白晝同浴。還說,有士人妻女進寺廟,帶著鋪蓋聽他講學的(暗示他勾引良家婦女)。結果引得一境之內,風氣大壞,不良少年學李贄的樣子,為非作歹,明劫人財,強摟人婦。退休的官員也是官,監察機構管得著,得由給事中出面,如果是一介白丁,一個縣令就可以派人把他抓了。
其實,在湖北黃安麻城講學之時,李贄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翁了,那個時代,人衰老的早,幹這樣的荒唐事,早就過了年齡。麻城地處偏遠,風氣閉塞,就算李贄想干,斷然也不會有士人跟隨。況且,就算有匪類劫財劫色,也不可能是這個做過官的老人帶動的。這些個爛事,歷史上已經有人專門為之辯誣,我在這裡就不細說了。李贄之所以被扣上這樣的屎盆子,在很大程度上他的講學,是在寺廟,而寺廟則一向允許女人入內的。不管什麼事兒,裡面有了女人,國人的想像力也就驟然豐富起來。
當然,真正斷送李贄老頭皮的,還是他的那些個似乎有點離經叛道的話。其中最多的,是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比如說,稱讚了秦始皇,連帶李斯,呂不韋也正面了起來(正因為如此,文革後期批儒評法,李贄被稱為法家)。誇了「淫奔」的卓文君,還誇了同樣「淫」的武則天,連帶著,李贄讀女人的評價也高了許多,比如不同意人們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等等。李贄最離經叛道的話,要算是不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要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就憑這句話,在那個時代,只要被人舉發,坐牢是沒跑的。
說到這兒,我們感到明朝的文字獄終於像點樣,不讓清朝專美於前了。現在流行比壞,比惡,據說是哪個壞,哪個惡,哪個就可以在歷史上勝出,從這點上講,批准了李贄文字獄的萬曆皇帝,也有的吹了。
然而,李贄的文字,雖說被禁查了,但後世流傳依舊很多。從他留下的著作看,說他要推倒儒家,非孔非孟,根本沒有依據。他的言論,無非是王學的一脈,原是儒家的種子,只不過激進了一點,人稱左派王學。所謂的王學,就是王陽明的思想學問,後世稱為心學的,以區別於程朱的理學,有時也會拉上陸九淵,稱為陸王心學。心學在儒家脈絡里,好比佛家的禪宗,而左派王學,則是禪宗的禪宗。我寫我口,境由心生。講學時,信口跑火車是常態。沒有被揪住,就沒有事,被揪住了,就有麻煩。
有明一朝,黨爭,學派之爭無時或無,越來越激烈。信程朱的,跟信王陽明的勢同水火,一直到明亡都不肯善罷甘休。這就是為什麼在清儒看起來很離經叛道的顧炎武,對於李贄卻恨恨連聲,進入清朝之後,還埋怨李贄的書居然還在流傳。所以,李贄的被抓,書遭查禁,跟派系之爭有著莫大的干係。士大夫說起來都是讀書人,但卻容不得不同意見,只要意見不同,哪怕是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不同,都會演成你死我活之爭。黨同伐異,是多數士大夫的本色。爭論起來,又不爭氣,爭不過人就假借權力整人抓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顧炎武在後世,是很有開明之風的大儒,碰上李贄了,居然也是這樣,看來,對那個時代的讀書人,真的不能期待過高。不過,學術爭論,借權整人,此風綿延悠長,至今不息,也不好單單埋怨古人。李贄被抓,程朱一派人物個個歡欣鼓舞,就恨事兒不大。出面彈劾的給事中(相當於御史)之所以給李贄羅織那麼多無妄的罪名,無非擔心李贄不死。畢竟,明朝除了朱元璋時代發過幾次瘋之外,後面的皇帝,對因言治罪興趣不大。把事兒說得嚴重點,恨不得說麻城已經接近造反邊緣,不足以興大獄,整死人。
還好,明朝的皇帝的懶政,是出了名的。李贄一死,萬事皆休。案子也就告終了,沒有牽連更多的人。這一點,明朝的萬曆皇帝,跟清朝康雍乾三朝的聖君比還是有所不足。這事兒,如果放在清朝,死了也得給你扒了皮,牽連的人,除了李贄的家人族人,還會有很多很多。所以,後人沒有人給萬曆皇帝寫小說,編劇本,整電視劇。
2017-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