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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甘露:此地是他鄉

羅蘭·巴特曾經寫道,我沒有傳記。按照這個將寫作視為歡娛擦痕的作家的觀點,從我寫第一行字開始我就不再看見我自己了。

我於1959年7月10日出生於上海三角地附近的一所公立醫院。有一段時間,我時常路過那地方。兩層或三層的紅磚房,內部幽暗,一如左近的冷庫,在街邊麋集的穿棉褲的搬運工。那是一個多岔路口,曾經是我短途跋涉之後的嬉戲之地。再遠處是外白渡橋,它似乎是我靈魂中唯一的橋。我的鄰人在此處溺水而死。我記得那兄弟倆在扶欄上飛身躍下的身姿,在空中仿佛是長機和僚機。在附近夢幻般的,有一所大院子,如今已經無處可尋。它的嘈雜群居般的人們,操場一般的空地,那些坑坑窪窪的鵝卵石和水泥的混成物。潮濕甚至是一些小的蓄水池。這是少年們閒時的遊戲。他們快樂,臉上沾著腥臭的雨水。

我還記得那個雨中的外灘,外白渡橋下,精緻而冷清的咖啡室。我從未進去過,我喜歡路經它時那份孤寂的感覺。

忽然,我的童年結束了。

我隨我的家庭搬進了一個更大也更真實的院子,那是一個停滿了吉普車、軍用卡車和高射炮的地方。這不是一個比喻。時光飛逝場景又變了,真實的東西遠去。或者說進入了更高的存在。之後,我開始寫作,時間是1973年。不堪卒讀,1979年再次開始寫作,仍然是不堪卒讀。1980年,第三次開始寫作,1986年第四次……試問,我將再次在何處停下來?重讀我的文字,他們由鋼筆、原子筆或是可攜式電腦書寫,包含了筆誤,意指這個世界,組成我的作品集的目錄和本文,使我可用想像之物贈與真實的友人。

我想說我的生命是適意的,它由書寫幻想而來,終於有一天,由幻想書寫而去。這是一個隱喻,猶如巴特所言:寫作是一個不及物動詞。

對我來說,上海並不是一個被嚴格區分開的郊區、或者說是一個市區。我從來都沒有覺得,我是特別屬於哪個區域,或者說我在感情上認同哪個區域。因為我總是一會住在這,一會住在那的。然後隨著父母搬家,住了將近八九處這樣的地方。好象是一個遊蕩者。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培養了我:就是在感覺上和事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後總好象是一個觀察者,總是伴隨著很多冥想。是在觀看,好象不能很深入的投入到某一個街區的生活中去,好像是這樣。

為了逃避上山下鄉,我在上海的郵政局裡呆過十年,這使我有機會從一個職業漫遊者的角度觀察這個城市。我說過,如果我要寫一部自傳的話,它的題目可能是《我在一輛自行車上面》。當然,我不可能同時在所有的自行車上面。

在一夜如此漫長,足夠人們閱讀某個家族的譜系。從頭至尾,完整而傷感。豐溢卻又是充滿了折磨。滿目儘是平凡的事物:沙土、石頭、塵埃、錫紙、語詞、屋宇、屍衣、味蕾、流蘇、礬、玉米、絲綢、瓦礫、香料、乳汁、水,最後是一盞熄滅的電燈。

上海,這座夢幻之城,被植入了多少異族的思想和意念。蘇州河上的煙霧,如此迷離,帶著硫磺和肉體的氣息,漂浮者紙幣和胭脂,鐵橋和水泥橋的兩側,布滿了移動的人形,銜著紙菸,在雨天舉著傘,或者在夕陽中垂盪著雙手,臂膀與陌生人相接,擠上日趨舊去的電車。那些標語、橫幅、招貼、廣告、商標,轉眼化為無痕春夢。路面已經重新鋪設,60年代尚存的電車路軌的閃光和嚓嚓聲,仿佛在街頭遊行的人群散去之後,為魔法所撤走。

那時候,對我來說生活是天氣。很好陽光,四季變化的街道,變化的人群,都是你能體會到的東西,一切都挺簡單的。不像現在,你已經很多事物你都體會不到了。颳風下雨、什麼陽光四季的變化都不知道了。你知道的只是天氣預報,是一個概念。冷了或者熱了或者其它的那種,就是細微的感覺都已經喪失了;而那時,我覺得是有這種細微感覺的。

那些記憶在哪兒呢?年輕,靦腆,神情迷惘,額前的黑髮遮擋住目光,他的日記中留有布片、紙屑和樹葉的標本,封面和扉頁已經褪色,他的私人地圖已需要重新繪製,比例尺必須改換,還需要重新上色,重新為樓宇標高,那些河流呢?整整穿過全部紙頁,具有清晰的輪廓,猶如女性的唇線,布滿了記憶和溫暖的觸覺,像音樂那麼流暢,並且深邃。

人們在這裡出生、玩耍、上學、戀愛、謀生,用眼睛撫摩他的整個外觀,四季中的沒一天,一天中的每一分鐘,在暮色和晨曦中辨認它,不知為什麼,仿佛只是一次惜別前的凝視,深情卻又是一片茫然。

在上海,我覺得你要從聲音的角度來觀察這個城市,它在不同的區域也是很不一樣的,在不同的年代也是很不同的。比如我小時候,我住在那個離港區比較近,有的地方甚至是一街之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會聽見輪船進出港的那種汽笛聲。它給我很多聯想,讓人聯想到有什麼人離開或者歸來……但是現在,我覺得從一個大的方面講,這個城市的聲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喧囂;然後彼此抵消了所有的聲音,都混成一團;然後讓你很難再辨別它。

在今天的上海,人們的幻想是指向過去的,而一個隱約可見的未來,是由少數建築師所規劃的,而實施這一切的,則是一些幾無幻想的人群。

生活好象就是這樣的。很多東西我們很留戀,但是早晚要拆掉,不為我們個人的意志所轉移。而有些新建築在我看來它造出的那天起就是該拆掉的,非常醜陋不合適宜。可能這是個普遍性的問題,都存在。而且我覺得從來也不存在一個最優的方案或者說是一個完美的方案,好象這個城市就是在不斷的建設和破壞中生存著,這也是它殘酷的一面,我們個人的很多記憶是試圖通過一幢房子、某處建築、某個街景來保存的,我覺得其實是很徒勞的,它永遠在被修改在變化。

沒有人倖免於此,如果你在此生活的話。一如渾濁的蘇州河,需要管制和足夠的時間令其因自身的代謝而得到淨化。平靜的生活是需要時間才得以緩慢來臨的,讓這樣的幻想陪伴著我們吧,有一天,蘇州河畔的舊倉庫以其窮愁潦倒的外貌成為天才畫家的溫床,而底樓臨河的窗口總會在夜間晃動著嫵媚婀娜的身影。這種越來越遠的源於西方的想像,與今天的許多新事物一樣,總會成為上海生活的驅動力,以此暗暗地向它的策源地謹慎地致意。

順著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匯處,在記錄著若干種族恥辱的外白渡橋上,向東眺望,一個新的城市已然呈現,金茂大廈、世紀大道、中央公園、浦東機場這些標誌性的景觀,無不含有巨大的和對未來無限憧憬的器官,它們的金屬式的冰冷閃光,散發著網絡和太空時代的遙遠而迅疾的氣息,它把人們的生活從過往的瑣碎歷史中連根拔起,甚至脫離日照的溫暖和潮汐的瘋狂支配,以擺脫引力的能量向著未知的、宇宙般的、莫名其妙的生活進發。

而那些次要的景觀,那些遺留的和新生的「危棚簡屋」,以它們慣有的方式給事物帶來無窮無盡地庸俗解釋,使世界顯得日常、潮濕、溫暖和甜膩,它們是對簡單事物的煩瑣注釋,這些終將被忽略不計的冗長注文,是使世界複雜不堪的要害,人們沐浴著它無微不至的垂詢,沉睡在它不斷重複的迷夢之中,並且從中讀出生命的細小秘密。

這是向許多不同的方向生長的城市,但是它唯一可能忽略的是幻影,是無對象的恭順和謙卑,是事物的遠方,隱秘的激情和神經質的基因式的接觸。總之,是神經末梢的匱乏。

其次,它可能被廢黜的是虛構式的呈現,因為報告已然取代了敘事秘密的研究和披露,瓷器上的一道花紋,已毫無歷史可言,謊言已不再被看作是修辭,而天然之物已被視作是一種技藝。乏味的人和乏味的語言已是城市的英雄和楷模,人們不計後果的沉溺於宮廷和街頭巷尾,無名的人和未名的事物被忽略了,我們大致可以知道是什麼匯聚成了浩大的世界。

正在被記載的還有另外一種典範生活,它正與基本生活的品質和規範一同建立起來,它被形容為乾淨的指甲和履歷,每日攝取的維生素,對疾病和股市的憂慮,一份保險以及不動產,加上對青春期的羞澀回憶,這無可挑剔的一生,堪稱完美,當然人們還是有一丁點缺憾,因為它正是完美的一個部分。

人們需要一種鏡像式的關係,讓自己在光滑如水的外表中發現一點瑕疵,一點色素沉積的跡象,一點遲疑和猶豫,因為生活也需要一種風格,一種文體,才得以成立,而自我質疑正是其要素之一。

對上海這座城市的地方志詳加研讀,會使我們獲得若干抽象而又繁複的印象,它的歷史是富於裝飾性的,它的歷史的紋樣是一種飛來之物,不是來自自身生活的積澱,但是它與上海的面容如此的吻合,以至它毫不費力的成為此地精神的代表和象徵。我們有理由相信,城市的未來比之它的過去將更關心它的輪廓上的線條的紋樣,它會更輕易地遮蔽住微小事物的痛楚的扭動,它們甚至不會成為城市徽記的底色,它們會在城市的水系中化開,污染它,並且最終為它所淨化,它的兩岸景色中,那些喜劇般的狂想,會以另外的形象現身。

在童年的時候,我就有一個幻覺,我將要度過的一生是我的生命的一個次要的部分,而我生命的核心,會以另一種方式,在另一種歷史中存在。它逼真到我觸手可及的程度,就像無數次的觸撫自己的身體--真實中的虛幻、色情、慰藉以及悲痛。而身體的概念最初來自於影像,來自於對影像的記憶、放大和扭曲。它有時是一張家裡的舊明信片,有時是過期畫報中的一幀泛黃的風景照片,有時是電視裡的一個一閃而過的面影,而更多的時候它是電影中的一個片斷--它由那些人物、故事、場景所組成,而當它們進入我的視網膜時,卻被置換成了無名的容貌、印象主義風格的景色、運動中的肢體和永恆而又不斷變易的四季。一如但丁的詩篇《神曲》中的詩句:

「我見到的幻像

幾乎完全消失,但從中誕生的芳香

依然一點一滴落在我心中。」

我曾經想過,這個城市給你帶來的壓力很大,它通常都是很快的。人們很匆忙倉促的從這裡趕到那裡,好象是在做什麼事情,為了生計或者為了理想。但就我個人而言,在這樣一個繁雜的,這樣一個迅速變更的背景前,我覺得我一直是一個挺庸懶的人,是一個很慢的人。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寫過(當然是假借這個作品人物之口了),說我把我的一生只看作是一次長假。我想我不會為這個東西所動的,它會影響我,給我壓力;但是我不會為它所左右,非常慢越來越慢,我就是這樣的。

一種中世紀的柔情和哀嘆,仿佛是無產階級的情懷,預示了電影工業的誕生及其歷史命運。自然,我要說的是幻像。它來源於仿佛真實存在過的上海,來源於本世紀上半葉滾滾而來的墨西哥陰陽幣,來源於胭脂和肉慾,來源於醉生夢死的夜晚,來源於一首爵士歌曲,一首叫做You Belong To My Heart的歌曲.以那個年代的洋涇浜英語來翻譯,它就是《肚皮上有一隻蟹》。這就是這部電影的名字。這就是我的鄉音,我的四處散逸的鄉音。夾雜著塵世濁重的氣息,在黃浦江和蘇州河上空飄蕩著尖銳的陰性的腔調。

在我看來好象並不存在這樣一個舊上海:由媒體、若干人士的回憶、他們精神上的需要所產生的一個舊上海。所謂的懷舊或者說對三十年代的精神上的補償似的一種幻想、一種需求,對我來說不存在。我知道有這樣一個時間,在這樣一個地方,曾經產生過這樣的人群,生活對他們是重要的。但對我來說是非常虛幻的東西,我在精神上不需要,所以在心理的傾向上,我並不傾向於這樣的東西、這樣的時間、這樣的時代。曾經寫過這樣一個劇本,從動意上來考慮,其實是諷刺性的,我其實是想探究一下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上海人、或者說這樣一個所謂的懷舊運動。從內心來講,我想檢討這件事情。我對它沒什麼興趣。

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和昏黃的調子,仿佛都是在暗示這一點。而這是一個敏於接收暗示的城市。它在絲竹之音以外,忽然奏響了爵士樂,一種似乎與它無關的音樂,美洲的味道和黑人的節奏,一下子繞過沙遜大廈的轉門,落在外灘的側影之中。

音樂就像時光一樣,輕易地在歲月間穿行,似乎是不經意地在各處留下它的令人心碎的印記。一種悽惻的聲音疊加在浮世的影像上。有時候,歲月提供給我們某種省略的法則,使我們得以跳越若干晦暗的時代遺蹟,連綴歷史的碎片,那由鑲嵌而形成的紋路,暗含著無意的遺忘和處心積慮的迴避。在影像的皺褶里,棲息著受傷的微小生靈,他們的嘆息有時就是一首飄泊著的異族的歌曲。這是曾經令我詫異不已的。

呃!Jazz。呃!電影。

這樣的舞廳,你幾乎可以在任何一部好萊塢的類型影片中發現它的原型,天然地具有布景式的奢華,沒有陰影,每一縷光線都是均衡的。在歐洲的同類影片中,它出現的次數略少。而在這部影片裡,它微微顯得有些大而無當。它甚至比沙遜大廈那個真的舞廳還要考究、繁瑣。當鏡頭在窗簾、扶手椅和映射著燭光的器皿上掠過時,它就是為了喚起你的驚訝。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聽過我們的演奏,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們演奏的爵士樂中日復一日的消磨著那些夜晚。雖然那些樂曲還在,時常還會不經意地在耳邊響起,但是,那些面容,身影以及旋轉的舞姿早已消失不見。我甚至不再記得我那時的容貌,雖然它會從一張舊照片中向我呈現出來,但那仿佛已是另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故事裡。那中間似乎隔著某些東西,猶如樂曲中的休止,停頓一下,然後,樂曲總會在某個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再響起來,縈繞著你,觸動你的某一部分,把你從你的生活的停頓狀態中再次帶動起來。在今天看來,這就是我年輕時每晚去沙遜大廈演奏的原因。我還記得什麼人的口頭禪,他喜歡套用愛靈頓公爵的話:馬路就是我的家……上海只不過是替我存放信件的地方。

我查了很多資料,看一些爵士樂史。在二三十年代,美國有個特別流行的叫巴林頓公爵的樂隊,他也是爵士樂的一代大師。他曾經有過一個說法,說城市只不過是一個存放信件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比喻非常好,就是人們和這個城市的關係。不是說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或者說是一種故鄉的感覺;它總是給人此地不是此地的感覺,好象你是一個過客、一個觀光客、一個漂泊者、或者一個流浪兒。你會在這個地方獲得一些消息,和什麼人建立一種聯繫;但是你和這個地方沒有聯繫,或者說沒有那種故鄉式的很深的聯繫.

夜晚的逸園,(今天你還找得到嗎?)奢華的內景。至少用一車皮的加拿大紅松才能再現環境的肌理。當年用的是泰國松。而防潮的石灰夾層,如今被認為是致癌物質。在俄國流亡者的故鄉莫斯科至今還有這類建築。這些人物的出現是對這一時期的文學寫作中的舊上海的一種譏諷,對一個免簽證的大都會的避難實況的美化。透過時間的透鏡,那似乎是一個樂園。或者說時間就是一個樂園。

那個仿佛被考證過的地點叫懋益里,建築風格--呃!如果有風格的話。是一種本世紀初英國許多城市裡工人住宅區的條狀建築。它在本地的名稱是石庫門。一度它是上海市民殷實生活的象徵之一。不過,這似乎是那種建築的一個變體。

在一條弄堂的深處,閣樓里點著一隻赤膊的十五瓦的電燈,它給了影片昏黃的影調一個黯淡的呼應。有人湊著燈光在作著去沙遜大廈演奏前的準備工作。他穿著襯衫和白色的短襪,悉心地梳理著頭髮--他的紋絲不亂的頭髮將伴隨他的一生,即使在他最為落魄潦倒的段落里。他信口吹著口哨,作為聲音元素,它幸運的是那種胡謅式的調子,避免了被過度詮釋的噩運。

在他父母的臥室里,門窗緊閉,窗簾低垂。他進來問安,在床前逗留一會兒,推說要遲到了,便朝門外走去。他的父母還在後面羅嗦著:「那你快走吧,人家幫你找這份工也不容易。不過說到音樂,你比他們有天分。他們比你勤奮,你比他們懶。將來……他打斷父母的嘮叨:「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他出門而去。而他的父母在床上相對嘆息,一副無可奈何而又志滿意得的模樣。

就我而言,上海在過去的一百年中,有四十年是隱含著肉體錯覺的,其餘的六十年,則是一個鏡像式的幻想體。因為我所無法擺脫的個體的歷史,使上海在我的個人索引中,首先是一個建築的殖民地,是一個由家屬統治的兵營,一個有著寬闊江面的港口,一個處在郊區的工人區,若干條陰雨天中的街道,一個無數方言的匯聚地,一個對日常生活充滿了細微觸覺的人體。

十分奇怪,對於我的出生地的幻想,仿佛有一個時間上的鏽斑似的頂點,雖然我在迷宮般的舊城中見過幾百年前的城牆遺蹟,但我的充滿幻想的視線始終在二十世紀的短暫百年內轉悠,再往前,那是一個古代化的現代,一個在英語中尚未將to Shanghai這個動詞視作以強迫和欺詐手段僱傭水手的同義詞的時代,骯髒、糜爛和混亂就要同殖民者一同到來。此前,那個遙遠的鄉村中國的上海就象絹上的墨跡,意味深長而又無以名狀。呃!這個在我今後的生活中還要不斷修改的想像,卻出乎意料地象是一個所指。我們置身其中的生活因為感官的作用時常令我們迷惑,而一個遙遠的過去卻穩定地散發著仿佛是傳統的光芒。

我時常自問,我是否懷有普魯斯特式的雄心,想要在記憶深處召喚出逝去了的時光的原貌,而我也不斷告戒自己放棄這種努力,那個由諸種物質構成的上海是不存在的,因為它如同一代人的生活,如果未曾被恰當的描述過,它就是不存在的,而描述所經歷的衰減、損耗和變易更加深了這一點。

我依稀記得那個下午,工間休息時,坐在郵局的摺疊椅上讀加繆的書,這位死於車禍的作家寫道:「我又聽到了郊區的聲音。」在窗外電車導流杆與電線的磨擦聲中,我隱約獲得了對上海的認識,一份在聲音版圖上不斷延伸、不斷修改的速寫。在上海的市中心,一座如今已被拆除的建築的二樓,隔著南京路,從它的窗口可以清晰地看見上海圖書館的鐘樓,如今它已被改做了上海美術館,而在歷史照片中,我們被告知,這幢建築曾經是跑馬場的一部分。如果出現在虛構作品中,這種歷史變遷雖然充滿寓意,但依然可以被視作是笨拙的一筆。

外灘,上海的標誌、心臟和邊緣,那個被不厭其煩地四處展示的建築群,曾經有兩年時間,我在側身其間的一所學校里念書,這使我有機會從它的背面觀察它,從它縫隙般的街道眺望荒涼的浦東,黃浦江上漂浮著的鐵腥味,著火的巨輪以及來訪的各國海軍的艦隻。當我敘述這一切時,年代的順序已經被打亂,因為我想著意呈現的是一幅由記憶連綴的圖景,一些由語言的音節帶來的觸覺,由此與長久以來瀰漫在我心間的莫名的沉默相呼應。

這是一個令我有一絲詫異的地方,它是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徵,但又是如此地外在於它,仿佛懸掛在體外的心臟,在某處支配著這個城市的生活、經驗和想像,即使我每日行走於其間,在某些時刻,與某些人、某些事在此相遇,依然只是沒有奇遇的旅行,依然只是觀光客的浮光掠影般的遐想,即便是本地人,它也給你一種過客的感覺,它只是明信片上的風景,或是你的私人的照片上因暴光過度而令你目眩的背景。曾經因各種原因在此聚集的人群,如今三三兩兩、若無其事地在此經過,一絲笑意不經意地在他們的嘴角掠過,令我不猶的想起杜拉斯的片言隻語,「我生命中的故事是不存在的。」「有過的也不曾有。」或者如艾略特所說的那樣:「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沿著堤岸,向左右兩側望去,在目力不可及之處,分別是上海的老城和港區,這是上海最為擁擠和最為空曠之處,對我而言,這都只是偶然的與童年的嬉戲遊玩相維繫著,它們所代表的繁雜和辛勞,在當時都僅僅是為碎片般的記憶而存在的。南市更象是廟宇的後院,在人間含辛茹苦的煙火之上,帶有一絲天國的微光,而港區在更多的時候是一個略顯冷清的貨棧,有些貨物經年累月也不見有人挪動,這只是一個孩子們放學後閒逛的地方,它的郊區式的孤寂,碼頭工人也許是看不見的,一如孩子們所難以觸摸的那個令人筋疲力盡的成人世界。

在未成年的時候,我一度喜歡上了黃浦江上的渡輪,花幾分錢,隨著墮胎來回擺渡令我沉思我一無所知的事物並且由此獲得慰藉,江面在四季中的形態以及風雨中水面那令人窒息的味道,是最初令我產生迷惘之感的東西。流水天然地變成了一個象徵,它的波瀾和霧氣綿綿不斷向兩岸涌去,似乎要使潮濕的南方陷入更深的糾纏之中。

後來,我離開江面越來越遠,更多地在街道上徘徊、流連和觀望,我所幻想的那個黃浦江畔的上海,消失了,因為時間的撥弄,我杜撰的熱情也消失了。我想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如果你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幾十年,那麼多少會有一點惘然若失的感覺,你在那裡度過的歲月,就是你失去的最基本的東西。它們像沙子一樣在你的指縫間流走,悄無聲息。在你嘆息它的流逝的同時,你已經忘卻了曾經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消磨時間,艱難地打發它們的。擁有和喪失,時光硬幣的兩面,享有它也就是磨損它,直到有一天它不再流通。

再過五十年,雜誌上也許會有這樣的標題:上海人為什麼迷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如人們今天在問,上海人為什麼迷戀三十年代?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隱秘的對應關係?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懷舊之風也許正是對未來的召喚。

追憶是永遠不會碰壁的。它化解了人們面對現實時產生的諸多憂慮,這種優雅的傷感是作為一種彌補而存在的。

上海是一個城市,而不是什麼人的故鄉。或者按我引用過的話:「它只是一個存放信件的地方。」人們到來和離去,或者在上海的街頭茫然四顧,你不能想像人們在死後把自己安置在一個信箱裡。這裡面當然有近一個世紀來的世事變遷所造成的影響,但這是上海這個城市的命運,如果我們無法聚攏在先人的墓畔,那麼我們只能四處飄零。

其實這是一種樂觀的態度。我們一開始就談到了影像,物質的外觀,城市的風貌、生活場景,當然是它的精神特質的一部分,如果它具有相當的連續性話。在影像的背後,是無數的人和他們的故事,回到我們前面的觀點,故事一定具有某種形式的封閉,歷時性的變化總可以從共時角度加以考察。

從文化的形態看,上海從來就是一個保守主義的營壘,最多是一個偶爾被激進主義利用進行激進活動的保守主義場所。它從來不是對抗性的,它總是繞過某些東西,或者是兩種不同事物之間的妥協。它的矜持、含蓄是無可避免的。但這也使它避免了激進主義式的思想僵化。這也許是人們今日喜愛「在家裡、在咖啡館、在去咖啡館的路上」的一個潛在的背景。

我曾經幻想,有一天在上海之外的某一個地方,在下午寧靜的陽光中,全然以回憶的方式書寫那個人聲鼎沸的上海。如今,這種幻想已經蕩然無存,因為我逐漸地明白,我一直就在上海之外的某個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遠,由時間以我所不自知的方式令我無窮地思念它,而緩慢地失去對上海的觸覺。

在文學中,那個身體的、本世紀的上海從未顯著地存在過,而這個無以名狀的世紀上海就要帶走它所有的氣味、膚色、彼此交錯的眼神和神經質的但是低調的生活。也許就是這種在文學中從未建立起肉體感覺的生活,(拉什迪曾經痛切地陳述過遠離故土而使肉體感覺中斷所帶來的傷痛。)使我們天然地精神分裂式的生活在若干個不同的時空中,使一切生活都變成了預設。而一切體驗都變成了對預設的體驗。由此,上海變成了一個人們在潛意識裡想要在經濟上攻占,而在文化上捨棄的城市。一種文化上兼收並蓄的幻覺從未如此耀眼地成為我們生活的光環。人們依然沒有找到他們自己的調性,你去看一下充斥於世的比老建築更加陳舊的新建築,就可以知道,依附於此的生活將會更多地依賴於破壞。

事物會在轉瞬之間變為記憶,從而期待人們重現它的努力。偉大的馬塞爾·普魯斯特更使我們為自己的一知半解找到了逃避的理由。對記憶的崇尚使我們失去了接觸事物的能力,而記憶修改事物的能力,使我們更加沉溺於此。生活是第二位的,而關於生活的支離破碎的新教條是第一位的。

為什麼是上海?是什麼使上海的生活缺失了憤怒和激情而變得如此莫名其妙地傾向於優雅?那些吃大蒜的、甩著膀子走路的山東人呢?那些說話帶著濃重拖腔的東北人呢?那些貪吃的寧波人呢?那些大嗓門的、愛衝動的蘇北人呢?那些嗜湯如命的廣東人呢?我所熱愛的這些聲色俱全的大叔,在九十年代的新民居運動中,經過一次居室裝修就變成了一種人。裝修人。

你要是沒有經過今日建材行的洗禮,你怎麼還感奢侈地自稱是個上海人呢?當然,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誤,從文學的角度看,這不過是一個官方現實罷了。溫和地說,它處在幻想的另一側,是一個滋生細微觸覺的地方。但是在一個像新裝修的衛生間那麼乾淨的地方,你要是不先用滴露洗乾淨你的手,你是什麼都不敢做的。

這是一個向內翻轉的時代,從未有一個時代人們的內心像今天這麼豐富、深邃,一直深到不可測知。

如果不是一種修辭,那麼,有什麼比緩慢更緩慢呢?一本比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緩慢》更遲出版的小說?一種對更深的記憶的涉及?

我還記得在我的小說《呼吸》的封面上的引語:小說仿佛是一首漸慢曲……,難道我是在說,我要越來越慢的退回到記憶的深處?那裡存在著什麼令我難以釋懷的使靈魂震顫不已的記憶嗎?或者是因為緩慢的天性使我陷於想像,有什麼無比珍貴的東西僅存於近乎靜止的地方呢?

緩慢當然不是一種託辭,我記得詩人柏樺那優雅迷茫的詩句:呵,前途、閱讀、轉身、一切都是慢的。一切!這裡連可資比較的事物也不存在,這種自棄式的態度從來都是令人迷戀而又困惑的。

緩慢還關乎氣息和聲音,從容地、適度地、低聲地、誠懇地,試圖除去一切雜質和噪音的,因為「寫作是需要百般矯揉造作而後才能掌握的一種才能。」

緩慢還涉及諸多事物的比較,地點,從一處移向另一處,捷克和法國,專家和昆蟲,個人和公眾。遺忘的喜劇,契柯西蒲斯基,因為記憶,人們總是遺忘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寫作,一種離心運動,使我們日益遠離我們的初衷。由南方向北方,由東方向西方,由小說向電影,由中文向譯文,由邊緣向中心,總之,寫作使個人變成了它的形象。

哦,緩慢還是溫和的,疲倦的,歉意的,沉思的。順便說一句,我第一次接觸到「緩慢」這個概念,是在本雅明的著作中,遙遠而遲緩的土星,處在橢圓形軌道的最遠端,它蒞臨的周期是如此漫長而緩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孫甘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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