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讀書人多了，同窗同學就多。單拿同學來說，這同學與同學之間，關係是不一樣的。
胡喬木與錢鍾書是清華同學，錢鍾書比胡喬木高一屆，兩人在學校時並不認識。後來出了學校，各走一途，努力不在一個方向。再後來，一個奔了官場，一個流入學界。痴痴迷迷，都各自掙得了名望。在官者是高官，在學的是大腕，雖彼此知曉，但並不往來。直到1972年，錢鍾書從幹校回到北京，兩人才有了交往。晚年胡喬木常到錢鍾書家中聊天，一個不擺官架子，一個不卑不亢，故能平等相處，無拘無束，談笑風生，親密無間。
當時，錢鍾書夫婦住在乾麵胡同，長期受一個「強鄰」欺負，為求安寧，在1973年12月9日逃到北師大女兒住處，暫居在女兒同事的教職員宿舍中。
那年頭，各單位的住房都很緊張，總不能老占著人家的房子不走。楊絳就找學部文學所的小戰士，求得一間辦公室，位置在學部7號樓的西盡頭，在1974年的5月22日，搬了進去。
那幾年，胡喬木來找錢鍾書聊天，就是在這個環境中交談的。一間辦公室改做的住房，既是臥室，又兼做了書房、客廳，窘迫之狀不言而喻。好在錢氏夫婦性情灑脫，並不覺得低人一等，待人接客照樣坦蕩坦然。
1977年的1月間，事情突然有了變化，有人上門通知楊絳到學部辦公處去，一個辦事人員交給她一串鑰匙，叫她去看房子。還特別安排了汽車，讓楊絳女兒陪她同去，並叮囑說：如有人問，就說因為你住辦公室，現在輪到解決住房。
楊絳和女兒一同去看了房子。房子是新修的，地點在三里河南沙溝寓所。
新寓所共有四間房，比起辦公室來，感覺上有天壤之別。詩人何其芳是錢鍾書的領導，聽說後來新房參觀，羨慕得連連感慨：我要是有這樣一套房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畫家黃永玉也在三里河南沙溝分到一套公房。談到當時的情景，他這樣說：「我有幸也搬到那裡，正所謂『夫子宮牆』之內。……房子是好的，名字難聽，『資本主義復辟樓』。後簡稱為『復辟樓』，這是因為那時大家的居住條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紅圍牆圈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樓房，恰好衝著往來於西郊必經之路上，大家見了有氣。那時時興這樣一種情緒：『夠不著，罵得著。』後來緩和點了，改稱『部長樓』，也頗令人難堪。」
這樣高檔的新房，身為所長的何其芳都無法享用，做下屬的錢鍾書卻僭越了，那定然是有人發話，插了一手，幫忙了大忙。那麼這人是誰呢？楊絳猜想應該是胡喬木吧。但是胡一句話也沒提說過房子，只在後來問錢氏夫婦：房子是否夠住？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也夠明白了，錢氏夫婦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是受了誰的暗中相助。雖然沒有回贈以禮，但私下還是心存感激的。
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往深處一想，便不免覺得有點來路不正。
錢鍾書能分新房，既不是因為相關政策，也不是根據公開排名，而是靠了做官的同學暗中插手才搬進新居的。
如果按照正常渠道，何其芳理應也有資格住進這樣的房子。何的職稱並不低於錢鍾書，而且職務上還是錢的領導，但何其芳卻是可望而不可得，說明分房並非遵循正常規則，而是黑箱作業。
而且這種權力的介入，明知不合理卻無人敢言。錢鍾書之所以能捷足先登，不是因為他有貢獻，而是他有一個做大官的同學，恰好這個同學和他私交不錯，又恰好這個同學看到他住房逼仄願意出手相助，這環環相扣中少了其中一環，錢鍾書都難以夢想成真，更不可能搬入新居。
所以，胡喬木幫助錢鍾書解決住房問題固然令人稱道，但他所採用的方式，卻是利用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才讓錢鍾書從後門走進部長樓的。
這是權力在破壞規則，即便像錢氏夫婦這樣情操高尚的人，也不願拒絕這種來路不正的好處，而難免成了規則的破壞者。
2023-09-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