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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小兵眼中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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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停課了

1966年,我九歲,是鄭州市經三路小學的四年級學生。這個學校是河南省會遷鄭後,在行政區新建的。所謂的行政區,就是省直機關集中辦公所在地。記得當我在一年級下學期轉入這裡時,還沒有五、六年級。新學年開始,唯一給我帶來新鮮感的是大字課,就要學習寫毛筆字了。可是沒有新鮮和興奮幾天,文革的狂潮就從北京刮到了鄭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校的大學報多了起來,有批「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也有點名批這個那個老師的。當時社會上掀起了一股改名熱,許多同學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革命色彩濃重的名稱,我也是在這個時候趕了一回時髦,把名字改成了「向東」,一直沿用至今。

但當時新名字的啟用,還經歷了一場「革命」,緣起我那個時候不知怎麼想的,給我們的班主任何老師寫了一張大字報,具體內容已經記不起來了,剛貼出去,何老師就走進了教室,估計是由於內容太淺太簡單,老師看完之後並沒有發表什麼看法,只是指著最後的名字問:這個向東是誰?班上的同學那時也多不知道我改的這個名字,一時也面面相覷,沒人回答。

我趕緊站了起來,說是我。老師一看,不由得笑了起來,班裡的同學也都跟著笑了起來。現在想一想,九歲,什麼都還不懂呢,居然一本正經地寫大字報批評老師,也許連老師都把這個當成笑話看吧?事情過後,寫的大字報並沒有多少反響,但是我的新名字卻藉此傳了出去,也是意料之外的收穫吧。

隨著社會上批鬥走資派的運動越來越白熱化,記得我們學校也開過一次批斗大會,被批鬥的多是學校的領導,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學校的教導主任,好象是叫李秀彥,一位女老師,四五十歲,個子不高,胖胖的。其實,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們作為小學生,成年人眼中的「小屁孩兒」,也許根本不會接觸到這位李老師,倒是在這樣的場合,才使得我們有了旁觀的機會。

批鬥會開始還算有秩序,老師們上台念念發言稿,喊喊口號,可是開著開著,不知是誰一激動在台上對李老師動了手,場面一下子就失控了,不光是老師動手打,連一些高年級的學生也學著老師的模樣動起了手。我只記得李老師額頭上出了血,就掙脫了抓她的人,踉踉蹌蹌地跑下台,出了校門往右一拐,沿著經三路一路向北跑去,後面跟著不少追著打的人和看熱鬧的人。

當時我懵懵懂懂的,也搞不清革命為什麼一定要打人?從那以後,也沒有再和這位李老師有過接觸,後來不知道她怎麼樣了。能夠時常回憶起來的,只有她那搖晃著的矮胖的身影。

當然,社會上的「革命」更狂熱,也更粗暴。我家當時住的地方在行政區小有名氣,由八座樓圍成一個大院子,是那種前蘇聯式的建築,外面很普通,青磚紅瓦,三層高,但裡面有寬暢的樓梯和房間,還是木地板,在那時已是很好的條件。河南省的公檢法都在這幾座樓里辦公,省民政廳也占據有一棟樓。這裡被稱為「東八座」,相應的,還有一個西八座,在離這裡不太遠的地方。

一個下午,我聽到後面院子裡鑼鼓聲和口號聲熱鬧非常,就從我們住的二樓靠院子的窗戶往下看,只見是押著省公安廳的領導人遊街,前面一排是「走資派」,都被戴上了高高的紙帽子,其中一個是我的同學的父親,省勞改局的領導。後面跟著一大群人,應該是機關里的幹部職工了,他們一邊走一邊喊著口號,「打倒×××!」在「走資派」前面還有一群跟我大小差不多的學生,他們不光是跟著大人們喊,還笑著打鬧著,有的竟然蹦起來向那些戴著高帽的人臉上吐吐沫,做羞辱他們的動作。

那段時間,不僅是批鬥遊街,還能不斷聽到更壞的消息,有的就來自我的身邊。省民政廳的廳長,姓施,住在我們附近,在一片樹林裡上吊自殺,我想像不出是什麼狀況,只能從標語上看,那個叫「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還有省檢察院的檢察長,受不了批鬥之苦想躲出去,結果被發現,於是當場服毒自殺,幸虧被人採取有效措施救了下來。後來,到了1970年代,我成為下鄉知青到汝南插隊,還去看望過當時在駐馬店地區任職的他,很和藹一個人,待人很好。

那時,我和一個樓上的小夥伴閒著無正事可做,就在一起常常交流這些來自不同源頭的消息。因為,那個時候,學校已經不上課了。正式的名稱,叫「停課鬧革命」。

二、「革命」去

停課,對那時的我們來說,至少起初是令人興奮的,那意味著所有的時間都可以由自己支配。除了調皮玩耍,我們感興趣的當然還有「革命」。

我的「革命」,其實最早是從「破四舊」開始的。那時,文革剛興起,記得提出的口號有「破四舊,立四新」,「反帝反修」等等,落實到我最直接的戰果就是家裡那幾條金魚遭了殃,它們在一個夜晚被倒進了樓下的陰井裡。我還跟著母親到開封去參觀「破四舊」展覽,那裡展出的應該是抄家的成果吧?不過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展覽,而是開封的花生糕和鹵兔肉,那個香甜一直陪著我度過了少年時代。

停課後,看大字報幾乎成了我的必修課。那時鄭州大字報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鄭大(現在的鄭州大學老校區)和河醫(現在的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用鋪天蓋地來形容是毫不誇張的。我和大哥時不時地跑到這兩個地方來,大哥比我大兩歲,在上六年級,其實那時我們根本不可能看得懂「成人的世界」,我覺得更多的是看熱鬧。

大字報最吸引我的,是它的標題和其中的人名:標題都很震撼,只是幾乎千篇一律,不外乎「打倒」,「砸爛」,「踏上一隻腳」等等;人名則是回去後和小夥伴們交流時驕傲的資本。論內容,我最喜歡看的是兩派之間互相攻擊的文章,雙方都引用毛澤東主席的語錄,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和道義上的制高,而且往往爭著辯著就互相罵了起來,像極了我們小孩子平時的吵架。

後來,隨著外地來鄭州串聯的學生越來越多,我們住的樓下也成立了紅衛兵接待站,一個大房間,全是地鋪,人住得滿滿的。其中有一個人民大學來的學生,姓李,名字忘了,和大哥關係挺好,他們在鄭州印傳單搞串聯,我們就幫著散發,那些傳單都是先刻鋼版,用花紅柳綠的各色紙張油印出來,不光有一股油墨的香味兒,還煞是好看,我收集了不少當作寶貝,一直保存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可惜在幾次搬家過程中竟不知所終。

更令人興奮的是參加群眾大會,一大早起來我就坐在他們那輛偏三輪後面的備胎上,順著寬暢的金水大道、人民路一直開進市體育場,那裡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我似乎也覺得有些趾高氣揚起來。

那時的紅衛兵組織只有中學才有,小學裡的少先隊後來改稱紅小兵,以示是紅衛兵的後備組織。大哥和他的一些要好的同學,也不甘落後,不但成立了一個什麼戰鬥隊,還組織起來參加大串聯,要從鄭州徒步到北京去,參加毛主席接見紅衛兵。開始我也鬧著要去,但家裡沒有人同意,只好作罷。

大哥他們一行七八個人打著一面紅旗上路了,不過隊伍減員得厲害,大約兩三天時間,走到開封東垻頭過黃河時,就只剩下了大哥和另一位姜姓的同學。他們兩個人,走走停停,還在安陽鋼鐵廠參加了一段時間的運動,最後真的走到了北京。直到1967年春節,父親去北京出差碰到了大哥,把他帶了回來。記得大哥走進家時,背上還背著一支木把鐵管的假槍,讓我羨慕了很長時間。

進入1967年,社會上氣氛越來越緊張。先是在一個夜晚,東八座院子的東南角6號樓,省檢察院的辦公樓旁,突然人聲喧譁,原來是鄭州七中的一群紅衛兵跑到這兒來,一定要把檢察院的一輛轎車「借」走。當然「借」的過程不很順利,附近的居民也紛紛跑來看熱鬧。我混跡在人群中,心中挺納悶的,這紅衛兵怎麼就偏偏到這兒來「借車」呢?

後來在那些紅衛兵當中看到了兩個熟悉的面孔,原來都是和我們在一棟樓上住的,才想明白這件事情。後來,其中一位帶著槍回來,開家門時不慎碰到扳機,把自己的腿打壞了,此是後話。但那天晚上終究還是紅衛兵取得了勝利,開走了那輛轎車。

再就是春節後看到父親帶回來的一份青海的報紙,上面印滿了人頭照片,標題好像是「××××死難烈士永垂不朽」,記得至少應該有百八十人吧。後來知道那是青海「二·二三事件」中部分死難者的遺照,讓我感到莫名的害怕。鄭州也越來越多地可以看到戴著鋼盔拿著棍棒的人,有時是拉著警笛的車上坐滿了全副武裝的人在大街上呼嘯而過。那時的口號印象最深的是「文攻武衛」,後來還看過一篇文章,說這個口號是河南發明的。

鄭州比較有名的是「5.30」國棉六廠事件,當時稱「五卅慘案」,我們是在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廣播仲介紹知道的,據說是當時河南三大組織之一的「河造總」圍攻「二七公社」,動用了吊車撞擊大樓,還有不少人員死傷。幾天後,我和大哥還徒步從鄭州市東頭到位於西郊的國棉六廠去看了現場,雖然已經人去樓空,但武鬥的殘餘痕跡,依然可以讓人感受到當時的激烈和動人心魄。

我們還參觀了不知哪派組織在省地質學校辦公樓地下室舉辦的展覽,那個地下室據說是某派組織的地下據點,其中有塊審訊人用的滿是釘子和血跡的木板令人不寒而慄,至今還在我腦海里時隱時現。

到了夏天,有一個夜晚,不知怎麼的聽到消息有組織要血洗「紅色公安」(省公安廳一派組織的名稱),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連夜離家出走,跑到東郊的農村,有人接應著把我們帶到一塊莊稼地里,像極了文學作品中關於革命的描寫,我們一家就在那兒呆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家裡,竟是虛驚一場。

我看的最後一場武鬥是那年的夏天,中央文革宣布支持「二七公社」之後,我們聽說「二七公社」在「拔據點」,就跑到位於杜嶺街上的鄭州四中,本以為會看到一場壓倒優勢的速決戰,因為前幾天剛在河南飯店的十字街口,看著全副武裝的人們站在卡車上慶祝勝利,還時不時地舉起槍向天上鳴槍,嚇得我捂著耳朵閉上眼睛,生怕有子彈掉下來砸到頭上,結果看到的竟是一幅冷兵器時代攻城拔寨的戰鬥場面。

進攻一方從兩座樓當中的天橋上推進,對面樓上砸下來磚瓦石塊之類,令進攻方竟手足無措。後來,進攻方推來了幾塊木板拼成的大大的「盾牌」,人們都戴著鋼盔或柳條帽貓在那「盾牌」後面,一點一點向前挪,但還是攻不進去。一會兒,喇叭聲大作,來了幾車援兵,到底是人多勢眾,沒過多長時間就把那座樓攻了下來,我看著勝利者舉著大刀和長矛,把一長串俘虜從樓里押出來,趕到汽車上,不知拉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命運等著失敗者。

又過了幾天,我們去鄭州冷凍廠的冷庫,看到了據說是國棉六廠「五卅慘案」中犧牲的五個人的屍體,大熱天的,我們穿著棉衣進了冷庫,居然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當然,其中也有看到屍體慘狀受到驚嚇的成分在內吧!

過了沒多久,我們接到通知,要回學校上課。同樣的,正式的名稱叫「複課鬧革命」。

2020.8.29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私人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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